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确实有看到过那样的木瓜，青绿色，细长的，挂在树干上，沉甸甸的，细弱的树干似乎快拖不起果子的重量。疏叶只长在树顶，大大的几片似撑开的伞庇护着身下的几只瓜。这木瓜树孤零零地待在路旁的荒地上，一月的柬埔寨仍似夏天，三十五摄氏度的高温催促着一切植物的生长。我坐在大巴车上，看夕辉洒了一路，也洒在那棵木瓜树上。在看《青木瓜之味》前，我并不知道在柬埔寨偶然看到的那株孤寂的树就是木瓜树。车不停留，树干上垂着的几只瓜与我只打了个照面，至今我也说不清楚，为何独独对它记忆犹新，毕竟东南亚有太多姿态更为出众的植物。我还记得一路上，一直想着那几只瓜，想着它是否可以食用。也许是有毒的，也许味道极差，每一种否定的猜想都叫我微微失落，也许在心里，我认为这样饱满鲜活的瓜生来就应该与人的生活有所联系，应该被食用，而不是孤独地存于路边，存于无人问津的地方。
　　 无意中见到的树，无意中翻看的电影，竟能在某一个时刻相契合，生活总是充满巧合。影片开始不久，镜头就转到木瓜树上，与我记忆里那株树外形一致，只是影片中的木瓜长在庭院，少了尘埃浸染，更显得翠绿可人。在越南西贡，大户人家的老女仆清晨起身，用刀轻轻割了一下瓜蒂，一个又长又大的瓜便离开了树，瓜蒂就像脐带，一刀下去，象征着生命的独立。初到人家的小丫头梅趴在木制的窗框上，望着树上残留的伤口（刀切的断面）流下乳白色的浆液，牛奶似的，一滴一滴缓慢地落到叶片上。老女仆将青木瓜放在盛了水的白色瓷盆里，水浇上瓜的皮肤，然后用手抹洗，重复几次后将木瓜放在菜板上，瓜身散布着水珠，绿得有一种少女的味道：青涩的、洁净的、诱人的。就像长大后的梅洗脸时的模样，她只穿了一件白色的肚兜，纤长的手臂、锁骨以及背部裸露在外。从盆里捧起水浇到脸上时，湿了额旁的头发，漆黑的发丝贴到脸颊上，衬得皮肤愈发细嫩白皙，有细弱的水流从脸上流下，流过脖子与锁骨，流动的速度很缓慢，像瓜蒂的切口处流出的白色汁液。她微微俯身，白色肚兜与肌肤间出现了缝隙，那缝隙里隐现着乳房的形状。待洗毕，她的脸上、手臂上以及颈部都湿漉漉的，浑身散发出青春健康的气息。
　　 很久没看到这样的电影了，节奏缓慢，每一个镜头无疑都精心设计过，物件的摆放，色彩的搭配，人与景的高度融合，都突出了越南独有的地域韵致。尤其是一扇扇花窗，同中国古典园林建筑里的窗很相似，但镂雕的纹饰不同，味道也不同，中国的花窗深远幽邃，越南的花窗清雅简朴，中国花窗的美，是有距离感的美，志在高远，意图空幽；越南的花窗更近人情，与生活融成一片，与院子里种的菜蔬，与院子里做饭时冒出的炊烟没有隔阂。镜头常穿过窗棂，窗后的物与人有了窗的装饰显得唯美，尤其是梅清丽的脸露在窗前，配上前景里模糊了的木瓜叶，一副唯美的画自然而成，叫人印象深刻。
　　 影片里除了梅以外，少奶的角色也同样打动人心。她没有梅的年轻与美貌，已是三个孩子的母亲，小女儿七年前不幸病逝后，她的脸上总挂着挥散不去的悲伤。她是善良的，梅摔坏了价值不菲的古董花瓶，她无一句责备，反而用双手抚摸梅的头，跟她说没关系。梅离开她家时，她送给梅一件红色的长袖旗袍，一串金项链和金手镯，她说如果她的孩子还在，这些是给她置办的嫁妆。少奶是一个矛盾体的结合，一方面她是坚强的女性，辛勤持家，面对不理事的丈夫，一手操持起家里的布匹生意，在丈夫一次次卷走钱财离家出家后，她淡定地匀出一件件饰品维持家的运转。另一方面，她是软弱的，面对不幸的婚姻，面对婆婆无理的责备，她没有抗争，没能挣脱婚姻的枷锁。在她婆婆责备她，说她无能不能留住丈夫的心时，她坐在一角默默垂泪，她似乎也认同了婆婆的说法，眼泪里有埋怨自己的成分。那一刻我既心疼她，也怒其不争。当然在二十世纪五十年代的越南，可能还没有女权的意识。少奶像极了梅摔碎的花瓶，她温婉高雅，静默而隐忍，花瓶没有脚，她也被老式的婚姻与理念束住了脚，在岁月的流逝里，面对女儿的死，面对丈夫的不忠，她的心早已被摔碎，“哐当”落地，什么都没有了，什么都回不去了，也许这是她不责备梅的原因，那些摆放在屋里昂贵精致的花瓶在她心里早就碎了，早就是不存在的了。
　　 最出众的当然还是梅，她初到少奶家时，大约七、八岁，那时她稚嫩的脸上一双眼睛尤其动人，眼波似水，万物透过那双眼似乎都更接近本真些，青木瓜透过那双眼会更绿，水透过那双眼会更清。在她见到浩仁的第一眼时，就芳心暗许了。有一次浩仁来少奶家做客，她特意穿了新衣裤，红上衣，黑色的绸裤，将常散在两颊的发丝也梳理好，一个矮矮的马尾系在脑后，她跑到院里的小池塘前照了照自己的模样，天已晚，月光照在浮满青萍的塘面，青蛙趴在叶上，青萍稀疏的一方水面似一面镜子，梅开心地看着自己的脸，她此刻对自己的美感到满意。端菜到桌前时，她比平时的动作更优雅，因在心爱人面前，也显得有几分拘谨，放好菜，回身时面带满足的笑。在那个年纪，在那样平乏的生活里，再没有比看到浩仁更叫梅兴奋的事了。
　　 梅是安静的，同电影的基调一样，她勤劳、纯粹，面对爱情时是低微的、自卑的、恭顺的。在少奶家待了十年后，男主人死了，富贵大家终也要败了，少奶无力留她在身边，于是让她到浩仁家当女仆。梅一定是愿意的，虽然离别的伤感叫她趴在少奶腿上哭了一通，但她毕竟离自己的爱情更近了。在浩仁家，她还是一样的勤劳，做饭、浇花、抹桌子、擦地板，做事时从容而安静，时间从她身上缓慢跨过，了无声息。她是满足的，虽然每天重复做着繁琐的家务，但能为他做饭，能为他补衣就足够了。梅像一只无害的小鹿，她从来不争，即使看到浩仁和女友在屋子里打情骂俏，她的脸上也从未表露过愤恨，也许心里有悲伤，但都是无声的。
　　 她一人在家时，穿上少奶给她的红裙，偷偷从抽屉里拿出浩仁女友的口红，对着镜子涂上嘴唇，这景象刚好被回家的浩仁撞见，她像受惊的小动物，慌张地逃离，最后躲在一面窄窄的窗间墙后面，按捺不住激动，胸口起伏不定。浩仁用缓慢地步调去寻她，还是找到她了，她害羞地垂头，温婉动人。红衣红唇，清秀可餐的眉眼，无声地打动了他。
　　 下一次，女友再来找他时，他自顾自地弹着钢琴不予理会，在他心里想要的是梅。女友愤恨地夺门而出，冒雨离去。
　　 梅终于得到渴念已久的爱情，她不敢奢望的幸福降临了，那一刻竟似树木结果般自然。浩仁推开她的房门，白色蚊帐里，她穿着白肚兜，裸露的肌肤月色般诱人，刷成淡黄色的门被关上了。
　　 影片的结尾，浩仁弹着钢琴，梅经过努力终于能流利地阅读书中内容，精致的写景文字与流畅的钢琴声相得益彰，梅躺在椅子上，一手拿书，一手摸着隆起的肚子。她身着明黄色的衣衫，身旁有绿色植被相衬，整个画面如梦一般。
　　 影片提供了一种对东方来说很熟悉的美学体验，把青木瓜的皮剥下，果肉是白色的，再把瓜肉切成丝，放在盘里淋上两勺拌和好的佐料，青木瓜不会发出声响，它是内敛的、含蓄的、隐忍的，像少奶，像梅，像少奶的大儿子将对父亲离去的恨意宣泄在蚂蚁身上，他将蜡油滴在蚂蚁身上，窗框缝隙里的蚂蚁在滚烫的蜡油里惨烈挣扎着，而那挣扎很微小，是无声的，但有一股巨大的悲怆的味道袭来，如烟似雾弥漫不休。
　　 一种消逝的悲凉延续了整个影片，乃至看完影片后，这种悲凉仍萦绕心头，我终于明白为何路旁的一株木瓜树会叫我难以忘怀，树的孤寂与沉默是美，它散发出同少奶家一样光阴沉落的味道，那是一股渐逝的阳光加上灰尘的味道。惘然若失的疼痛，从来都不强烈，但漫长而持久。
　　 我没有吃过青木瓜，吃过的木瓜都很熟了，黄橙橙的果肉，瓜心是黑色的籽，一粒粒黑油油的不似青木瓜的白嫩。想来青木瓜该是不露声色的甜，清淡的，在夏日里极为爽口，像是梅的脸，梅的爱情，像是那院里青绿的植被，那湿热的味道。一切都是无声的，尤其在漫无边际的时光里，悲伤与欢愉，新生与消逝往往都是轻的、薄的，无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