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76年中秋，那轮圆月升起在密州一处简陋府邸上空，遍洒清辉。月光下的院落里，人声喧闹，推杯换盏，下属们和太守共度中秋夜。苏子瞻在属下轮番敬酒中，不胜酒力，酩酊大醉。众人散去，唯有他仰卧在庭院中，仰望着那轮明月。或许他们看到的他，“左牵黄，右擎苍”，“聊发少年狂”，看到他的英姿勃发豪情满怀，只是他们不完全了解他的内心。他说，明月知我心。
　　 密州，是他从未经历过的穷乡僻壤。作物只有麻、枣、桑树，他的生活状况在《杞菊赋》序言中有记：“余仕宦十有九年，家日益贫，衣食之俸，殆不如昔。及移守胶西，意且一饱，而斋厨索然，不堪其忧。日与通守刘君延式循古城废圃，求杞菊食之，扪腹而笑。”
　　 那段日子最沮丧，最难过。他忆起了在杭州的优游富庶的日子，虽是贬谪时光，却也如同天堂，因为与子由同在。
　　 初到杭州时，他笼罩在被罢黜的黑暗里。他反对王安石的“青苗法”，几次上书神宗，石沉大海，反遭群丑小辈诬陷，被贬到杭州做一个小小的通判。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恰巧子由所在之地在他视察的行程中，弟兄二人有了把酒言欢的美好时光。他们或泛舟湖面，或漫步柳岸，家事国事天下事，都融化为赏心乐事。
　　 弟兄二人，勤学苦读，少时熟诵大量文学经典，青年时与父同入汴梁开封，参加殿试，双双优等得中，名噪京都。古都开封让弟兄二人目不暇接，他们游逛华美街市，品尝美食佳酿，开封留下一对文学才子的身影。他们手足情深，互为知己。东坡说：“岂独为吾弟，要是贤友生。”子由在其兄墓志铭上说：“我初从公，赖以有知，抚我则兄，诲我则师。”他们相互扶助，相互慰藉，求同存异，常以诗文唱和，共同度过了人生中许多温暖的岁月。
　　 子瞻忆起了杭州的中秋，那是两家人中秋的大聚首。中秋的杭州分外美丽，皎皎轮月，一湖秋水，月在湖中游。其乐融融，欢声笑语，洒在湖面上，激起层层涟漪。秋风拂过，桂子暗香。饮不尽的团圆酒，诉不完的手足情。离别时候，难舍难分。子由送兄长于八十里外的颍川，在欧阳修的陪伴之下，又过个半月才分手。出发前夜，弟兄二人在颍川船上共度一夜，吟诗论政，彻夜未眠。“我生三度别，此别犹酸冷”，“秋风亦已过，别恨终无穷”（出自《颍川初别子由两首》），诗句里有着言说不尽的离情。子由在子瞻心中的位置，在他给好友李常的诗中足已证明：“嗟余寡兄弟，四海一子由。”
　　 那个中秋，是子瞻一生中最值得珍藏的中秋之夜，自此之后再没有那样的中秋之夜，宦海沉浮，他一次又一次被推到风口浪尖。
　　 杭州三年，弟兄相守，是子瞻最安静的时光。那三年，是子瞻最幸福的时光。子瞻三年杭州到任，请调任密州，子由正任职济南，弟兄二人相隔不远。
　　 那一个离别的夜晚，万语千言无法言尽。又一个早晨，子瞻离开杭州前往密州。前途未卜，风雨飘摇，满目贫穷之气，子瞻的心情定是跌入了万丈深渊。欲将心事付瑶琴，子由就是他的瑶琴。在途中，百感交集，催生了他的诗情。
　　 “孤馆灯青，野店鸡号，旅枕梦残。渐月华收练，晨霜耿耿；云山摛锦，朝露漙漙。世路无穷，劳生有限，似此区区长鲜欢。微吟罢，凭征鞍无语，往事千端。
　　 当时共客长安，似二陆初来俱少年。有笔头千字，胸中万卷；致君尧舜，此事何难？用舍由时，行藏在我，袖手何妨闲处看。身长健，但优游卒岁，且斗尊前。（《沁园春·孤馆灯青》）”
　　 岁岁中秋，今又中秋。6年未见，子由，你在他乡还好么？
　　 “隔千里兮共明月”，是密州的明月，是济南的明月。山水相隔，共浴月华。在如水的月色里，理想与现实交织的彷徨，思念子由的迫切，都得到了宽慰。月圆月缺，悲观离合，自古难全，是子瞻的智慧之语，也是他达观的心境。既如此，只有美好的希望和祝福，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中秋明月与子瞻内心情感激情碰撞，酒助诗情，《水调歌头》遂成千古绝唱，这是子瞻没有想到的。他成了古今写月的第一人，因为这首词，更因为他的人。
　　 第二年，子瞻任徐州知府，有了施展才华的大好机会。洪水泛滥之时，他身先士卒，加固城基，修建黄楼，做好防洪保障。他还开创先例，视察监狱，关心囚犯的健康和福利。政治上的起色让他对未来充满了美好的期待。那个中秋，7年久隔的兄弟二人终于相见。有相聚的欢喜，也有即将分别的忧伤。中秋明月，撩拨着子瞻的诗情。“暮云收尽溢清寒，银汉无声转玉盘。此生此夜不长好，明月何年何处看（《中秋词》）。中秋明月成了他的知己，寄托着他的无限情怀。“掬手月在手”，举重若轻，仕途中的困厄苦楚都化作一阵风，一缕烟，飘然而散。
　　 子瞻在总结自己的一生时说：“问妆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
　　 “乌台诗案”，子瞻被贬到荒远的黄州做了一个有名无实的闲差——团练副使，他似乎再次跌入了万劫不复的深渊。黄州，成了他性格和命运的分水岭。毋需担心，那轮中秋明月早已植入他的内心，“庭下如积水通明”，不仅仅是如水的月色，更是他澄澈的内心。正是在黄州，诞生了最著名的词作《浪淘沙·大江东去》，最著名的小品《记承天寺夜游》，最著名的前后《赤壁赋》。
　　 正是那时那地，成就了不朽的东坡居士。
　　 八百多年后，一个非常崇拜他的现代著名学者林语堂先生这样评价他：是散文作家，是新派画家，是伟大书法家，是工程师，是瑜伽术的修炼者，是佛教徒，是士大夫，是饮酒成瘾者，是诗人，是月下的漫步者，是生性诙谐爱开玩笑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