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长街飞红
　　 茫茫大雪过后，绿意未萌，春寒依旧。
　　 箫王爷家的郡主和颜大帅家的公子婚期将至，慕城内外却是暖意十足的另一番景象。从清晨开始，两边枯树焕然一新，全都披红戴花。红绸锦缎裹着的马车从街头的箫王府排到了巷尾的颜帅府。一列列士兵随行，维护秩序，一行行的丫鬟小厮们喜气洋洋地往大帅府送嫁妆。
　　 最年轻的小丫头和旁边的姐姐相互交换眼神：“云姐姐，为什么郡主都要出嫁了，却从来都没见过咱们的王妃啊？”
　　 年龄稍大点的姑娘拿余光扫了一下两旁，窃窃私语道：“你来的时日不久，难怪不知道，咱们这位王爷啊，颇是超尘脱俗。不涉政务，做个闲散王爷就算了，奇怪的是还终生未娶。郡主啊，是王爷的义女。”
　　 “啊，义女？那皇上还这么看重郡主啊，让郡主以公主的礼仪出嫁，还赏赐了这么多嫁妆！光是咱们王府的嫁妆都要堆成金银山了。”小丫头有点不敢相信。
　　 “嘘，这事儿哪儿是咱们下人能随便议论的，走吧走吧！”云姐姐拉了小丫头一把，加快了脚步。
　　 按慕城的规矩，嫁妆是要在大婚前送到夫家的。这一大早，点雪郡主还未醒来，箫王就忙前忙后开始清点嫁妆了，生怕少了哪一样，坏了哪一点。王爷极为宠爱点雪郡主，哪怕是给郡主日后的生活带来丝毫不便，他都决不允许。
　　 直到日上三竿，各色的朝冠首饰、衣物布匹、摆设家具、古董字画和日用品、药材等才一一梳理运送的差不多。再去看郡主，她依然在一片暖软里睡得酣然。
　　 一向喜欢白衣素服的箫王爷近日破天荒换上锦衣华服，却还是难掩眉间清瘦。他坐在床头，替郡主掖好被角，无奈地叹口气，清冽如朝露的眼神中透出难以察觉的悲伤，转身轻声离去……
　　
　　 二、料峭春寒
　　 后园有各色新梅，花开正冽。
　　 箫王随手攀过一枝蕊中含雪的白梅，不折不嗅，只是将花枝挽在眼前，脉脉静观，陷入沉思。
　　 当年，自己未到而立之年，还是个意气风发的英俊王子。刚刚助王兄登基，脱离无边无际的政治苦海，正好做个清闲王爷，游山玩水、吟诗作画，倒也不亦乐乎。奈何游遍明山秀水，惯看秋月春风后，始觉这大片的荒芜有了生命的禅意，于是便偏爱那荒原春来时的枯枝。
　　 想来也是今时今日这样的时令，一样的雪后初晴。箫王爷轻衣快马踏过长街，欲前往城郊树林，却在街口店铺前不经意一撇看见她。
　　 当时肉嘟嘟的她衣衫单薄破旧，蜷缩在最是一毛不拔的朱掌柜家店门口，不仔细看还以为是一只粉嫩嫩的小狗。但那弯凝水的眼睛，黑白分明还透露出不肯屈服的倔强，任谁看到都无法忽视。箫王爷也好奇，驻马围观。
　　 原来朱掌柜和这孩子家是远亲。他能在慕城开起这么间首饰铺子，先前也是受了这孩子家很多恩惠的。小女孩双亲本是老来得女，疼爱得紧，奈何家中突遭变故，奔赴慕城的路上，又遭遇山贼。可怜她小小年纪，父母双亡。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这朱掌柜日子过好了，却翻脸不认人，不肯收留这小姑娘。
　　 “爹爹常说贫富不由人，看我家就是实例。今日你收留我，来日你老了，我就像亲生女儿一样，为您老人家养老送终可好？哦，我不会白吃白住，我会干活的，你看……”说着小女孩撕下一小片衣袖，小手捏着擦起桌子来。
　　 “哎呀，行了，行了。你家曾经是大户，又不是只有我这一个穷亲戚，你就到别处去吧。我这小本买卖，虽说受过你家恩惠，可我也不容易，哪儿有闲钱养你啊。这样，我给你一屉包子路上吃，你快走吧啊，我还要做生意呢。”朱掌柜拿出一个布兜来，把一屉包子倒了半屉进去，一只大手推着小姑娘就要打发她走。
　　 小女孩显然是饿极了，抓起两个包子就狼吞虎咽起来。四个包子下肚，似是噎着了，走到凳子边，探着身子坐上去，大摇大摆地招呼朱掌柜：“有水没？快拿水过来。”众人起先都劝说朱掌柜留下她，此刻忽然见她一副泼皮无赖的模样，和刚才知书达理的小淑女胚子判若两人，也是不置可否。
　　 朱掌柜瞪了小女孩一眼，她却假装没看见。掌柜的无奈摇摇头：“哎，我这是招谁惹谁了？你说你一个小小毛丫头，和我又不是什么近亲，非要赖着我，这是何故？还挨家挨户地叫来街坊们，以后我这生意还做不做啦？哎！”叹气归叹气，掌柜的终究理亏，还碍着众人情面，只好去端茶倒水。
　　 看来小女孩真的是饿坏了，喝了水又吃了两个包子，箫王爷也是呆住了。这小肉团吃饱喝足，忽然回头把包子放在桌上，拍案而怒：“哼，日后你不要后悔才好。”她小小的拳头攥成一团，说出这句话后，脸上小小的愤怒和倔强都不见了，换上说不出的平静。
　　 箫王爷忍不住挤出人群，走到小女孩面前，一把抱起她放到自己的马上：“以后做我的女儿可好？待我老了，你可要为我养老送终哦！拉个钩来，免得你说话不算话。”王爷一边伸手拉钩，一边伸手去抚她的鼻尖。雪花轻盈，被风吹过有片片不真实的迷离。忽有一片飞来落于她眉间，久久不肯离去也不忍融化。仔细看去，倒是浑然天成，似是她眉间天生就有这白雪一点，清丽无比。箫王爷伸出的手停在半空，谁知小女孩没有受惊，也没有任何的不可思议，在看清他好看的眉毛和眼角，还有更好看的鼻梁和嘴唇时，她在飞雪的阳光里浅浅地笑，伸出小指勾上了他的小指。
　　 朱掌柜急忙追过来，跪倒在箫王爷马前：“王爷恕罪，王爷恕罪……”箫王并不理他，抱着女孩打马而过。飞驰在春风里，小女孩很是开心，伸开双臂欢呼着，箫王心里也很是畅快。
　　 “乖女儿，你叫什么名字？”
　　 “你先说，你叫什么名字？”女孩转过头来看着箫王，满脸认真。
　　 箫王爽朗地笑笑：“我叫箫常笑，你呢？”
　　 “哈哈，箫声不是幽咽的么？箫还能常笑啊？嘻嘻，你这名字好玩，我记住了。那你也要记得我的名字哦，我叫梅雪，嘿嘿。”
　　 “梅雪？”箫王若有所思后，缓缓出声：“以后，你叫点雪可好？从今天开始，你就是我箫王府的点雪郡主了。”
　　 “点雪？点雪好，好啊，哈哈！”她大眼睛滴溜溜转，一派天真。江河日影、山长水阔都沉淀在她闪亮的瞳孔里，箫王不禁莞尔。
　　 此去经年，箫王已过不惑。那日的小女孩已经出落成娉婷碧玉，到了出阁年龄。他曾多少次数着盼着，想让她赶快长大。如今她要出嫁了，喜欢的是街头另一边的少年郎。只要她愿意，每日徒步一会儿就可以回来，可是箫王心里却颇不是滋味，像是要将自己最为珍贵的宝贝拱手让人。这五味陈杂，除了父亲嫁女时会有的心底地失落外，还有另一层抽丝剥茧般的分离。这十几年的相伴，对点雪来说，或许只是朋友般的父女一场，而于箫王，却不知何时，悄悄变成了生命中必不可少的怜惜。
　　 折一枝白梅，衣袂飘舞，皑雪纷飞，地上落下一行诗：“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从此，她是他隔了一道心墙的故人，是他此生都不会再有的疼与爱……
　　
　　 三、百灵婉转
　　 寒风卷雪，锦绣藏香，婚期已至。
　　 迎亲的队伍伴着数不尽的花瓣装点了整条街，比送嫁妆那日更为艳丽华贵。通红的灯笼在前面开路，丫鬟小厮们看到沿街店铺人多的地方，就抬手打赏事先用红色绸布包好的银两铜钱，中间还混有各色花果。路上三三两两的人群都争抢着散落在地上的钱财和花果。还有火铳和炮仗相随，一路声乐吹吹打打，甚是热闹。
　　 喜轿上也飘着长长的丝带，上面缀着用珍贵的明珠和贝壳做成的装饰，还有黄金穗子，华光闪闪向箫王府而来。队伍后面一群群大人孩子跟着嬉戏玩闹，人群络绎不绝，都来看这场盛世婚礼。
　　 箫王抚摸着点雪乌黑发亮早过腰迹的长发，“一梳梳到底，二梳白发齐眉，三梳……”这第三下，他再也梳不下去，便强自忍着，叫了下人来服侍。花瓣铺天盖地飞来，箫常笑努力想挤出一个笑容来，却怎么都笑不出来，匆匆转身离去。
　　 屋檐下的百灵也和点雪一样年纪了吧，似是知道点雪要出嫁，今日叫声也格外清脆。记得那时候带着点雪驰骋在苍茫荒野，遇见小百灵时，它正孤单落寞地飞在午后的天空，低低的，小小的，形单影只。
　　 “箫常笑，我们把那只小鸟带回家吧！这么冷的天气，它应该也很冷吧！”点雪搓着手哈气取暖，看见小百灵时，双眸生霞般灿烂温暖。
　　 “好，点雪说它孤独，想必它一定很孤独。等我带你们一起回家！”身影轻跃，似是两侧生翼，白衣旋舞间，一双大手轻柔温软地握住了小百灵。
　　 “哇，太好了！哈哈，箫常笑，你真的太厉害了！”点雪拍着手，充满羡慕和崇拜的看着箫常笑，接过他手中的百灵鸟。
　　 哪知几天后的一日，偌大的箫王府居然不见了点雪和百灵鸟，一大群丫头小厮乱作一团。这时箫王才知道，原来点雪连日来假装乖巧，私下里却巧言令色借了丫鬟小厮们许多钱，此时竟悄无声息的逃之夭夭了。看来她显然并不明白王爷和郡主这样的称号意味着什么，更不知道她自己房间中随便一件摆设都比她此刻骗到的所有钱都要贵重，箫常笑顿时无奈。
　　 原来点雪想带着百灵鸟从后门离开，神不知鬼不觉地消失于箫王府，谁知这飞檐翘角的楼阁众多，不知道这是摸到了哪个角门边上，眼看到花廊小桥的，就是绕不过去，她显然是迷路了。正走的满头大汗，又听到毛手毛脚的丫鬟小厮们匆忙赶来的威胁喊叫，情急之下看到旁边角落有一煤车，便跑过去扒开煤堆，生生爬了进去。那百灵似乎很是嫌弃这煤堆，叫声尖利。点雪硬是粗暴的把手伸进笼中，捏住了百灵鸟的小嘴，百灵鸟吓得一直在笼中扑闪翅膀。
　　 箫王乃是习武之人，早就在树梢眼见耳听了这一切，只是他万万想不到这白乎乎的一个小肉团，怎么能不嫌黑，说跳就跳进去。更想不到点雪竟捏着百灵的小嘴威胁它，箫常笑真是哭笑不得，匆匆飞奔过去一把拎起点雪，就把她衔了出来。
　　 “箫常笑，你吓死我了。”点雪拍拍衣裙上的煤屑，抖落再多，还是黑乎乎一团，只有眼神依然倔强着，不肯屈服。
　　 “我要再不出手，百灵鸟要被你捂死了。”箫王也没有多说什么，直接把她拎到湖边，让她看湖中的影子。
　　 “呀，这……”小肉团此刻才发现自己有多黑，一下跳进湖边的水里，手脚并用的冲洗着。
　　 箫常笑走过去拎起金丝笼，百灵鸟叫的越发婉转动听。十几年的光阴呼啸而过，转眼箫常笑就老了。这些年箫王也常想，那一日若是他没有拦着，如今点雪和百灵又会有怎样的命运？又会在何处漂泊？
　　 酒醇肉香，衣锦被暖，点雪却丝毫没有雍容之姿，倒是越长越像箫王，拥有出尘姿色。十几年过去，太多人都把她当成了箫常笑的亲生女，她也愈发像是箫王府的郡主了。其实两人生来就有同样的清绝气质，只是点雪年幼，被箫王骄纵几年，又多了份飞扬的天真。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不惑不惑，过了不惑之年，这位俊朗王爷才开始明白困惑，却不知道何以解脱。隔了山川烟雨后，这份情爱嵌入骨髓。此刻他才知道，原来爱不会让人生，也不会让人死，它只会在人内心深处最为柔软的地方，深深地插上一刀。让你不能生，不能死，让你生无可恋、生不如死却又难以割舍……
　　
　　 四、梅颜绝世
　　 窗外十里寒风，长街依旧。
　　 这样的时刻总能和箫王的回忆重叠复重叠，似真亦幻，却毫无违和感。是因为有太多值得铭记于心的，都在这个季节来到箫常笑的生命里么？他的苦、他的笑，都和这个季节、和这个季节到来的点雪融合在一起，无法分开。若是那幽咽的箫声也会笑，是不是就像箫王这短短的前半生，昙花一现的爱情一样呢？呜咽如诉，不绝如缕，却又似潜蛟，不着痕迹。
　　 “箫声不是幽咽的么？箫还能常笑啊？”那年初遇，小肉团五岁，是第一眼，箫常笑就开始喜欢点雪的么？
　　 “箫常笑，我都没爹没娘了，你怎么可以凶我呢？”小肉团六岁，泪眼汪汪的去捡地上的书笺，拿余光偷偷地瞄假装发怒的箫常笑。
　　 “箫常笑，她们都笨死了，我不要她们，我要你亲自来给我推秋千。”七岁的小肉团已经有高高瘦瘦的美人胚子模样了。她坐在小小的秋千花架上，伸着细细的手指命令箫常笑。
　　 “箫常笑，我是蝴蝶，你就是那雕花的窗棂。没有你，我这只蝴蝶就飞不起来啦，哈哈。”那年，点雪八岁，她对着光影，用手指结成蝴蝶映在窗棂上，贪玩地笑。
　　 “箫常笑，我知道你为什么喜欢这荒郊了。春寒未消，新芽未绿，但有生命已经在蕴育。这片苍劲耸立的枯林，不是衰败也没有孤清，而是自成一味。你说，我说的对不对？”那年点雪十岁，还像五岁时一样，拉着箫常笑的手，眼中泛着灵光。
　　 “箫常笑，以后再也别说我长大了！人长大了，就不可爱了，你要永远都爱我呀。”那年她十二岁，那时的岁月似乎格外宽厚，箫常笑一直都有种不离不弃的错觉，觉得他的点雪会永远停留在他为她撑起的那片天空里。
　　 “箫常笑，我要做公主了。哈哈，我有你真好啊……”十四岁的点雪坐在一片花海里，拉着箫常笑的衣袖，笑得像要把常笑的心都化掉。
　　 “箫常笑，你有没有喜欢的人呀？要是没有的话，我嫁给你好不好？”十五岁的点雪，还是喜欢揪着他的衣袖，绕来绕去的撒娇。是在那一刻，他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一直都后悔收点雪做义女的么？若是当初不收她做义女，他们是不是就可以勇敢的在一起呢？
　　 他生气自己那时候为什么总要教训她，为什么自己曾经总要对点雪那么凶呢？他也曾迟疑，或许点雪对自己的感情也超越了父女？箫常笑自己也不知道，他是希望点雪只像女儿一般依赖自己么，还是希望她也喜欢自己？他究竟在担心什么呢？不不不，点雪喜欢的可是颜大帅家的公子呢！
　　 那日，他在大雪纷落的后花园，看到大帅家的公子。颜公子年轻有为，声名在外，长相也是英武不凡，或许只有这样的少年才俊方配得上点雪这样的女孩吧。
　　 颜公子皓齿明眸：“点雪郡主如雪中梅花一点，让人心怡。父帅已向吾王请求赐婚，今日我父帅特来箫王府，也是和你父王商议此事，还望点雪郡主莫要嫌弃本公子武将出身，文墨不精。”
　　 “公子谦逊，此事全凭家父做主。”点雪眼中分明飞过一丝惊艳，很少有娇羞表情的她，是喜欢这少年郎的。
　　 箫王亲自为点雪覆上红绸，心也跟着不断的抽搐。那红绸下的哭泣，是喜极而泣么？她会幸福的吧？他亲自扶点雪上了花轿，点雪忽然停住脚步，她其实很想知道，那幅被箫常笑视若珍宝的卷轴上，所画女子究竟是谁，但出口却说了：“箫常笑，我走了，我会经常回来看你的。”这一次，她没有伸手去拉他的衣襟，只是轻柔的挤出一个笑容，转身，离去。
　　 脸若梅花，为谁而开呢？窗外又下起鹅毛大雪，箫常笑的心似那雪中凋落的花瓣，片片飞零。他想会很快吧，等这场雪停了，就又是春意萌生了；而走在落雪飞花中的点雪也轻抬手臂，掀起小小的一方轿帘，看着王府的方向。这么多年，这是第一次，箫常笑不在，也没有为她擦干眼泪。她想会很快吧，等到了长街的另一边，就是最终的归宿了。
　　 慕城箫王府，穿堂风过，画屏倾斜。其上有一女子，眉眼弯弯，魂清神冽。细看之下，七分似点雪，又自带三分仙气，犹如天女下凡。箫王满目温柔，轻轻拂过画中女子的脸颊，研墨提笔，思忖片刻，一只小百灵出现在女子手中。冷风吹过花窗，为女子眉间带来天成一笔的白雪飘飞。那女子的眼睛似是瞬间鲜活，将要从画中走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