玲玲死了！小小的尸体就沉在村口的烂泥塘里。经污水浸泡，她的脸开始腐化，已辨不清原来的真实面目。唯有额头的疤，那道又深又长暗红色的疤，如同爬满头发的蛆，看起来，是那么恐怖，那么扎眼。
　　
　　 一
　　 办案的李警官：
　　 震惊，太震惊了！11岁，小小年纪，与人无冤无仇！是谁，这样穷凶极恶；是谁，这样痛下杀手；又是谁，如此残忍地抛尸灭迹？查！一查到底！纵然挖地三尺，也要将这个杀人恶魔从地底下揪出来！
　　 然而，经过一个月侦破，当一切都水落石出的时候，我们全愣了，呆呆地愣在那里，就如同一根根没有生命的木桩。凶手，杀人的凶手，不是别人，竟然是玲玲的亲奶奶——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太太。不可能，简直太不可思议了！虎毒尚不食子，奶奶，玲玲的亲生奶奶怎会那样狠心，用毛巾亲手勒死自己的孙女？不仅如此，事发以后，这位奶奶又与爷爷合谋，将尸体装进尼龙袋，乘着夜色，偷偷扔进了村边的臭水塘。所有这些，都像是一场恶梦，让人难以置信的一场恶梦！可是，铁证如山，证据确凿，容不得有半点怀疑！为什么？这是为什么？是什么原因让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太太变得如此丧心病狂？是什么事情逼得亲生奶奶做出惊世骇俗的举动？而这其中，又到底隐藏着怎样一个鲜为人知的秘密？
　　
　　 二
　　 陈峰，玲玲的爸爸，一个四十多岁的农村汉子，老实巴交，沉默寡言，脸上，还似乎挂着一丝泪痕。
　　 怎么了？这到底怎么一回事？娘，俺的亲娘啊，你咋舍得杀死自己的孙女啊？是，娃调皮，不听话，难管，这些俺们都知道。可俺常年在外打工，干的，都是又苦又累的活儿，哪有时间和精力过问孩子的事？俺也知道，遇到工地活儿忙，俺一年半载才能回一趟家，对孩子，管教得少，也惯出了她不少坏毛病——不想去学堂念书，就整天在村子里晃悠。不是偷街坊邻居的东西，就是与村里的那些男娃们打架。额头上的那道疤，不就是和同学打架留下的吗？可，孩子再难管也是自个的亲孙女啊，娘，你有什么仇恨，为啥要勒死她？娃没了，你让俺和媳妇咋过下半辈子啊？俺该咋办？俺农药都买好了，干脆，俺喝了这农药，随俺娃去吧！
　　 呜呜呜，陈峰，这个曾经当过兵、扛过枪的汉子，一米八几的个头，蹲在那里，就像一座黑铁塔。此刻，竟情不自禁，捂着脸，失声痛哭起来。
　　
　　 三
　　 一阵风吹过，吹起老太太凌乱的白发，就像一堆枯黄的衰草。老太太眼神散乱，精神几近崩溃，她的手，哆嗦着，脸，也煞白煞白。
　　 要是孙女还活着，要是孙女还让俺带，俺要把俺的皮从头到脚剥下来悔过！可……
　　 老太太长叹一声，昏黄的老眼里，不停有泪光在闪动。
　　 前几年，儿子陈峰想让他闺女留在俺身边，自己去外地打工，俺不答应！可俺，经不住他整天整夜央求，又想着他，就凭死卖力气，伺候着家里的那几亩薄田，日子过得实在恓惶，就勉强答应，帮着他照看玲玲。一开始，有玲玲她娘在，多少还能约束住点，可自从去年，玲玲她娘也出去打工，这个娃就彻底变成了一匹脱缰的野马，咋地管也管不住。不想去学堂念书也就罢了，还一点也不听话。饭时，你不叫她，她就不会回来吃饭。每天哭着嚷着就是向俺要钱，要钱干啥？不就是胡吃乱花吗？你要是给点钱还行；要是不给，就骂，骂俺，骂她爷爷，骂俺们是老不死的，生病，花她爹的钱，害得她没有钱花。平日里，没事就爱往外瞎跑，偷东家的衣服，偷西家的吃食，扰得四邻都不得安生。你说说，这个娃咋就这么难管？
　　 说实话，俺早就不想替陈峰看管这娃了，这事，也跟儿子提起过。可俺转念又想，要是俺和老头子不帮着照看孙女，他又咋能挣回钱养家糊口？俺和老头子一天生病，拖累着他，他还得养娃，还得给娃交学杂费，实在不容易得很！想来想去，俺也只能勉强撑着，盼娃早点长大，兴许懂点事，也就不瞎闹了。
　　 可……唉……
　　 老太太泪流满面，不停掀起衣角揩着鼻涕、泪水。
　　 出事那天，玲玲回到家，二话没说，就爬到了床底下。问她，说是要找一条红裙子。兴许床下太黑了吧，也不跟俺们打招呼，自作主张，点起打火机，就到处乱翻。“哗啦”一声，不知床下的啥东西给引着了，立马，火苗窜起有两尺多高，把整个床都给引着了。俺和老头子闻到糊味，赶紧跑过来救火。年纪大了，腿脚不大灵便，好不容易才将大火扑灭。她爷爷气不过，就骂，不成想，这丫头死不认错，还跳着脚反过来骂她爷爷。俺实在看不下去，就顺手操起扑火的湿毛巾打她，她跑，俺跟着追了出去，结果……
　　 唉，俺真的老糊涂了，不如早点死了倒干净！
　　 又一阵风吹来，呼啦啦在原地不停打着旋，隐隐约约，仿佛响起了低低的啜泣声……
　　
　　 四
　　 俺冤，俺死得冤哪！俺恨你们，恨爸爸妈妈，恨爷爷奶奶，恨你们所有的人！
　　 小时候，爸爸妈妈都疼着俺，宠着俺。想吃什么，爸爸就给俺买什么；想穿花衣服，妈妈就给俺买花衣服。真的好开心！俺觉得，俺就是那些漂亮的花蝴蝶，无忧无虑，整天快乐地飞在花丛里。
　　 可是，后来，爷爷得了肺喘病，奶奶也每天病病殃殃的。自打那会儿开始，俺觉得什么都变了：同学们都买了漂亮的新书包，可俺没有；每年过六一节，同学们都穿着崭新的红裙子，可俺只能穿旧的。回到家，爸爸每天虎着个脸，再不天天带我出去玩；妈妈呢，也再不宠着俺。有时，俺嘴馋了，缠着妈妈买好吃的，可妈妈不给买，就知道对着俺吼，像一只母老虎……
　　 俺买不起新书包，穿不起新裙子，小朋友都看不起俺，不愿意跟俺交朋友，也不肯跟俺一起玩。他们经常笑话俺，合伙欺负俺，俺气不过，跟他们打架。他们拿石头砸俺，脑袋上划了那么一条血口子，爸爸妈妈不心疼俺，反而买了蛋糕，给那个跟俺打架的男娃吃，还向他的爸爸妈妈赔礼道歉。俺恨，恨那个打俺的男娃，更恨俺的爸爸妈妈！
　　 俺不想跟同学们说话，也不想跟老师提起这些事。俺就想不通，一样的娃，凭啥别人家的娃想吃啥吃啥、想穿啥穿啥，俺就不能？俺要自己买，买好多好吃的东西给小朋友们吃，让他们听俺的话，跟俺一起玩。可奶奶抠门，不给俺钱，俺就偷，偷吃的，偷穿的……
　　 爸爸，你不要再走了，好吗？俺想你！妈妈，不要再离开俺，好吗？俺不想让你走！
　　 俺已经死了，让爷爷奶奶扔在了臭水塘。你们还要走吗？你们舍得让俺一个埋在野地里吗？爸爸，妈妈，俺冷，俺怕，俺求你们了，不要再走了，好吗？
　　 旋风呼呼直转，一直徘徊在那座低矮的农家小院里，久久地，久久地……
　　
　　 五
　　 听说我的学生让亲生奶奶给勒死了，我，还有我的同事，心里都很不舒服，也自责不已。
　　 刚刚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我们简直都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太可怜了！11岁，花一般的年龄，就这样无声无息地凋零了，让人心痛，让人怎么也无法释怀！
　　 这件事，我们当老师的也有责任！记得玲玲刚入学时，还是一个活泼可爱的女孩子，圆脸，梳着个羊角小辫，双眸灵动，一笑，就会露出两个甜甜的小酒窝。后来，不知道什么原因，玲玲变得沉默寡言，不再爱笑了。不仅常常逃学，而且不愿和人交往，不愿和人说话，性格也越来越孤僻。
　　 我曾经做过家访，知道玲玲的爸爸妈妈先后都去了外地打工。不过，像她这样的家庭，在我们这里比比皆是。在这个村，起码有三分之一的家庭，父母有一方在外地打工；有三分之一的家庭，父母双双都去了外边；也就仅剩三分之一的家庭，父母亲还守在孩子身边。那些父母不在跟前的孩子，或由爷爷奶奶代管，或由亲戚们监护，我们当老师的能明显感觉出，与其他儿童相比，这部分孩子大多缺失父爱或母爱，自然，也就常常会出现这样、那样的问题。但是，像玲玲这样的极端事件，却是实在始料不及。唉，假如我们对玲玲多一些了解，多一些关爱，多一些帮助，兴许，悲剧就能避免!这件事，好比一块沉沉巨石，会一直压在我胸口，无法放下，一辈子，恐怕一辈子都不能解脱！
　　 说这话的，是玲玲生前的班主任老师，一位有着二十多年教龄的中年妇女。
　　 更让我们心痛的是，孩子走了以后，我们才发现，一个11岁的花季少女，竟然没有单独拍过任何一张照片，即便是一张一寸相片。一个鲜活的生命就这样离去了，我，我们所有人，只能通过残存的记忆还原孩子的形象——圆嘟嘟的脸，灵动的双眸，还有那一对甜甜的小酒窝……
　　 花季之殇，痛，何时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