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喇叭】
　　 “小朋友，小喇叭开始广播啦，嗒嘀嗒，嗒嘀嗒，嗒嘀嗒，嗒嘀……”
　　 即便过去了这么多年，这贯穿童年的声音，穿越时光的隧道，穿过岁月的尘埃，似乎还在记忆中老屋的屋檐下亲切地响起，童年里的老院故事与小喇叭的广播声一同刻印在我成长的年轮上。
　　 我们院住了很多人，名副其实的大杂院，我的童年里耳闻目睹了好多家人的生活，喜怒哀乐，悲欢离合，一起构成了一段段老院故事。曾经的那些人，如今早已各奔东西，但是，他们在我的记忆中却常常与一些东西紧紧相连，我每每想到一些勾起记忆的东西时，他们就会自然而然地从我的记忆深处走出来，感觉很遥远同时却又很清晰。
　　 屋檐下的小喇叭开始广播了，西下房的明叔端着个硕大的搪瓷碗，坐在东耳房门口的台阶上，“呼噜，呼噜”地吞着热腾腾的面条，土豆熬白菜臊子的香气在屋檐下弥散。当小喇叭广播到新闻的时候，各家做饭的声音便从院里各自的窗口传出来，虽然大家的饭菜都比较简单，但是，飘荡在院里的饭菜香味依然不可抗拒地刺激着每一个人的嗅觉。
　　 明叔回屋又盛了满满一大搪瓷碗面条，从我家的窗口前颤悠悠地走过。一米九几的大块头，一伸手就探得到屋檐，一顿最少得吃三大搪瓷碗的面条。院里人说，他用的那个搪瓷碗比我们平常的两个大碗盛饭还多。
　　 “虎子，把这个小喇叭往亮了浇一浇，听这乱的！”明叔的筷子在搪瓷碗里搅动了几下。我趴在窗口瞅着搪瓷碗里漂着些油花和葱花的面条，我小时候不喜欢吃面，但每次看明叔吃面，都会让我深切地感受到吃面的惬意和乐趣。
　　 我舀了一搪瓷缸水，顺着小喇叭扎向地面的那根线浇了下去，原本“滋啦啦”乱响的小喇叭立刻没有了一丝杂音，播音员的口齿清晰了许多，声音铿锵有力。明叔放慢了吃第三碗面的速度，开始颇为认真地倾听起小喇叭的广播。
　　 每天傍晚，明叔都会端了搪瓷碗坐在东耳房的屋檐下，一边吃饭一边听小喇叭广播。院里的其他人也一样，饭点儿一到，都端着碗踱出屋子，或蹲，或坐，一边往嘴里扒拉饭菜，一边你一言我一语地谈论广播里的内容。
　　 四四方方的小盒子，挂在屋檐下，窗头上。一根线从西家穿进来，又从东家穿出去，一根线从小盒子里穿出来，一路向下，一直扎到窗台下的土地里。就这么简单，却给那个年代的每一家老院里传递着大家普遍关注的国家大事，还有引人入胜的今古传说。
　　 明叔最喜欢听新闻，每天的新闻播完，明叔的面也吃完了，明叔抹抹嘴，起身回屋，小喇叭播出的故事再动人，他也不听了，曹灿叔叔再动听的声音，也吸引不了他了。院里人看着明叔的背影不说话，其实大家心里都知道，明叔那么大的个子了，工作还没着落呢！他哪有心思听故事呢？而实际上，每天院里听新闻的人最多，大家挂在嘴上最多的词就是政策。我不喜欢听新闻，巴不得新闻早点说完，因为头一天的故事刚到精彩的时候就不讲了，我还急着要听后面的故事呢！
　　 有一天我突然发现炕上丢着几张布票，这可是奶奶平日里保管得特别紧的东西，奶奶怎么会这样大意呢？我捏着那几张布票，疑惑地拿给奶奶看，奶奶一返常态地笑着让我拿去玩。
　　 原来供销社不收布票了，明叔往外跑的次数多了起来。没隔几天，明叔招工进了供销社。每天听到屋后“嗵嗵”的脚步声，我就知道是明叔下班回来了，他昂着头从每一家的窗口经过，那个子显得更高了。
　　 小喇叭开始播新闻的时候，明叔依然端着那个硕大的搪瓷碗，坐在东耳房的台阶上，“呼噜，呼噜”地吃面，只不过，西红柿鸡蛋臊子和猪肉臊子的香味比土豆熬白菜臊子的香味更闹人了。
　　 明叔听小喇叭的时间长了起来，吃完面他还要在台阶上多坐一会儿，神情有时专注有时迷离，他母亲洗完了锅还等不上他的碗，在屋里大呼小叫起来。
　　 忽一日，明叔带回来一个小收音机，院里人看着明叔一根手指来回拨动着，里面一会儿女声，一会儿男声，惊讶得齐声赞叹。
　　 供销社刚刚摆上柜台的收音机，明叔就买回来一个，他母亲忧虑地说：“媳妇还没问上哩，就乱买，到时候问下媳妇又不知道人家要啥！”
　　 明叔摆弄着他的收音机，头也不抬地说：“到时候想要啥就买啥，供销社现在好东西越来越多了，愁啥？”
　　 院里睡得最晚的估计就是明叔和我了，我是每天听着小喇叭进入梦乡的，而明叔总是摆弄他的收音机到半夜。明叔某一天吃完面的时候对我说：“让你爸也给你买个收音机吧，你看，比小喇叭强多了！”我也知道，但是我不敢跟父亲说，我不敢跟父亲要任何东西。
　　 父亲后来还真买了收音机，比明叔的大了许多，样式也好让人喜欢，只不过父亲不让我动。不动就不动，我还能听我的小喇叭哩！我这样安慰着自己。我熟悉了小喇叭的广播声，我坐在傍晚的窗台边，认真地写永远也写不完的作业。我也常常跑出去玩，但我总会记得每天的小说连播，不管跑多么远，我总能赶在连播开始前跑回院里，继续痴迷地倾听那未完的故事。
　　 明叔定下媳妇了，媳妇要电视，明叔说好办。他母亲说：“你看看，这下收音机没用了吧？”明叔手拿钳子扭着电视天线，满不在乎地说：“咋没用了？给你和我爸听！”他母亲说：“不听，听着闹心！”明叔向我家屋子呶了呶嘴，说：“你看正房大爷每天都和虎子听小喇叭广播哩！”他母亲瘪了瘪嘴说：“人家是哄孙子开心哩，我哄谁，哄你啊？”明叔听他母亲这样说，乐得“呵呵呵”直笑。
　　 电视好看，虽然只有黑白两个色，但是真真切切地吸引到了我，我每天往明叔屋里跑，小喇叭是什么时候不响的，我竟然都没注意到。过了些天，挂在屋檐下的那个喇叭盒子也不见了，我突然意识到，我的生活中似乎缺失了什么，小喇叭没有了，我可能再也听不到小喇叭广播了。某一天，和一个伙伴去收购站卖挖来的甜草苗，赫然发现，收购站的角落里堆着许多小喇叭的盒子，原来不光是我家的小喇叭不响了，镇上的小喇叭都不响了。那些曾经传递着各种声音的盒子，那一刻，静静地躺在墙角，布满尘土，它们和我的童年一起走进了岁月的尘埃中。
　　
　　 【收音机】
　　 父亲把他的收音机当宝贝一样，我也稀罕得不行，对父亲的收音机整日里牵肠挂肚。父亲对我极不放心，每天临去学校的时候，总要敲敲我的脑门，警告我不要动他的收音机，否则……后面的话他没有明说，但我明显地感觉到了敲在我脑门上的手指加大了力度。
　　 尽管我被敲的心惊肉跳，但是，搁在大红柜顶的收音机还是磁性十足地吸引着我。我的心实在难以管得住我的手，也或许根本就是我的心引导着我的手，我总是忍不住好奇想要动一动那台收音机。
　　 院里人说，我很小的时候特别顽皮，老在院里跑，即使碰的头上大包连小包的，也不会消停。而从记事以后，我却变得非常安静，总是一付满怀心事的模样坐在大门口的青石上，无辜的眼眸紧随着每一个经过我家大门口的人转动。
　　 我很安静，不爱说话，却与许多孩子们一样爱听故事，并且常常痴迷于故事中。可是自从屋檐下的小喇叭消失了以后，我没故事听了。明叔说收音机里有很多故事，他每天都要听到半夜，我听小喇叭广播的时候，也是一直听，天天都听到迷迷糊糊地进入梦乡。
　　 父亲小心翼翼地把收音机从柜顶上搬下来，轻轻地搁到炕桌上，长方形的匣子，两头挎着两个喇叭，中间像个小舞台，一盏小灯隐藏在“小舞台”的一侧。父亲每天晚上扭开收音机开关的时候，弱弱的光刚好照亮收音机里的小天地，我好奇不已地趴在收音机跟前，左端详，右琢磨，顺着后盖的缝隙往里窥探。那一排排的小零件让我想起镇子里放电影或者唱戏时，坐在台下专注的男女老少们。
　　 我说：“哎呀，咋这么多小人？”
　　 父亲警惕地看了看我：“嗯？好好听，别乱动啊！”
　　 不动？怎么可能呢？趁父亲不注意，我飞快地碰了一下其中的一个旋钮，收音机的腔调立马就变了。父亲盛小米稀饭的勺头“当”地一声磕在锅沿上，我不等父亲回头便闪到了奶奶的背后。奶奶说：“娃没动，我擦炕碰了一下！”父亲一手端着稀饭，瞥了一眼从奶奶咯吱窝下探出头的我，一言不发地把新闻播报调成了评书连播，顺手夹了一筷头萝卜腌菜，转身出屋外喝饭去了。
　　 评书比新闻有意思多了，奶奶熬的小米稀饭我喝得呼呼响。我不吃腌咸菜，稀饭里要加白糖，白糖比糖精好吃，最起码不会甜到发苦。以往我听小喇叭喝稀饭的时候，奶奶总会往我碗里扔几粒糖精，那种甜让人浑身都有一种发痒的感觉。
　　 评书好听，我实在是叹服一个人怎能把故事讲得那么风生水起，动人心弦。“呜呀呀”“哇啦啦”地把人的心紧紧地揪着，虽然看不到讲故事人的表情，但我依然会着迷地听个没完。
　　 以前屋檐下挂着的小喇叭播什么就是什么，无从选择，收音机那么多的频道，可以随时换频道，比小喇叭好玩多了，没多长时间，我便把小喇叭忘到脑后了。
　　 奶奶的大红柜顶上没多少摆设，除了两个亮红的花瓶外，就是一尊白瓷的毛主席半身像。我在别人家里见过用输液瓶子灌了染红或者染绿的水，摆在柜顶当摆设。收音机是稀罕的物件，奶奶把它擦了又擦，亮锃锃地摆在柜顶上，特别显眼。
　　 学校放学很早，我的作业总是完成得特别快，我们从三甲班开始就比隔壁的乙班作业少，我们都很庆幸分在了甲班。每天我的作业做完了，父亲还没从学校回来，我学着父亲的样子把收音机拧开听，我是不敢从柜顶上往下搬的，因为听到父亲回来的脚步声时，再想往回搬就来不及了。
　　 忽然有一天，大队弄回一台大黑白电视机，这是镇里最早，也是当时镇里唯一的一台电视机，吸引着镇里绝大部分人。每天天刚一擦黑，看电视的人就把大队部挤得满满当当，谁要是去迟了，别说坐的地方，就连站的地方也没有了。我挤过几次人堆，吵吵闹闹的哪能听得清电视里在演什么，倒是旱烟和纸烟味儿，还有汗味和脚丫子味儿呛得人喘不过气来，还不如在家轻轻松松地听收音机呢！
　　 我们院从来没去大队看过电视的是东耳房医生家的老二，一个瘦瘦的大个子学生。他是从不出门的，我经常从东耳房的窗前经过，会看到他总是一个人坐在炕桌边看书，或者一个人静静地听收音机。院里人都喊他大学生，他后来还真的考上了一所很不错的大学，只不过这是医生一家搬回城里以后的事了。
　　 收音机真正成为摆设是在家里买了第一台电视机的时候。“春笋”牌的十四吋黑白电视机，真如它的名字一样，如雨后的春笋般，许多人家的屋顶上冒出了铝丝拧的天线。“昏睡百年国人渐已醒，睁开眼吧，小心看吧……”《霍元甲》的主题曲从有电视的人家窗口飘出来，去大队部看电视的人少了，老少们的心思也从收音机的身边被电视机生拉硬拽了过去。
　　 收音机就搁在电视机的旁边，只不过沉默的时候多了，它默默地从生活的参与者变成了生活的旁观者。和我一样的大多数人的目光和心思都落在了电视屏幕上，以及愈来愈多的新奇东西上。
　　 年轻人热衷于新事物，而上了年纪的人似乎更倾向于怀旧，但有一个人很特别，多少年以来，我都时常想起他的样子。我在电建二公司打临时工的时候，每天清晨骑自行车去厂里，常会在厂区外遇上一个六十多岁的退休老工人沿着马路边跑步。早晨锻炼身体的人很多，好像也没什么稀奇的，但这个人与众不同，天寒地冻的时候还在坚持跑步，并且仍然像春夏时节那样，穿着背心短裤，手腕上绑着一台小收音机，早播新闻随着老人稳健的步伐与我擦身而过。老人红润的脸色，头顶蒸腾着的雾气，像仙境中的老神仙一般，而我握着车把的手尽管戴着棉手套，却仍然冻得麻木僵硬。我实在难以想象他怎么会那样强健和坚韧，让我这个血气方刚的年轻人实在是汗颜。
　　 我成家的时候，买了落地式的双卡音响，“轰咚咚”地震天响。大彩电搁在新买的组合柜上，我竟然忘记了西屋柜顶上那台小时候喜欢不已的收音机。
　　 我以为我会彻底遗忘了收音机的存在，在我觉得收音机似乎只存在于过去的世界中时，它却携着熟悉的音声又闯进了我的生活，并且伴随了我无数个思乡的夜晚。我的打工岁月中，在简陋的活动板房里，没有安放一台电视的地方，只有小小的收音机搁在简易床头，蛞噪和填补着工地上每一个烦闷难眠的夜晚，让我和我的工友们能够倾听到工地生活之外不一样的声音和讯息。
　　 走出去，回来，回来，再走出去，再回来，当我风尘仆仆地踏进家门，我的孩子们在愣怔片刻之后，开始翻弄我的行李箱，那台每夜陪伴我的小收音机在他们手里把玩没几分钟，便被扔到了一边，变形金刚更比收音机吸引他们。
　　 陪伴过我几年工地生活的那台小收音机早已找不到了，而让我幼时喜爱不已的那台收音机还在，只不过，它闲搁在我将近十年不曾住过的西屋老柜顶上，无声地落满了岁月的尘埃。
　　
　　 【大喇叭】
　　 “喂，喂喂！全体村委们注意啦，赶紧来队里开会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