【山水】天沟(自然·小说)
一
轰隆隆的雷声伴随着雨注叫嚣了一个上午,拍拍屁股,走了。留下遍地泥泞。
高高的土堆与窑室北墙的夹道中除了烂泥,就是积水。墙两头的路面高,水难排,而且倒着灌。建房之初,徐天提议过,在滴檐下附设一道天沟,可以把雨雪水导引出去,减轻对墙基的破坏。但是,这家窑厂老板嫌费钱,不同意。现在问题来了。他知道,他不去找老板,老板也很快来找他的。
太阳跳出来了。背对它,一样感受到威力。光裸的后背像有无数只蚊虫在叮咬。蝉和窑室对过,河里的蛙也抢着雨后乍晴的风头,可足了劲儿聒噪。
徐天锁了锁眉。又是高温!这种天气,按说该让工人休息,可是工人们在这里苦熬三个月了,还没有工完帐清。等不及的,开玩笑说,再不走,自家炕头上那地儿要荒芜了;也有的,急着回家给玉米追肥、打药了。他们都是农民。现在,手头上,算上自己,仅剩下四个人,负责做饭的女人还要兼当小工。徐天也盼着尽快完工,各人拿了钱,皆大欢喜。可是,怎样操作呢?眼皮底下的坑坑洼洼刺得他心窝子疼。
“徐哥,能干吗?”
“干吧。碰上黑主了,不干咋整?上完天沟看他还生啥法子加活?总不至于把他老娘的坟刨了,再埋上吧?”
一问一答的小何和大勇挨到徐天身边来。其实纵然他们不说话,徐天也感应得到。有人活动,炙热的空气就被带起来,往他身上撞。
“哥呀,东家咋这样?不给钱,还附加那么多活,合同早到期了呢。”叫彩云的女人也插嘴了。
合同?合同在某种人眼里就是个屁。徐天差点爆粗口。他已不止一次懊悔,没有审势度人,接了这档子活。
他盯着三张愈显黑瘦的脸,心尖像被刀子戳了一下。他们是他肝胆相照的兄弟呀。
“那就干。不过兄弟们脚底下千万小心,就是一天焊一个托架,也不要紧,赢亏有我。我们先来好好合计一下。”
最后商定扎四步脚手架。虽抬着笨重,但人却相对安全。
小何和大勇爬上架子时,人已汗流夹背。两人对望一眼,苦笑。这时候若来阵凉风,哪怕一股,该是多么惬意的感觉啊。
小何抗起七十公分长的槽钢,靠紧柱体。大勇执焊把,快速朝槽钢与柱体的接缝间点击。可是槽钢经了雨,电能没转化成热能,没能擦着火。汗湿的小何成了导体,瞬间从胳膊麻到脚下。他身子抖了抖,努力搂紧槽钢,生怕脱手,砸伤下面毫无防备的徐天和彩云。大勇招呼着放下,小何才长出一口气:“妈呀,电死我了,比做那档子事还爽。”
大勇踢了他一脚,瞧你那点出息。递给他一支烟,自己也点上。两人合计新办法。
徐天想了想,说:“彩云,去找块干燥的薄膜袋来。把槽钢包严实,上肩。固定住两个焊点就没事了。”
瞧见小何抖瑟,彩云吓得跳出几步远,才刚定住神儿,忙点着头去找。
窑厂老板杨再兴就快遛达到徐天他们工作的地方时,一折弯,躲进了窑室。他心里有数,和他们答讪自找没趣。只是他歇又歇不安稳,窑室主体加徐天做的一万平米钢构篷,一千多万元投资呢。之前雨急时,他已转了一圈。偌大个厂篷,楞没发现个漏雨的点。不得不叹服徐天这帮人,手艺钢钢的。
二
太阳风头出尽了,瞧瞧也没个人欢送一下,只得落寞地滑向西天。徐天他们收了工。一下午才焊好四个托架。土堆、泥洼严重阻碍了干活进度。
小何和大勇累得一屁股蹲在泥地上,撩撩汗衫,酸臭酸臭的。两人对望一眼,再瞧瞧别人,都一样,满身、满脸的泥虫子,嘿嘿乐起来。
彩云见人瞧自己,忙双臂护胸,恢复了女人的矜持。短袖衫像让胶粘住,贴在皮肤上,粉嫩的皮肉清晰可见;红色的胸罩凸现,格外夺人的眼球。“我……我先去做饭了,你们拾掇工具吧。”
“不急。今天大家辛苦了,走,一块去河里洗个澡。”徐天前行一步,状似无意地挡在彩云面前,截断了小何、大勇和彩云之间的视线。
“那敢情好。我头前探路去。”小何一骨碌爬起来,屁颠屁颠地朝窑室对过跑去了。大勇也随后跟行。
彩云欲言又止。
徐天拍下她的肩:“去吧,这里条件差,井凉水怕激出病来。一身的臭汗,睡也睡不舒坦。都是兄弟,怕啥呢?离我们远一点,有问题就大声叫。”
彩云点点头,脸红了。是呀,我怕啥呢?就怕你。
两人并肩走着。近岸时,就听到水流的刷刷声、男人的狂笑声。一时都被感染了,越发觉得身上被禁锢得难受。
几道庄户人家挖就的排水沟还在弯弯曲曲地朝小河注水。河水欢快地接纳,质地更显澄澈。长长的河像一幅长长的绿绿的画布。鳞波一层追着一层,自西而东,悠哉悠哉,舍不得住脚儿。时有鲤鱼跃出水面,一纵身,又扎进水里了。波就不再是鳞波,水花四溅,一圈一圈圈荡开来,特美丽。
起风了,微微地,擦着脸颊,像女孩子柔弱无骨的手摩挲,痒痒的;蹭着耳朵,似女人贴近了,轻轻地喘息。徐天担心彩云晾汗感冒,加快步子,给她找一块相对隐蔽的水源。
几束芦苇由岸边向深水处延伸,三四米长度,恰像个屏障;离小何他们洗澡的地方仅十多米,方便照应。彩云笑了笑,为这个男人的善解人意感动,就催着他离开,也去洗洗,解乏。
水温不冷不热,刚刚好。彩云有一下没一下地往身上撩水、揉搓,不觉神游了。她想起酗酒猝死的男人和被男人踹掉的孩子,又想起徐天对自己的体贴种种,心里头泛起说不出道不明的味儿。流泪了,止不住了,索性任由发挥,淋漓尽致。
屏障那边的人笑闹成一团。水之温柔冲淡了三个男人的无奈与辛苦。
“徐哥,太不够意思了吧?你把人家一个人丢哪里,叫鱼咬伤了咋办哩?还有,还有,咋地也得给人家搓搓背吧。”小何阴阳怪气地说着,做好逃跑的架势。早被大勇冷不防摁到水下,再露出脑袋时,脸面通红,呛了几口水。
徐天正想也去助把力,猛然听到了抽泣声,在这窄狭的河道里异常清晰。他匆匆游向那几束芦苇。
小何也跟上,被徐天骂了一句,你小子吊着锤子呢。他才咧咧嘴,和大勇乖乖上岸,去拾掇工具了。
彩云听见了动静,蛇一样地扑来,把徐天缠紧了。
徐天一惊,没料到彩云除去了身上所有的衣物,滑腻、凹凸有致的胴体和他贴得毫无间隙。
鼓眼珠的青蛙叫了两声,赶紧一个猛子逃远了;归鸟羞涩地藏进岸畔杨叶底下,哪敢动弹。
月亮升起了,多情的小河水环着他们荡呀荡。
三
徐天照例他的晨跑,当兵时养成的习惯,七八年了,从未断过。自包工程起,又感觉晨跑多了一项功能,不只健身,还减压。吸纳晨风,吐尽浊气,耳聪目明,身心俱佳,逢多大的坎儿,都有信心跨过。跑着,思考着。这一道天沟制做算是先崭后奏,应客户之所急。即便不算在工程量之内,他就权当一份礼物送了。他不相信人会昧着良心,耗了人家的力气,不付报酬。合同书上写下的制做期间预付薪金百分之七十,如今分文未见,他已经做到仁至义尽了。再有三天,天沟做成,他要摊牌了,必须叫兄弟们拿到钱。
徐天习惯性地跑到食堂门左侧,那儿有他的脸盆,彩云往里面蓄了水。尽管徐天老是说,大家一块出门打拼,是缘,是兄弟姐妹,不要太客气,可彩云不听。但今天的脸盆是空的,徐天愣了愣,倒觉不正常了。
彩云正在下面,勺子搅一下沸水,就嘶地一声,脸上表情很痛苦。见徐天进门,忙捌过脸去。
四步脚手架抬起时,每人一角,负担的重量近一百斤,何况路面又难行。彩云咬牙苦撑,干活时不明显,晚上就难捱了,两条胳膊又酸又胀,折腾到半夜才睡熟。睁开眼,天已大亮。着急做饭,不料一桶水提着都费劲,左手肿起来。恨自己没用,一个萝卜一个坑,少她一人,架子容易失去平衡,若倒了,太危险。可是若她掌握的一个角力道不足,同样会失衡。怎么办?怎么办呀?今天的活怎么做呀?大家都着急做完那点活,拿钱回家。越想越气,越气越急,眼里便急出泪花来。
徐天端详片刻,注意到她拿勺的左手。忙抢过勺子:“昨天使力过了。一个女人家,难为你了,哥对不住你。吃了饭,到医院瞧瞧去。”
“没啥大不了,庄稼人哪那么娇气?不去,一会就好。你的事多,忙好自个的就成。”彩云笑笑,朝门外走,唤小何、大勇吃饭。
“那……好好养着。今天什么也不许干。”徐天说着,也出了门。
他无心吃饭,遛到工地上。虽然昨日的阳光蹩足了劲儿曝晒,但是积水仍没多少退去的迹像。他们踩踏的深深浅浅的脚窝,和着紫黑色的泥从墙这头延伸到那头,像一条仓惶而逃的蛇,滚满了污秽。他不知道怎样继续今天的工作,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他更不会想到强做的后果,如果有预感,他是不会这么蛮干的。
饭后,徐天交待小何、大勇去找一架十米竹梯来,代替脚手架,先干着。特别叮嘱,注意安全。接着去卫生室给彩云买了些消炎药、膏药贴片,才安心干活。
四
杨再兴远远地瞧着几个做活的人。一个站在篷顶边缘,往上拉槽钢,一个把自己捌在梯子横木间待焊,两个人扶紧梯子,呆呆地往上头看。彩云到底不愿意休息,过来帮衬。地面上依旧是泥泞。没有好的工作场地,没有安全设备,这几个人在玩命吗?杨再兴心动了动,默然走回办公室。
办公室门前多了辆车,两位土管所的人在等他。他无奈,今儿个注定又要破费了。打发不走两位爷,他永无宁日。他占用的土地是合法争得的,但合法的事还必须用不合理的手段来维护。
工作在继续。忽然地,风起了,而且很快加大。天,暗下来了。黑压压的云正朝徐天他们这儿涌来。每个汗湿的人都禁不住打了个哆嗦。
徐天铆足了劲儿喊:“小何,大勇,小心!来雨了,风大,赶紧下架!”
可是那么重的槽钢拉上来了,两人都不想半途而废。篷上的大勇努力稳住身子,探手帮助小何固定槽钢。小何迅速夹好焊条,触点。可惜,一触不着,电流急速漫过大勇。大勇身子一晃,撞翻了梯子。
徐天狠命推了一把彩云,但是落下来的槽钢还是击中了她的腰部。两个重摔于土堆上的人第一时间爬起来,茫然四顾:“小何(大勇),没事吧?彩云姐,彩云姐!”
徐天傻愣片刻,跑到彩云身边,抓起槽钢,远远地抛去,却不敢动彩云。她需要稳一稳。徐天那个悔啊!他发疯般地咆啸:“救护车,救护车!”
杨再兴开来厂车,指挥人把小何他们抬上去,飞速驶往县医院了。他让会计无论如何贷一笔款子,做医疗费和徐天的工程款,随后送来。
小何、大勇所幸无大碍。彩云仍在抢救。
急救室门外,徐天和杨再兴焦急地等待。
“兄弟,哥哥对不住你们,哥哥也是难啊。”杨再兴拍拍徐天的肩。
徐天抬抬头,碰上了杨再兴悔恨、坦诚的目光。他伸出手来,两只大手紧紧地握在了一起。
以后的日子,徐天继续他的工程。
人们常常看到,某处城区的甬道边、小树林的荫凉处,一轮椅,一情侣,一人坐,一人推。推轮椅的是徐天。椅上的彩云也许不可能再站起来了,但是有一双有力的臂膀充当她的腿脚,一朝一夕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