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骥大舅二三事
美丽富饶的蛤蟆河沿着两岸起伏的山峦蜿蜒曲折一路向北,从九道沟源头起顺流而下三十里与苇子河汇合,再向东便是一片宽阔平展的小平原,就在两河的汇合处,在榆杨槐柳的掩映下,有一个村庄,名叫老营场,赵骥大舅家就住在这里。
人生的路辗转飘蓬,回望一生所走过的路,遇到的事,错过的人,都已随时光老去,然而,锁进童年里的记忆,并不遥远,顺手拈来,就像刚刚发生过的事仍然历历在目。甚至,有些记忆是刻在骨子里的,一生都挥之不去。
赵骥大舅不是我的亲舅舅,他是妈妈的表哥,妈妈姑姑家的孩子,是我的表舅。
打我记事起,大舅就一个人单身过日子。听妈妈说,大舅年轻的时候好赌,直输得家徒四壁,债台高筑。舅妈就带着一男三女四个孩子和他离了婚。
大舅在我们这些孩子面前总是板着个脸,很少看见他笑。于是,一看到他,我的腿就哆嗦,心里总有一种毛骨怵然的感觉,连他跟我说话,甚至拽住我的手往我的衣兜里塞好吃的时候,我都不敢抬头正视他一眼。每次到我们家里来都吓得我像躲瘟神似的到处藏匿,巴不得他快一点儿离开这里。
第一次跟大舅过招儿,还是在我八岁上学的那年。
那年冬天雪来得特别早,地里的庄稼还没有全撂倒,大雪就铺天盖地地下来了,把庄稼全都捂在了地里。
妈妈忙了大半宿,把爸爸穿破了的秋衣照着我的身量改了一下,破了的地儿补了又补缝了又缝。刚刚吃过早饭,妈妈就帮我穿好衣服催促我去上学。
看着阴沉沉的天还在稀稀拉拉地下着,根本没有晴的意思,再看看满院子白茫茫的一片,没等出屋就感觉冷得要命,打心眼里不愿意去上这个学。于是我就央求妈妈说:“妈妈,太冷了,我不想上学。”
“冷什么冷,刚刚头场雪,不会太冷的。再说,学校就在村北头二里地,一会儿就跑到了嘛。”妈妈着急地说。
“妈妈,你看雪那么深,用不了一会儿鞋就湿了,我会冻脚的。”看着妈妈的脸儿我哭着说。
“好儿子,今儿先将就一天,一会儿妈就给你拾缀棉袄棉裤,鞋嘛,就再等几天,等把地里的庄稼收拾得差不多了,妈妈就给你做。”妈妈把我的脚用破布缠了又缠,费了很大的劲才帮我把鞋穿上。
“太冷了,要么等你明天把棉袄棉裤收拾好,后天我再上学好吗?”走到门口我又折回来苦苦地央求妈妈。
“不行!小孩子上学怎能耽误课呢?别人家的孩子不也都是这一身稍儿吗?人家能上学,你咋就不能去?”
妈妈就非得让我上学不可,我这边就一味坚持不去,气得妈妈一只手扯着我的胳膊一只手拿着笤帚疙瘩连骂带打就往外捞。
我一边挣命地哭着,一边用两只脚蹬住门槛,小屁股使劲儿地往后坐。直气得妈妈一边拿笤帚疙瘩使劲地打着我的屁股一边掉眼泪。
我和妈妈正僵持着,大舅不知为什么起了那么大的早来到了我们家,开了门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就站在了门口。当他问明情况后,没容分说,扯着我的膀子拎起来转身就走。到了大门口他把我往地下一放问:“今儿到底能不能上学?”
到了这工夫,我也忘了啥叫害怕,脖子梗梗着非常硬气地说:“不能!”
“小兔崽子,我让你不能。”大舅一边说着一边又扯住我的一只胳膊“当”地又是一脚问:“能不能?”
“不能!”我更加坚决地说。
“呀哈,今儿我就治治你这个‘不能’。”大舅说着,一只手扯住我的胳膊一只手扯住我的衣领,一边往前拽着,一边用一只脚踢着我的屁股,就跟狼赶猪似的一步一脚,二里多地,愣是把我踢到了学校。
“这回还能不能?”站在学校门口大舅问我。
“能。”我鼻涕一把泪一把地哭着说。
“好孩子哪有不愿意念书的呢,不念书能有啥出息?记住了,要想出息,就必须好好念书。别像大舅似的,整天搁地垄沟子里找豆包吃。能记住吗?”大舅语重心长地说。
“能。”我抹了一把眼泪低着头说。
“天儿冷坚持两天,回头我就跟你妈妈说,得赶紧给孩子拾缀衣服,破点儿旧点儿也得给孩子穿得暖一点儿,大人吃点儿苦遭点罪没啥,孩子怎么能行呢?”
听着大舅说话的语气有些潮湿,我一边用袖子擦着眼泪一边试着用斜眼儿瞅了瞅,哦,大舅回头脸儿冲着天,在流泪。
最让我刻骨铭心的是一九六一年夏天,家里一连多少天都没有下锅米,每顿饭都是靠野菜充饥,直饿得我和二弟面黄肌瘦。刚好赶上学校放暑假,大舅跟爸妈说了一声:“我把两个大的领走了,可不能再跟你们混了,再混连命都没了!”就把我哥俩领回了他的家。
还记得,大舅花高价从黑市上买来小米做成香喷喷的小米饭,让我哥俩吃,自己一口不吃,竟喝着稀溜溜的饭米汤。看着我们哥俩狼吞虎咽地吃着,大舅开心地笑着,可笑着笑着竟然满眼是泪。
“大舅,你咋哭了?”弟弟天真地问了一句。
“没,没,没哭,我这是啊……看着你们来了,高兴的。”大舅一边抹着眼泪一边笑着说。
俗话说:“娘亲舅大,爹亲叔大。”意思是说,在本家族中叔叔最亲,而在妈妈娘家人中舅舅最亲。当家族中有重大事宜,首先要把叔叔和舅舅请来,作为家中上宾,有权参与各种议事,有各种事宜的决议权。尊敬叔叔和舅舅也是孝敬父母的重要内容。
我的亲舅舅还是在我没出生之前,土地改革那年就参加了中国人民解放军,一九五〇年又随志愿军赴朝参战,一九五三年转业回国后,就业于中国银行丹东支行。自小到现在,六十多年里,我们舅甥之间见面的机会非常少,舅舅的形象虽然高大,可由于疏于沟通,缺少了一定的亲密度,所以,娘亲舅大这一概念就模糊了许多。
而赵骥大舅仅仅是我的表舅,可我们兄弟依然把他老人家当作亲舅舅相待。年轻那会儿,我们之间不间断地来往,奉大舅为家中上宾,每有大事小情,都要请他老人家到场。大舅嘛,也不客气,当仁不让,像亲舅舅一样,很多家里的大事,都由大舅最后拍板,当然,我们兄弟也只有惟命是从。因为尊敬叔叔舅舅也是孝敬父母。
一晃儿,几十年过去了,大舅的恩情一直没忘,虽然这些年漂泊得太远,沟通得不是很多,可我们兄弟每年都要回吉林老家给爸妈上坟,与此同时都必须到大舅家里去看看他老人家。
那年秋天有机会又见到了赵骥大舅,听说大舅又办了新老伴儿,而最难得的是,老两口相亲相爱,相敬如宾,大舅待舅妈的孩子如同己出,而新来的表弟表妹们又都非常听话孝顺,真为大舅老来得福而高兴。
是哦,大舅劳碌一生,到了晚年,是该享几天清福了。看着已是满头白发的大舅,我多么希望时光慢一些流逝,让大舅慢一些老去,让大舅岁岁安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