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水】狼迹(自然·小说)
一
打开手机,显示要去的县区天气,晴,空气质量优。徐天收下唇角,当是会心一笑,难得。每次来都赶上响晴的天,一如他响晴的心情。这次定了心,准备大干一场了。
这座县城介于陕西与内蒙交界处。城区地势比较平坦,或许建城时选址或人为造地。而伸延开去,皆是山。往往你压着我的胳膊,我挤住你的腿儿,分不清哪是哪座山,高高低低,绵延不绝。人们的居所依山而建,或在半坡,或在谷中。十几户人家聚成一团,就是村子;几十家店铺排成一溜,就是小镇。厂矿企业多在谷中,甚至座落在山顶上,冒着浓烟的烟囱是显眼的标志。
徐天的厂就在其中一座山顶之上,有极好的盘山路通往上面。车载导航显示还有一公里的路程。他伸了伸脖子,瞧见一些恣意生长的草、雨水冲刷如斧削的崖和太阳折射出的红色光晕。如果在他的家乡,鲁西平原,会一眼望见他的厂的,不过会失去这种含蓄美。
他不想太早惊扰他的朋友,索性放慢车速,靠到路边,停下来。
副驾座上的刘静脑袋一点一点地瞌睡。终于熬困了。路过卖羊肉丁丁、麻汤饭、抿尖的小吃铺时,要向徐天探问吃法、做法;穿越一个个隧道时,就夸张地大叫刺激。
徐天点上一支烟。夹烟的手和脑袋探到窗外来,但仍有余烟返回车内。
刘静咳了一声,醒了:“到了吗?到了?”睡眼惺忪,瞧一眼车外。左手握住袖口,往嘴巴上抹一把,尽管没有哈喇子流出来。
“马上。再眯会,他们还没起床。”
“哦。”刘静站起来,猫着腰,要下车的样子。却不从身边车门下,只往徐天那面挤。
徐天只好缩回脑袋,往后欠欠身子,让道。
刘静一手扳车把手,一手夺过徐天手里的烟,丢出车外。下去,还朝烟卷踩上一脚,回头白他一眼。然后小心地往挨路边的山上爬。
“大清早的,干啥去?”
“放水。要不要跟着?”刘静回一句,自个儿先笑起来。
没大没小,那么大姑娘了,口无遮拦。徐天摇摇头,目送她上去。是一座坡度很缓的小山,石稀、沙多、土少,树矮、草瘦,顶多藏些山蜂之类,应该没什么危险。便欲收回目光,靠一靠,眯一会。忽然,他看见刘静的脚印一旁有一些奇怪的爪印,不像狗的,大一些,细长。不好!狼。虽然此地因为人为过度开发,植被破坏严重,土质沙化,动物数量锐减,狼亦无处藏身,多数迁移了;再说狼在白天活动的可能性也极小,但是徐天终究不放心,忙带上车门,追上去。
二
山顶仅有一个足球场那么大,再普通不过了。倒是风景不错,一片青、一片黄、一片红的。青的是缀着晨露的草,黄的是沙砾;红,应是紫红,一种不知名的花,像麦穗的形状,却涂满熟透的桑椹的颜色。
刘静握着手机,正对着花狂拍,很陶醉的样子。
徐天瞧瞧她脚下,一路寻来的爪印神秘失踪了。倒有一条一米长短的青蛇从自己左侧以极快的速度朝刘静呆着的方向窜去。幸好她是背对着,要不能吓瘫了。徐天顺手提遛起它的尾巴,丢进远一些的草丛了。这是一种适应性极强的生物,在山里极易碰上。不过,只要你不激起它的斗志,它轻易不伤害人。
刘静掐了一朵花,扭头,兴冲冲地问:“哥,这花啥名儿?”
“不知道。”
“哼,老吹嘘自己有文化。这都不懂,羞不羞呀?”
“大自然赋于我们花花草草,有机会欣赏就是福气。至于名字,倒是其次。”
“狡辩!”刘静白了他一眼。
徐天嘿嘿一乐,想提醒她该走了,又颇有些舍不得,也拿起手机,拍一下蓝天白云、基本保持原生态的山和赏花的刘静。人和自然的友好融合,太美好。
忽然,起风了。山顶上没什么大的东西遮挡,稀少的柳不过三四米高,所以有风就比较猛烈。面粉一样细的沙带起来,无根地游走、乱扑,把刘静包围了。
刘静慌忙掩住鼻子,蹲在草棵间。一阵风过去,仍不起身,一个劲儿地揉眼睛。
徐天猜想飞沙入眼了,便近前来,一边把手指往衣襟上抹了抹,附带的细菌兴许少一些。
刘静努力睁大眼睛:“哥,快给我翻翻眼皮儿,好像有小虫子进去了,硌得很。”
徐天笨拙地操作。挨得太近了,刘静身体的清香和淡淡的脂粉味儿刺激着他,手有点抖。
刘静怕稍有不慎,弄坏了她的眼睛,诱哄说:“哥,小心点呀。翻出东西来,准你摸我一下,行吧?”
徐天紧张得不敢回话,只瞪着眼珠子盼望快翻找出东西来,好离她远一点。哦,果然是一粒极小的沙粒,让风吹得乱了阵脚。
刘静眨下眼,不硌了。
徐天就着忙抽身,不防刘静把他的一只手捂到她脸上了,然后抓住他的另一只手引导着,从她衣摆边探上去,按住了浑圆、柔软的球儿。
一刹间,徐天的脸涨得像猪肝。抽回手去,大踏步下山了。逗得刘静咯咯笑。
三
徐天他们的居所也在山顶上。他指给刘静她的房间,让她自己拾掇一下,好好补一觉。自己倒无心睡,和徐立,打小的玩伴、今天的合作伙伴一起在厂地上遛达。
这儿和他先时游玩的山大不一样,草色灰暗,有气无力。当地人留下的旧窑厂暂时还运行着。高高的烟囱吐着浓浓的烟,不时扑过来,呛得两人直咳。徐立打电话给他说,先用着吧,减轻点投资压力。徐天只好答应,让徐立给环保处的人摆了场、送了礼。
在这山的左侧和前面是山谷,老是雾蒙蒙的。七八家煤窑落户在里面。露天矿,煤层浅,一脚下去,甚至就能踏出个矿山来;技术含量不高,方便开采,因此招来不少当地、外地的淘金者。昔日的穷山恶水,如今成了聚宝盆。至于若干年后,资源枯竭,大气污染、垃圾遍地,物种灭绝,谁来管?谁来买单?或许虑之尚早吧。
徐天算是一位有良心的商人,合法挣钱,又不愿殃及后人。他喜欢纯净的大自然,头两次来考察,大部分时间就是爬山,看蜂飞蝶舞、草木传情、高空下流云。他本可以也开矿的,但是最终敲定了建砖厂。新式砖窑有一套脱硫装置,可以很大程度上压制污染源。
旧窑厂的西侧,场地很阔,现在狼藉不堪。新窑正在建设,木工、瓦工、焊工,砖石瓦块、钢筋水泥、优质钢材,三轮车、铲车、吊车都动起来。徐天迫切盼望新厂早日投产,旧窑从他眼前推为平地。藉此,心神皆安。
脱硫装置已经购来了,暂放于场地西北角。徐天兴致很好,朝它快步走去。老友电话里说了,他亲自督办的,省了不少钱。
对这种装置,徐天粗懂一点原理,无非就是把排出的烟气借喷水压下去,扼杀于装置内,积多了做掩埋处理。他这儿瞧瞧,那儿敲敲,用指甲盖刮表层的漆。不料,里头的铁锈显现出来,是旧货,还是做活的不负责任?
“旧的,他们喷了一遍漆而已。价格便宜得多。”徐立说。
徐天愣了愣。虽说是辅助设备,可是它的作用不容忽视。至少环保局的人不会三天两头上门了。而眼下的东西,过不了三五年就锈坏了,做做样子吗?他的表情暗了暗:“先去忙吧,我再遛遛。”
瞧着有点落寞的背影,徐立摇了摇头,这个死脑壳呀。
四
脚下的草松软又很有韧性,不会折了脑袋。徐天走着,不过很快住了脚。一道深深的裂缝把山脊拦腰崭断,山底应该被挖煤车掏空了。远处的采煤机器正得意地轰鸣。一车车煤块装好了,蜿蜒上路,拉向远方。山谷中灰蒙蒙一片,像雾又非雾。
“哥,下来呀,帮忙。”
徐天支楞起耳朵,有人叫吗?好像刘静的声音。小丫头不是在睡觉吗?自个儿偷跑出来了。在哪呢?他努力四望,最后戴上近视眼镜,终于发现谷底摇着手臂的小不点。这山挺陡的,难为她敢下去。
刘静安了心,索性埋下身子,安抚躺在草丛里的一只小生灵:“狗狗,放心吧,救星来了。回家给你治伤。”
徐天三步并成两步往下走,几次都差点滑跌。万一碰上狼或蛇怎么办?太任性了她。
到刘静跟前时,她已经把小狗抱在怀里,要起身的样子。好大会儿曲着腿,压挤内脏,脸蛋还显示绯红色。
徐天瞅一眼她抱着的宝贝,一惊,分别是一只幼狼,可能是从裂缝上缘跌下去的。他环顾四周,没发现异常,略放了心。故意板起脸:“走。把它丢掉,它是狼。”
刘静低头端祥一会,嘿嘿笑了:“真的像呢,肉嘟嘟的小耳朵。”其实她辨认不了。“那……给它包包伤口,再放了它,好吧?那么点点,又不会咬人。”
徐天最受不了女孩子故作无辜的样儿,只好随她。抓紧她的手臂,攀上山顶。
刘静把幼狼小心地放在自己门口的空地上,忙着开门,翻找她的百宝箱:一卷医用纱布、一瓶碘伏,一包棉球。得意地跑出门来:“瞧,这纱布给你用过一次,还剩不少,给狗狗用上吧。”
徐天石化了:“你把我跟它相提并论吗?”
“哼!一样的,狼,专欺负人。”
徐天的心柔了几分,这个可爱的女孩子啊!他注视着无名花一样的水灵灵的脸蛋和两只灵活包扎伤口的手,点上一支烟,抽了一口,又赶忙摁熄在脚边。刘静赞赏地瞅他一眼,嗯,识相嘛,那东西怪怪的,又呛,有啥好抽的?埋头继续。幼狼乖乖地,一动不动,只拿眼神时而瞧瞧刘静,时而瞧瞧徐天。
忽而,想起什么,徐天去工地上找了几块铁皮下角抖,折折合合,敲敲打打,做成一个小盒子,端放在刘静门口一侧,做幼狼的安身所。若不然,瞧她那劲儿,说不定会抱上床搂着它睡的。
五
子夜时分,徐天在睡梦中惊醒了。他分明听到凄惶地嚎叫,由远及近,呜——嗥,呜——嗥……
他顺手开了灯,摸出手电,打开,闯进院子里。两盏绿莹莹的灯和他的手电光对峙,狼眼!
徐立也出了门,打开厂院灯,夜如白昼。
刘静呆立在门口,想朝徐天那边偎过去。
徐天使个眼色,千万别动。狼是疑心很重的动物,你动,它以为你要找帮手或向它示威,会不顾一切扑向对手的。
徐立悄悄后退,抽出门后的铁锹。
盒子里的幼狼不安分了,撞得盒子咚咚响。和大家对峙的狼是它的妈妈吧?这一刻狼妈妈明显按捺不住了,呜呜地低吼。
恰时,刘静母性泛滥。她担心幼狼撞痛伤腿,伏身打开盒子,欲抱起幼狼,送还狼妈妈。
母狼一个俯冲,扑来,爪子深深地嵌进刘静左臂。徐立抛掷的铁锹落了空。幸好徐天狠命一脚,母狼翻倒于地。然后迅速把刘静推进房内,反手带上了门……
一年以后,徐立还给徐天描述当时的情景。母狼无暇再转头扑向他,他也躲进了房子。他看见窗外的母狼催促爬出盒子的幼狼快逃。而幼狼心有不甘似的,到前面山坡处,还扭头盯着刘静的房间看。
刘静和丈夫徐天经营着窑厂,生意一直火爆。她在窑厂周边种了许多树,还有喜欢的花花草草。有时静下来,甚止想那只幼狼会不会来看她,把这里当成它新的家园?
徐天依然喜欢游山,却再没有发现过狼迹,刘静臂上的爪印成了他的隐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