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屋同题.这个夏末】飞过沧海的蝴蝶
2003年夏末的一个下午。
虽说已接近立秋,这天儿还是热得邪乎,夏天像一个固执的孩子,不愿意退出季节的舞台。
村边的大杨树上,几只蝉正在唱着夏末的歌谣,那有气无力的“吱吱”声时断时续,宣告着这个夏天即将结束。
在山东省的南部,有一个被几百棵白杨环抱着的小山村,一条清澈的小河绕村而过,随着山势错落有致的农舍白墙黑瓦,像一幅静谧的水粉画。
村子最东边,住着村子里年龄最大的老太太张福贞,此刻88岁的张福贞即将走完她的人生之路,已进入弥留状态,她唯一的女儿乔蝶儿和几个子女守在她的身边,几个侄子还有邻居家的两个年长的妇女默默地坐在屋外,每个人的心比这夏末的天气还要燥热,大家都不说话,听着老人躺在床上那粗涩的呼吸声,心情很沉重。
“快看,姥姥睁开眼了……”大孙女刘燕突然叫道,屋里屋外的几个人立即围拢到老人床前。
满头白发的张福贞老人喘着粗气,她瞪着一双浑浊失神的眼睛茫然地看着眼前的人。年过花甲的乔蝶儿忍住泪水,把嘴附到老人耳边轻声说道:“娘,你想吃点什么吗?”老人轻轻摇了摇头,刘燕端过来一碗温开水,乔蝶儿用勺子喂了老人两口,张福贞摇摇头,她突然用微弱的声音问道:“怎么你爹还不来?给他打过电话了吗?”
乔蝶儿鼻子一酸,强忍住泪水说:“打了,我爹来电话了,说很快就到了……”
张福贞的目光投向了窗外:“蝶儿,我怕是见不到你爹了……”忽然,老人喉间发出一阵咕噜声,脸色大变。
乔蝶儿忍不住哭着叫起来:“娘,娘!”那两个年迈的妇女闻声从屋外跑进来,她们一看张福贞的气色不对劲儿,马上大声对蝶儿说:“蝶儿,快给你娘穿老衣,她不行了!”
刘燕忙着去柜子里拿出一个包袱,里面是早已备好的老衣,蝶儿在两个大婶的帮助下给母亲擦身子,穿老衣,忽然,张福贞又睁开了眼睛,她看了看身上穿的老衣,竟然用手哆哆嗦嗦地撕扯着,众人弄不清老人的意思,都茫然地愣在了那儿……
老人喘了一阵,颤巍巍地伸出右手指了指床边那个样式很旧的红漆木箱,蝶儿打开了箱子,拿出里面的东西,所有人的眼光顿时都直了,那是一件样式古老的红嫁衣,还有一双绣着花花草草的红绣花鞋。
张福贞接过女儿递过来的嫁衣和绣鞋,那失神的眼睛焕发出一丝温柔的光亮,她轻轻地抚摸着绸缎嫁衣上那色彩依然鲜艳的牡丹,百合,莲花……最后她的手停在了一只绣得栩栩如生的花蝴蝶上面。
“蝴蝶回来了……”张福贞喃喃说道,她紧紧地抱着嫁衣和绣鞋,面容祥和,头一歪,竟是去了……
蝶儿大声哭起来,屋里屋外响起一阵痛哭声,几个人匆忙为老人穿好老衣,把那身红嫁衣和那双红绣鞋放在了老人的身边……
1937年7月5日,村东的老乔家一派喜庆景象。
虽然不时可以听到远处传来几声枪响,可乡民们办喜事的热情依然不减。
22岁的新郎官乔庆瑞一身戎装,坐在新人席上,他的表情有些呆板。他所在的国军某部正驻扎在济南城内,近段时间日军一直在北平城外进行挑衅性的军事演练,各地军队都加强了军事戒备,准备应对突如其来的变故。没想到就在这国难当头之际,父亲竟然假称病危给他发了一封电报,把他从部队骗了回来。今天中午一进家门,乔庆瑞就发现家里张灯结彩,完全是一副办喜事的样子,看着精神抖擞在院子里忙活的父母,乔庆瑞正在疑惑,还未来得及发问,几个妇女就给他披红挂彩,把他推上一匹头顶红花的枣红马,乔庆瑞连衣服都没有换,就穿着那身还散发着战场硝烟的军装去邻村迎亲了。
看着一脸喜气的父母,乔庆瑞有苦难言,从军八载,他早已从一个人事不知的毛头小伙子变成了一位身经百战的战地军医,对于自己的另一半,他曾经有过很多美好的设想,可是父母的这次“突然袭击”,让他所有的憧憬都化为泡影。
送走了贺喜的宾朋,乔庆瑞进了洞房,布置一新的新房到处都是刺眼的红色,红色的床帏,红色的被子,红色的家具,还有那个身穿红色嫁衣,头上蒙着一块红色的盖头坐在床边的新娘子,她穿着一件绣着各式花草的红嫁衣,脚上是一双小巧玲珑的红色绣花鞋。
乔庆瑞看了看桌子上的那根用来挑新娘红盖头的老秤,愣了一下,他径直走到床的另一侧,合衣躺了下去,他只觉得有点头疼,当然不是喝多了,当兵这些年,他不仅练就了一副杀敌的好身手,也练就了一副好酒量。他不想去挑新娘子的红盖头,既然自己无法选择,无论这个女人怎么样,他现在都认了。他甚至想,明天就归队,自己这次回家也算完成了父母的心愿,以后若能寻觅到理想的爱人,再做打算。
看着身边的男人扯起了鼾声,新娘子张福贞掀开红盖头的一角悄悄看了一眼。红色的烛光下,一个英武的男子躺在床的另一头。张福贞取下了盖头,折好放在桌子上,她轻轻走到床头,看着这个今后要和自己相伴一生的男子。身着军服的男人显得很威武,微黑的国字脸上浓眉大眼,看着男人嘴唇下的那黑色的胡髭,张福贞心里一阵乱跳,她默默地走出了新房,几分钟以后又走了进来,手里端着一盆热水。
张福贞轻轻地为男人解下绑腿,男人忽然惊醒:“你……”张福贞轻声说:“当家的,累了一天了,我给你洗洗脚……再睡吧。”
乔庆瑞坐了起来,他的大脚被一双柔和温暖的手轻轻搓洗着,感到非常舒服,他看到那个在他脸前不停晃动的乌黑的发髻,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张福贞抬起了头:“当家的,我叫张福贞。”
看着女人那张美丽的脸,乔庆瑞一时间感到无法呼吸。
这是一张清秀温婉的脸庞,乌黑浓密的刘海下面,圆圆的脸像一轮明月,两道弯弯的柳叶眉下面那两只乌黑的大眼睛像两颗熠熠闪光的星星散发出柔顺的光芒,红润的薄嘴唇一说话就露出两排如同石榴籽一样晶莹亮洁的牙齿。女人的美丽让乔庆瑞震惊,他没想到,这穷乡僻壤的家乡竟然也能长出这么美丽的女子!
乔庆瑞那痴迷的目光看的张福贞有些羞赧,她的脸上浮现出了一丝红晕,女人轻轻咬了一下嘴唇,低下头继续给男人洗脚。
乔庆瑞突然清醒过来,他捂住了自己的脚,结结巴巴地说道:“别!我的脚臭,我自己来洗!”
“俺的男人,俺不嫌弃……”张福贞头也没抬,继续给丈夫洗脚。
洗完脚,一切收拾妥当,张福贞过来要给乔庆瑞宽衣解带:“当家的,天不早了,早点歇息吧!”
乔庆瑞轻轻按住了女人为他解扣子的小手:“福贞……让我来……”他突然想为刚才的冷落和怠慢解释一下:“刚才,是我不好……今天我喝得有点儿多了……”
“俺知道,俺不怪你……”张福贞说。
乔庆瑞一阵心潮澎湃,他忍不住紧紧抱住了眼前这个美丽的女子……
乔庆瑞忽然想起了什么,是今天有个喜婆告诉他的,他一手抱住福贞,一只手轻轻为她解下了腋下第二只布扣。
福贞脸红得像天边的云霞,她轻轻地为丈夫脱下衣服,整整齐齐地叠好,放在了床边的桌子上,和自己脱下的衣服并排放在一起……
夜深了,两个人躺在床上,细语绵绵,难以入睡。
“福贞,你识字吗?”乔庆瑞搂着女人,问道。
“我跟着哥哥上过几年私塾,认识几个字。十岁以后爹和娘就不让我去学堂了,在家跟着娘做家里的活事……”
“嗯,福贞……这个名字不好,我给你起一个好听的名字好不好?”
“好,俺听你的……”
“嗯,你温婉可人,就叫婉君吧,你喜欢这个名字吗?”
“当家的,只要你喜欢就好……”福贞羞涩地偎在丈夫怀里,低声说。
乔庆瑞又说道:“对了,以后不要叫我当家的,我有名字嘛,以后直接叫我庆瑞!我叫你婉君!记住了?”
福贞点点头,乔庆瑞看着烛光下满面羞色的女人,激情澎湃,忍不住把女人抱得更紧了……
前方战事紧张,乔庆瑞本来打算回家看看父亲就返回部队的,可是沉浸在温柔乡里的他在家呆了两天还不想动身启程归队。新婚燕尔,乔庆瑞和妻子张福贞无比恩爱,白天按礼数走亲访友,形影不离,夜里恩爱缠绵,说不完的甜言蜜语。
成婚第三天,乔庆瑞和张福贞一起去她娘家回门,下午一回到家,就发现他的勤务兵正在焦急地等着他,一见他进门,勤务兵马上递给他一张加急电报:日军入侵,火速归队!
这是1937年7月8日。
从1937年6月起,日本侵略军几乎每天都在北平市西南部的卢沟桥附近进行挑衅性的军事演习。7月7日,日军借口一名士兵失踪,要求进入桥头的宛平县城搜查,遭到中国守军的拒绝。当晚8点钟,日寇突然向卢沟桥发动进攻,驻扎在卢沟桥的西北军冯玉祥的旧部29军忍无可忍,奋起自卫,中国人民反对日本帝国主义侵略的抗日战争从此开始了。
抗日的烽火熊熊燃起,各地的部队都进入紧急战备状态,乔庆瑞所在的部队也不例外,就在这种情况下,乔庆瑞接到了让他火速归队的电报。
乔庆瑞愣在了那儿,他好长时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虽然他早已做好了战争的准备,可是没想到战争来的如此迅速,让他措手不及!
张福贞也看到了丈夫手中的电报,一丝不祥之感涌上她的心头,她用探寻的目光看着丈夫,乔庆瑞低声说:“小日本打起来了,我明天回部队……”
张福贞没有说话,一丝雾气慢慢在她眼中蔓延集聚,最后化作两汪清泉顺着白皙的脸庞滚落下来,她突然捂着嘴,跑进了屋子……
乔庆瑞拦住了要跟随着福贞进屋的母亲:“娘,没事,我会跟她好好说的,我收拾一下,明天一早就走!”
这是一个闷热的夏夜。天上没有月亮,就连星星也不知道躲到哪儿去了,沉沉的乌云宣告着一场暴雨即将来临。空气是炙热的,没有一丝风,乔庆瑞的心情比这闷热的天气还要压抑,大敌当前,他忧心忡忡,不知道战火是不是很快就会蔓延到自己的家门口,但他现在无法再顾及自己的小家,他是一个战士,此时应该毫无怨言地奔赴战场。
乔庆瑞和妻子张福贞并排躺在床上,他们都没有说话,福贞的眼睛里始终蓄着两泡泪水,她那好看的脸也因为长时间哭泣而显得略微浮肿了些。
乔庆瑞伸出手,为妻子擦去滑到耳边的泪水:“婉君,你别这样,你这样我怎么能安心回部队呢?”
“俺不想让你走……咱不当兵了,好吗?”福贞转过头,哀怨地看着乔庆瑞。
“傻瓜,国难当头,都不去当兵,谁来赶走小日本?我是个男人,要有个男人的样子!要让小日本知道咱中国人也不是好欺负的!”乔庆瑞慷慨激昂地说。
张福贞忍不住抽泣起来:“俺怕……庆瑞,这仗能打多长时间?要好几天吗?”
“嗯,可能好几天,也可能好几年……”
“俺会想你的……”
乔庆瑞紧紧搂住了妻子:“我也会想你……婉君,在家等我,仗一打完我就回家跟你团聚,我们好好过,生一大堆孩子……要是我战死了,你就回娘家,改嫁……”
张福贞伸出手捂住了丈夫的嘴,哭着说:“你不要说了,你不会死的!俺等你,一年不行就等你两年,等你回来我们好好过日子,俺给你生一大堆孩子……”
乔庆瑞的眼泪再也忍不住流了下来,他和妻子紧紧拥在一起,恨不得时光就此停止……
天边刚刚露出青光,乔庆瑞就起身了,他把动作放得很轻,妻子一夜没有合眼,刚入睡不久,他不想惊醒她——更不想看到她不舍的泪眼。
乔庆瑞在院子里收拾着行李,忽然,正屋的门开了,一个少年走了出来,乔庆瑞借着晨光一看,是自己的弟弟乔庆宝。
“三弟,你这么早就起来了?爹娘昨天夜里没什么事吧?”
乔庆宝轻轻摇摇头:“他们也才睡着不久……娘哭了一宿……我想送送你。”
“三弟,我不在家,以后这个家就交给你和大哥了,你要听爹娘的话,好好读书……”乔庆瑞一边说一边走出了家门,勤务兵把他的行李放在院门外的马背上,他们一行人向村外走去。
乔庆宝紧紧跟在二哥身后:“二哥,你放心,我以后会照顾父母和嫂子……二哥,你什么时候能回来啊?”
乔庆瑞摸了摸弟弟的脑袋:“三弟,这个真不好说,可能一年两年就回来了,也可能要更长时间。”
乔庆瑞拉着弟弟的手,脸上浮现出一种庄重的神情:“三弟,子弹不长眼,我这一去,难免会有个三长两短,要是我不在了,你要替我好好尽孝,照顾咱爹咱娘。还有,你二嫂还年轻,我不在了就让她回娘家再找个好人家吧……”
乔庆宝紧紧抱住了哥哥:“二哥,你不会有事的!我记住你的话了,你不在家我会好好读书,照顾好爹娘和嫂子!”
天边出现了一片绚丽的朝霞,一轮红日缓缓升起,驱散了笼罩在村庄上的雾气。
乔庆瑞骑上了马:“三弟,回去吧,我走了!”他的身影一会儿就消失在红色的霞光之中。
乔庆宝转身向家里走去,在门口的那棵大槐树下,他看到了他那刚过门三天的二嫂,张福贞穿着一件蓝色印花粗布斜襟大褂,倚在那棵粗壮的槐树下,她满面泪痕,茫然地向村外望去。
此篇用蝴蝶作为作品主题的表达物象,让作品的感染力和主题展现别开生面,这是小说显得厚重耐读的原因之一。拜读学习!
画一棵树,如果每处小枝小叶纤毫毕现,会影响主体的效果。
时间跨度60多年,整个故事依然逻辑严谨,而且重现了当年的事件、人物、场景、事物,难得一篇感染力强的佳作。
借此祝淇水中秋快乐!再创佳作!
唯一不足就是开头关于垂死之人的描述,再真实些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