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洎河是中国最古老的河流之一。相传黄帝百岁那年想到自己年迈，要选一个贤能的接班人。测试进行了十天，最后只剩下两人不分上下，一个叫玄嚣，一个叫昌意，都是黄帝的儿子。最后一题，黄帝交给他们两人每人一只宝葫芦，“这葫芦一打开，能流出三丈宽一丈深的一股水来，二百里才能流干。从嵩山南坡到东边的颖水是三百里，你们谁能让这二百里的水流三百里那么远，谁就能接替王位。”兄弟俩谁也办不到，后来玄嚣想，一个葫芦的水能流二百里，二个葫芦加起来就是四百里，何愁流不到三百里呢？两人相约一同上山，同时打开葫芦，水流百十里两股便汇流在一起，直入颖河，向东流去，从此永不枯竭。黄帝很高兴，让玄嚣接替了王位，昌意辅佐，共商国家大事。黄帝把玄嚣葫芦里流出来的那段河叫溱水，把昌意葫芦里流出来的那段河叫洧水，两河在现在的河南新郑交汇后东流，明朝时更名为双洎河。
　　 《溱洧》是《诗经》中极具代表性的爱情诗篇，诗曰，“溱与洧，方涣涣兮。士与女，方秉蕑兮。女曰观乎？士曰既且，且往观乎？洧之外，洵訏且乐。维士与女，伊其相谑，赠之以勺药。”郑国是小国，频繁的战争使郑国鼓励生育，规定每年的三月初一到初十的十天时间，男女青年到洧水河边踏青择偶，互赠信物，所以双洎河又称“爱情河”。直到现在，双洎河畔的古镇如洧川、古桥、南席都有三月古会，且一会就是好几天。
　　 时已久远，无法考证我的大舅与舅妈有没有互赠兰花、勺药或者别的什么野花，但可以肯定的是他俩一道钻过柳树林子，因为他俩在结婚的两年头里就两心相悦情投意合了。
　　 有河必有桥，古桥镇因村北的古桥而得名。古桥是一座石头砌的多孔拱桥，横跨在双洎河上，联通古桥和洧川两座古镇。每逢古桥会，河北的人都牵了牲口赶了羊，或拿着鸡蛋，挑着担子，推着架子车走过古桥来赶会。当然，河南边儿的人也会走过古桥去赶洧川会。古桥是双洎河两岸方圆几十里地人相通的必经之路。只有在会上，饭店、裁缝铺才会开门营业；只有在会上，才有打烧饼，调凉粉卖包子的；只有在会上，才有卖镰刀、桑叉、铁锹头的。瞅稀罕的，瞎逛的更多，该来的不该来的都来，卖狗皮膏药的，耍猴的，吹糖人的，磨剪子戗菜刀的，挑着担子剃头的等等，好不热闹。
　　 我的外公是会上卖颜料的。上世纪农村以小农经济为主，生产生活都以家庭为单位，男耕女织，自给自足，家家户户都种棉花，纺棉花，织布做衣服做被褥。为了美观，织物上是要染上颜色的，最常见的是纯黑、深蓝与大红。我外公做生意价格公道合理，童叟无欺，而且配的颜色种类多样，染好的布或线不洇不褪，很多人就认准“古记”，只买他的颜料。他是逢会必赶，生怕落下了客户。大姑娘小媳妇都在在会上卖了纺好的线或织好的布，再买些颜料回去，给线煮上颜色，配织成各种花格子的布，用来做衣服被子做床单，也能从中挣几个零用钱。
　　 我的大舅就是在讨价还价中结识的舅妈。留心记住了她的姓名和家庭住址，有机会就跟她说说话献献殷勤。大舅姓古名清水，身高一米七三，国字脸，浓眉大眼，双目炯炯有神，皮肤略黑，生得机灵又壮实，声音洪亮，气宇轩昂，是个人见人夸的后生。等到家里要给他张罗婚事的时侯，他鼓足勇气把心上人指给他的后妈（我的外婆）看，外婆只看了一眼就相中了。这姑娘中等个头，模样端庄，绿格格上衣，深蓝色裤子，黑方口布鞋，梳两条大辫子，拾掇得干干净净。眼睛不大，弯弯的，看起来总像含着笑，喜盈盈的。关键是屁股大，身板结实。稍后就差媒人去河北刘庄提亲。刘家人也不含糊，说他家闺女心灵手巧，勤劳能干。一夜能纺多少多少棉花，一天能织多少多少尺布，并着重指出闺女上过女子学堂，知书达理识文断字。就是有一个毛病，这毛病不说任谁也看不出来，说是个病吧也不碍什么事，该干嘛干嘛跟常人无异，说不是个病吧还总让人放心不下，生怕她犯病时身边无人照应，由她不由自主地进行自我伤残。虽然只犯过一次，为了不留后患，也不隐瞒。啥病呢？羊羔疯。
　　 外公吸完一锅烟，拿烟袋锅在鞋底上“邦邦”嗑了两下，“算啦，有啥不能有病，咱家孩子多，经不起折腾。”清水不乐意了，“都是吃五谷杂粮的，谁还能不生个病？”外婆觉得刘家主动抖落出这个谁也不知道的病，表明人家实诚厚道、讲仁义道德。那年头莫说女子，就是顶门立户的男孩不识字的睁眼瞎都比比皆是，这个“识文断字”让清水认定了刘家闺女，谁再给他说媒，凭你说得天花乱坠，人家就两个字儿“不见”。会上正用细称给客户称颜料，一不留神就溜得找不着了，不用问，十有八九到河堤柳树林子里私会情人去了。婚姻大事是要遵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如果同时也如了孩子的意，岂不更好？外婆认为把清水的婚事处理妥当就是她融入这个大家庭的敲门砖。她就跟外公商量，他是吃了称砣铁了心了，要不就讨了生辰八字问问卦看咋说的吧？人人都相信命运，认为有些东西是命中注定的，所以算卦先生的话极具说服力。外公允了，就递话过去，古家最不缺的就是人，只要不嫌弃清水的弟弟妹妹多，就向下进行吧。我外公有三个亲爷爷，六个亲叔叔，五个亲弟弟，古家一门在村里占了大半儿。
　　 算卦的拿了庚贴天干地支这么掐指一算，连声叫好，八字合了六字，算了几十年的卦就没有遇到过这么般配的，两人的五行互为喜用，这是天作之合，金玉良缘。男的官路亨通，多财而少灾，女的旺夫，命中五男二女，好命中的好命。这是命，认了吧。外婆对外公说，儿大不由娘，何况是后娘，两人愿意八字又配，你再推三阻四岂不是自找不快。女方织了一副绑腿，男方打了一对儿银耳环，互换了信物，这婚约就算订下了。
　　 接下来的日子里，田间地头茶余饭后清水利用一切可利用的机会给本家人普及了羊羔疯的症状及相关救助方式。患者发作时，会突然失去知觉不自觉地跌倒在地，全身抽搐，面色发青，口水溢出，这时不要慌，把她的身体放平，脸侧向一边儿好让唾液自行流出，避免回流堵了呼吸气管，在上下牙中间放一根筷子，防止她不自觉地咬到舌头。没有筷子，拿毛巾和小手帕也行。还有一些注意事项他没有说，因为他认为那是他分内的事，就是让她快乐让她开心，不要让她受大喜大悲的精神刺激，也不能吃刺激性食物，比如胡椒、大蒜、芥末、辣椒、烈酒等，还有就是不能吃羊肉、狗肉、鸭、公鸡，好在这些东西那些年也吃不上。要求她自己把握的也有一项，就是不能一次性喝太多的水，也不能短时间内喝大量的水。必须急救时掐人中，一般不用，让病伸展伸展，憋在那儿也不是个事儿，让她多休息保持精神愉快就不易犯了。
　　 跟清水订婚约的闺女叫刘水花，这个名字如同一缕春风送来了无尽的温暖和期待，令人津津乐道。媳妇进了门就有望下一代了。水花还没有进门婆家人老老少少都晓得如何救助她了。最开心的莫过于清水，变戏法似的多出一些东西来，精致的钢笔布袋，白布袜子、绣了花儿的鞋垫儿、崭新的千层底布鞋，这些物件针脚细密而匀实，样式新颖美观。清水把鞋袜穿在脚上，大小刚合适，走起路来跟踩了风火轮似的，意气风发健步如飞，去哪儿他都走到别人前头，去哪儿都如同走在希望的田野上，心中开满鲜花。
　　 1950年，伴着国庆的歌声和喜悦，一辆牛车把穿戴一新的水花娶进门来，是年清水19岁。果然是屁股大能生，头胎是儿子，生得虎头虎脑的，取名虎子，接着生了个闺女。紧跟着二虎子、三虎子、四虎子、五虎子相继问世，还差一个闺女就完美了。大家无一例外地感觉到二丫头正躲在水花的肚子里茁壮成长，随时都会向人们打招呼。刘水花作为古家的长孙媳妇，时不时传达一下长房老奶奶颇具权威的“意见”，俨然成了代言人。因为性情温和与人为善说话有分寸，深得大家的好评，又因为知书达理识文断字是公认的文化人，家里有谁想不开看不明的都乐意找她谈论，听取她的建议。从58年到61年三年连续自然灾害闹饥荒，缘于水花从中协调周旋，大家相互帮衬，到底没有人因饿致死。古家的人都说，水花不只旺夫，还旺了古家一门啊。
　　 水花养猪猪儿肥，喂鸡下蛋勤，最让人看在眼里喜在心里的是六个孩子个个机灵灵的，无一遗传他妈的那点儿病。自从她进门，清水的仕途是一帆风顺，不仅光荣地加入了共产党，小队长，治安组长，民兵连长、村主任，村支书等职位轮来轮去，从未落马。1958年古桥成立公社，他在公社的主席台上取得一席位，经常开动员大会传达党的精神政府的新政策，村里老小上下对这对模范夫妻那是毕恭毕敬的。每得长辈的赞许，清水都会得意地哈哈一笑，“没有清水怎么会有水花呢。”
　　 至于水花如何犯病，并没有人见识过，仿佛她能先知先觉，某天不舒服了就告假今天的工分不挣了，喝两片安定在床上躺个一晌半天，过后啥事没有一样。66年的一天下午，她交待女儿看好弟弟并且晚上做饭，又一次躺在了床上，这回就把古清水躺成了千古罪人，直到死他都不肯原谅自己。
　　 女儿做好晚饭见母亲还不起来，身体有抽搐，就很懂事地又给她妈灌下两片药。清水回来了，叫她不醒，感觉不寻常，不敢轻慢，用架子车拉到村里赤脚医生那里看了看，医生说好像不碍事，慎重起见又进行了肌肉注射，打了两针。这下水花不抽了，彻底睡着了。夜里清水很快发现老婆的身体怎么都暖不热，睡不着了。又风风火火地把她抱上架子车，拉到了公社的医院，值班的大夫也不知道睡醒了没有，懒洋洋地走出来，拿个小电灯翻开眼皮照了照，瞳孔扩大，“不中了，快拉回去准备后事吧。”祖辈都讲究魂归故里，要在自己的家里断气的。大夫的声音不大却如晴天霹雳直接把清水给打得晕头转向，世界轰然坍塌，他听不到大夫又说了什么，惊慌失措地深一脚浅一脚哭着叫着飞快得把老婆拉回了家。那年头也没表，听鸡叫估计时辰，也不记得鸡到底叫了没有，叫了几遍，感觉应该是前半夜，第二天就报了丧，第三天就要下葬了。当时物资匮乏，很多人家都是用高梁杆子串成的厚席卷了死者下葬。清水提出要给水花一副薄棺，家人惦记水花的好，纷纷出钱出工出木材帮忙做了一副棺材，吹吹打打地把她入土为安了。坟头就在官道南边儿的祖坟里。
　　 入夜，整整两天两夜没合眼的清水已然疲惫不堪，还要收拾残局。几个孩子挤在一通铺上睡了，丫头跟她小姑了，小五被放在了他和水花的床上，先前他妈搂着睡，现在轮到他了。虽然还没数九，天已经很冷了，呜呜叫的西北风刮得到处跟冰窖一样。“吱呀”一声，破门板被风吹开了，堂桌上的煤油灯晃了两下就熄灭了。他下手中的活计，也不舍再去浪费一根火柴点灯了，就闩了门，脱衣服躺床上了。穷啊，家家户户都是烧柴草做饭，每次做好饭用灰把未燃尽的炭火埋住，下次再做饭时扒出来，放上易燃的纤麻细草，等沤得了浓烟，再小心地吹“轰”一声燃着了，实在吹不着了，才会划上一根火柴。无论谁家的火柴都是一个固定的位置：灶火口旁边儿，有一个刚容下手的小洞，火柴就放这里。小孩子是不允许随便拿来玩的，水火无情，断不能因玩火招灾致祸，并且火柴在这里不易返潮。若有潮湿划不着就会造成不必要的浪费。家里的油灯做晚饭时就借灶膛的火点上了，火柴也不常用，但必不可少。
　　 不只是火柴不能浪费，连被子都不能浪费。先前的被子都是五尺宽七尺长的，一般情况下，一个被窝的两个人要睡在两头才能捂严实，特别是冬天各自挨着对方的脚才会更暖和一些。被子小不怕你闹意见向外跑，不搭理你冷了自己向里钻。所以找媳妇就有个婉转而诙谐的说法，找个暖脚的。
　　 还没有从悲痛中走出来的清水，昏昏沉沉刚合上眼，就听见老婆在脚头凄凄惨惨地哭泣。“花儿，花儿，你咋啦？”习惯性地叫了两声，自然没人应，伸腿蹬蹬也没有蹬到什么，又撩起腿来横扫两下，也没有扫到什么，这才意识到，花儿已经不在了，她走了，再也不会给你暖脚了。泪珠儿又不自觉地从干涩的眼眶中滚落下来，清水呀清水，上辈子造了什么孽了，少年丧母中年丧妻全赶上了。我的亲娘哩，这么多的孩子叫我如何往下过呀，哭一阵子想一阵子，又迷迷糊糊睡着了。水花在他身边絮絮叨叨地又开始了血泪控诉，“……跟你了这么多年，经历了那么多，我到底做错了什么？我有哪里对不住你？就算是你在外面有了女人，你咋不告诉俺？让俺明白。说翻脸就翻脸，咋就没一丁点儿情分，别人会怎么看你？一日夫妻百日恩，纵然我有千错万错，你也不该让我死呀……我可怜的儿呀还那么小，你就忍心他们没娘亲呀。古清水，你不得好死，你个狼心狗肺把我活埋了，你会遭报应的……水儿，水儿，小五爬出来了。”古清水一个激灵醒了过来，伸手一摸，果然摸到了小五的凉屁股蛋子，“嗖”地惊出一身冷汗，莫非水花没有死？小五正爬在他身边儿的被子上，才抱了一下小五搂进怀里，老婆跟他说了一夜的话眨眼功夫全溜了，只剩下振聋发聩的一句“你个狼心狗肺把我活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