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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推荐 【流年】倡导新诗学(随笔)


作者:黄梵 秀才,1298.92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2993发表时间:2016-09-14 22:16:56

如果整体看两岸新诗,洛夫晚年所致力的唐诗新写,可以看作台湾七十年代中西合璧思想的一个延伸。比如,与余光中等台湾诗人在六七十年代的转向,有一脉相承的关系。即使余光中在诗风最西化的五十年代,由于他背靠的蓝星诗社,其真意是要继承新月派诗歌,这种基因奠定了蓝星不会永远满足于对西方诗学的简单移植,因为新月派一开始就对自由诗表示怀疑,他们固然是通过学习西方格律来平衡内心的担忧,但他们不经意开始了新诗的汉化努力。闻一多通过在汉语中建立“音尺”概念,来模拟英语中的音步,表面上“音尺”是西化的成果,但其实超越了英语特性,回到了东方的汉语特性。比如,闻一多把“绝望的”、“死水”、“织一层”、“泼你的”等,都视为一个音尺,若搁在英语里,显然行不通,因为“死水”、“织一层”、“泼你的”,按英语标准均无重音,英语音步必须包含一个重音。我个人认为,汉语中最接近英语重音的字,是第四声字,但闻一多没有进行如此机械的照搬,他去除了音步里的重音概念,转而借助现代汉语特性,建立起白话的基本诵读单元——音尺。闻一多通过对西方诗学的寻觅,却回到了汉语自身的审美特性,这些不可能不对蓝星成员产生影响。所以,我认为,新月派、蓝星诗社、余光中、洛夫等,这些构成了逐渐体认东方的诗学历程,不再顺从西方诗学的历史线索,这是穆旦及其诗学子嗣们难以想象的。
   西方二十世纪的诗学资源,带着大陆两代诗人走过了朦胧诗的现代主义,第三代的后现代主义,九十年代诗歌的生活化等,一旦渡过便捷的横向移植期,西方现代诗资源便显得捉襟见肘,事实上已被现代汉诗耗尽,其虚弱的外在表现已初见端倪:一些诗人开始回头炒西方二十世纪的诗歌冷饭,比如,提倡反意义、反意象、甚至反诗歌的诗,试图通过美学虚无主义,达到震惊读者的效果。殊不知,这些不过是西方百年前达达主义诗歌的滥觞,美学虚无恰恰令达达只留下了流派声名,没有留下像样的作品。反对一切导致的美学虚无,也暴露了他们对人性的无知,若忘了美学必须立于人性,忘了诗歌在于平衡现实的诸多复杂意义,那么再震撼的实验冲动,最终也会被后人抛弃。幸好一种新的东方意识,或许在台湾新诗不断输入的砥砺、启发下,铁树一般慢慢在大陆生长起来。八十年代柏桦的《在清朝》等,王家新的《中国画》组诗,九十年代中期杨健、庞培诗中崛起的东方意识,我写于九六年的《印象》、《齐云山》,并用诗序提出的诗学东方化、“九宁”主张等,以及新世纪以来大陆越来越显形的东方诗学潜流,这些都把新诗带到了东西诗学的交汇点:民族诗学自主意识的崛起,与已成为新诗基调的西方现代意识。我认为,与七八十年代的现实,激活了当时诗人对西方的想象和认同一样,九十年代尤其新世纪以来的现实,同样激活了当下诗人对东方的想象和认同,这开始构成一些新的诗歌元素,比如,东方意象,抒情性的回归,对偶的利用,音乐性的安排,隐士文化的重现,诗中谦虚、独特、甚至孤独的个人声音等等。这历经了三十年的完整历程,不过复现了中国古代文化中的既有逻辑,这种逻辑极容易从佛教或胡曲入华的历程中察觉。比如,当佛教趁着魏晋乱世传入华夏时,印度佛像的男性特征,和脸庞的希腊特性(公元前四世纪希腊马其顿王亚历山大东征印度,印度佛教造像曾受希腊影响),都完好地保存于新疆的库木吐喇石窟壁画,山西大同的云冈石窟雕塑,而接下来位于洛阳的龙门石窟,则提供了佛像女性化的汉化历程,唐代将其汉化努力普及和完成。至今莫高窟第194窟,尚存有男女双性的佛像:女性外貌加男性胡须。这尊佛像体现了佛祖性别由男性向女性过渡的汉化努力。就是说外国事物入华,刚开始总有一个肆无忌惮的直接模仿期,接着民族审美习性开始被激活,入华事物不得不改变其美学,循着汉化逻辑脱胎换骨,直至看上去仿佛本来就是中国的事物。就连明朝末年入华的辣椒,同样也遵从这种逻辑,当川菜在国内纵横驰骋时,没人会觉察到它的外国血统,川菜提供的辣椒美学早已彻底汉化,完全不同于印度菜或德国菜对辣椒特性的理解和利用。再比如,构成了宋词源头的唐人燕乐,所谓“胡夷里巷之曲”,就是胡乐与中国南方清商乐的复杂融合,学者杨荫浏总结为“含胡乐成分的清乐,含清乐成分的胡乐。”胡乐此前曾独行于梁代,那是它作为一种新声,全盘被接受的时期。例子真是不胜枚举!我个人认为,构成中国文化的这种逻辑,同样会对新诗的外国血统进行类似的汉化改造,这意味将出现一个更合理的新诗审美疆域,即对西方新诗诗学传统的简单好奇,转变为对民族自身微妙人性和审美的复杂探求。不管我们如何想讨好“现代诗”这个概念,新诗的民族化是一个必然,因为道理极其简单,新诗终将根植于中国的人性和审美观。
   现代化浪潮,固然使东西方的生活方式日益趋同,但仔细甄别仍会发现,现代东北亚地区的人性和审美倾向(台湾、大陆、日本、韩国),依旧保有与西方有别的自主性。比如,东北亚人对夜市、人群、人际的依赖,对长短句、篇幅大小、色彩、款式、招牌使用、生活起居的不同好恶,对宗教、信念的世俗态度等等,这些都提示我们,西式事物带来的新鲜感难以持久,西方现代诗观念提供的大餐吃完后,它独霸大陆诗坛的时代终将过去,或说,已经开始过去。西方诗学腾出的部分空间,自然将被中国古代诗学和新的民族诗学瓜分。这里我想强调,我不是狭隘的民族主义者,不是那种自命为中华文化将取代世界文化的蛮横者。中华文化确曾提供过两次机会(南宋、晚明),可以令古代中国跃入现代,提供过无数令同期西方望尘莫及的文艺观念,但就现状而言,我们正处于文化的野蛮期。实际上,就读懂东西方文化而言,我们体现的耐心不够,我们总是倾向用已经“西化”的头脑,来议论和建设当下的文化,比如,城市中随处可见的西式广场,从根性来讲,徒搬形式却丢其公共意识的灵魂,吊诡的是,我们的城市并没有什么东方灵魂可以注入其中。“西化”是比较客气的说法,其实我们竭力抓住的,只是一麟半爪的西方,被我们的追赶意识扭曲的西方,没有察觉到,当代西方已有了中国古代社会的若干特点。比如,礼仪的周全,对亲情的重视,知识分子的刚直不阿,城乡二元旧貌,渐渐让位于城乡一元新风,禅修和隐士文化的兴起,英语时态正在简化等等。这些都表明,我们处于丢了东方又不懂西方的野蛮期,既是东方的败家子,又是西方的拙劣模仿者。越是此时,诗越应该扮演先知先觉的文化角色,由此我期待诞生一种中西融合的新诗学,它能把最纠结、最有生气的现代意识,与写得合乎民族审美观结合起来,而不是直接移植极端或差强人意的西学观念,比如,反意象、反诗歌、反意义等等,催生出真正撼动人心的杰作。它构建时,不以服务当下时代的审美观为己任,将致力于洞察能被各个时代都视为合格的诗歌审美共性。
   考虑到诗学的成熟总是晚于诗歌的嗅觉,比如梁代钟嵘用《诗品》总结四言诗和五言诗成就时,这两种诗体早已成熟,贡献出了陶渊明的五言诗,当宋代的黄庭坚等发表词论时,词已在诗史中滑翔了数百年,当晚明末年伟大的评论家金圣叹粉墨登场时,小说经典《金瓶梅》、《水浒传》已经诞生,金圣叹的点评正如宇文所安所说,解决了文人对这类小说社会地位的焦虑问题,上述实例似乎也印证了西方学界的一个看法,即作品繁盛的时期,评论往往贫瘠,评论繁盛的时期,作品往往贫瘠。凡此种种,令我不敢奢望新诗学能成熟于当下,毕竟,当下新诗因其东西文化基因的激烈碰撞,处于剧烈变异的繁忙期,诗学成长尚无构建的全部作品依据。目前凡能构建的诗学,与其说是具备衡量能力的诗学体系,不如说是为某类诗辩护的一套说辞。新诗学的完全成熟,肯定得等新诗的草创期结束。我们这一代有能力完结新诗的草创期吗?有能力使新诗因其自身的魅力而流传、伟大,而不是单靠阐释才变得伟大吗?这不是一个小抱负,大得有点沉重,但又恰逢其时,台湾的诗人们(包括余光中、洛夫等)为此已经贡献了他们的新诗学和新创作,这些都将汇入大陆新世纪崛起的新诗自主意识中。
   好的诗观固然有助于察觉到诗史的疏忽,比如,梁代萧统和宋代苏轼对陶渊明的重新发现,海德尔格对荷尔德林的阐释,西方现代诗群对狄金森作为先驱的重新挖掘等,但我们也应该充分认识到诗学的局限。比如,陶渊明曾屈居钟嵘《诗品》中的中品,因时人推重律诗诗学,导致杜甫当时远不及大历诗人有影响。这些诗学的疏失,不能简单解释为诗学的滞后,这涉及人们能否觉察到诗歌的本质。诗意的历史乍看变动不居,实则暗含着延绵不绝的本质。我个人的观察是,诗意来自熟悉中的陌生。“熟悉”等同古诗中的韵律、对仗形式,新诗中的常规表达、句式,“陌生”等同古诗和新诗中意象、语言、意味的不确定性。就是说,诗中的规律既不能过分熟稔,又不能因过分动荡,只留下一瓜难以索解的鸿印,好的诗歌恰恰是和谐与不和谐的微妙平衡,规律与变化的相互制约、妥协。因为诗意工作在人的意识领地,必会暴露出人性的常态:人喜新厌旧,渴望超越常态,又恐惧落入不测的深渊,而竭力避免完全的陌生、彻底的不确定。大历诗学因过于强调熟稔的律诗法则,自然欣赏不了杜甫诗中由不确定造就的奇观。胡适的《尝试集》和李金发的《微雨》,恰好居于相反两极,前者少陌生,后者少熟悉。所以,诗学要想不被诗人的声名、地位蒙蔽眼睛,要想成为好诗的守护神,必须尝试与人性取得一致,或说,诗学必须读懂人性的奥妙,理解诗歌之所以要创造无穷无尽的意味,不只为了玩一套语言游戏,不是为了让读者索解各种智力难题,而是为了应和人们对情感、感觉、认识、审美、自我、表达意识萌动的需要,诗歌实实在在是令读者移情、扩展自我的战场,一部诗歌史也是一部人性史。就连观看一场纯粹是游戏的足球比赛,观者投入的依然是情感、激情和审美,踢法和足球规则不过是人们借来移情、确认自我的工具。读者之所以对陶潜的诗感到亲切,对由清谈造就的玄言诗感到阻隔,不是因为语言本身,语言只是表征,读者恰恰能透过语言,认同陶潜的直接经验和情感,认同他对自我、理想、孤独的个性化描绘,而玄言诗全力揭示的哲理,令读者感受不到生命的脉动、情感的起伏,更谈不上令读者移情投入。中外诗史上的每一次反拨,乍看都来自对语言的不满,要么是对修辞滥觞的反动,要么是对语言质直的反动,其实暗中的驱动力,都来自对生命被语言遮蔽的担忧,诗人期待回归生命的本真状态,令诗歌重新出发。比如,庞德们通过反对此前的风雅派诗歌,创造了现代诗,金斯堡们通过对威廉斯诗歌的膜拜,借用其具象诗学,给自己的诗注入了激情和强大的生命律动,避开了艾略特诗歌的非个人化和晦涩。即使唐代提倡“以文为诗”的欧阳修们,他们的矫枉过正,也是为了抵御西昆体的侈靡浮华,和贾岛派的因袭律诗。当然,对语言质直的反动,若不小心过头,也会滑向侈靡。比如,为反对质木无文的前期诗歌,东晋主流诗歌开始追求文学藻饰。新诗的诞生也非常类似于欧阳修们的矫枉过正,“以文为诗”的确令新诗有了前所未有的表现力和新颖性,有了大量西式说理的偏好,现代和后现代诗学的植入,有时令其新颖、有趣、深刻,有时令其怪诞、晦涩、侈靡,但这个崭新的开端,不当然意味着新诗的成熟,如同欧阳修们创造的说理,即使被苏轼用大量生动的比喻美化、柔化,说理仍被后人视为宋诗低于唐诗的鸡肋或根源。
   我们这一代作为中西融合的后来者(与台湾相比),必将对新诗学的形成有更多的提示,和创作上的启发。这里,我不是要求新诗学变成古代诗学的附庸,而是力图适应原本就流淌在我们血液中的东方审美情趣。当下已有不少诗人开始用中国古代事物或修辞,来构造东方意象,但我认为,东方意象中的“东方”,不只是书本或现实中的东方事物,更是能长久吸引我们的东方审美方式。比如,东方人对诗中说理的忌惮,对准确和清晰意象的追求,对抒情的永恒热情,对藻饰的不信任,对诗歌个人化的眷恋等等。新诗作为拥有外来血统的诗体(自由体和现代性),如同历史上的胡曲入华,激起过丰富多彩的汉化努力,从而产生符合东方审美情趣的歌行、乐府和词曲等,如同佛教入华之后的佛理故事,因重塑中国传奇叙事传统而产生短篇小说、长篇小说(短篇小说和长篇小说的诞生,比西方早很多年),上述这些思考和东方的现实环境,必将重塑我们关于现代诗的概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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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这是一篇关于新诗美学的随笔。作者认为,西方二十世纪的诗学资源,带着大陆两代诗人走过了朦胧诗的现代主义,第三代的后现代主义,九十年代诗歌的生活化等,现在,其虚弱的外在表现已初见端倪:一些诗人开始回头炒西方二十世纪的诗歌冷饭,比如,提倡反意义、反意象、甚至反诗歌的诗,试图通过美学虚无主义,达到震惊读者的效果。作者认为,反对一切导致的美学虚无,暴露了他们对人性的无知。作者认为新诗美学必须立足于人性,如果忘了诗歌平衡现实的诸多复杂意义,那么再震撼的实验冲动,最终也会被后人抛弃。因此,作者才倡导建立有东方特性的新诗学。如何建立新诗学?作者认为,诗学要想成为好诗的守护神,必须尝试与人性取得一致,或说,诗学必须读懂人性的奥妙,理解诗歌之所以要创造无穷无尽的意味,不只为了玩一套语言游戏,不是为了让读者索解各种智力难题,而是为了应和人们对情感、感觉、认识、审美、自我、表达意识萌动的需要,诗歌实实在在是令读者移情、扩展自我的战场,一部诗歌史也是一部人性史。因此,作者倡导新诗学,不是要求新诗学变成古代诗学的附庸,而是力图适应原本就流淌在我们血液中的东方审美情趣。本文从中西方文化两个视觉出发论述建立新诗学的价值,视野开阔,博古论今,逻辑严密,说理有据,言之有物,爱之深,情之切。佳作荐阅。【编辑:一海明月】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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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一海明月        2016-09-14 22:24:43
  问好作者!感谢赐稿流年!读这样的大作是一种享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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