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舞台的穹顶上喷发出无数道刺眼的强光，银白、淡黄、粉红……、
　　 光与光之间，试探、触碰、交叉、重叠、扭转、撕扯……
　　 空气裹挟着难以名状的滚烫，是一种炸裂之前分子的撞击，火星四溢……
　　 舞台下人山人海、焦灼、躁动、亢奋、期待……
　　 一团红云飘到舞台中间，温度瞬间冷却，剧场下陷入一片无声的黑暗，只留下孤零零的舞台，还有那个孤零零的身躯。
　　 她是在等待着最后的审判？
　　 还是想赢得最终的主宰？
　　 丝竹响起，鼓点响起，由远及近，笼罩苍穹。只见她脚步曼妙，身姿窈窕，双臂摇曳，广绣舒展。夸大的袖口滑到肩膀，露出两截玉雕一般的胳膊，纤细，孱弱，洁白，像夏日荷塘里刚刚挖出来的嫩藕，携带水滴，随风洒落。
　　 还有隐约可见的锁骨，莫非里面盛着永不干涸的甘泉？
　　 每一个观众就是一片干涸的土地，每一个水滴就会滋润一颗钝化的心田。
　　 呼吸暂停，鸦雀无声。
　　 神姬！瞬间抓牢了所有的心灵。
　　 丝竹撤走，鼓点加剧，乌云盖天，狂风卷地，冰雹四溅，暴雪倾覆……
　　 蜷缩、伸展、跳跃、旋转、挣扎、悲愤、呐喊……
　　 只恨舞台不够阔大，只恨不能任性飞舞。
　　 水生泪流满面，数以万计的刀剑在刺穿他的心灵。他站在最后，却看得最清楚。那张苍白色的脸像早已像个楔子刻入他的心里，他用自己的肝脏脾胃紧紧地包围着她，呵护着她，很痛，却永不或缺。
　　 她能坚持住吗？
　　 一个炸雷般的鼓响，她高高跃起，双手并拢，双腿绷成一条直线。拉长的舞袖，拉长的裙摆，四面扩散，一团火球抢占了舞台的全部空间，还有所有人的眼球。
　　 一口鲜血喷射而出，上扬，快近于穹顶，然后画出一道巨大的弧线，飞溅四周，最后跌入地面。
　　 她轰然倒塌！瘦弱的身躯撞击地面发出重重的声响，脑袋深埋于红色的舞裙当中，只能隐约地看见她弓起的脊背。
　　 舞台上绽放出一朵巨大的血之花。
　　 人群惊呼，灯光全部打开，剧场里乱成了一锅煮沸的粥：惊呼、慌乱、担心、疑问……
　　 水生什么都没听见，疯了一般地冲上舞台，抄起单薄的阿荷，急速地冲出剧场。
　　
　　 二
　　 五月的小河，干净得像洗过的玻璃，想看多远就能看多远。河心那几十只鸭子懒洋洋地漂浮着，不时用嘴插进自己翅膀，清洗着身上的污垢。远处的芦苇静悄悄地矗立着，竹节般的苇杆轻轻摇曳，船形的苇叶葱郁地生长着，微风拂过，亲昵地簇拥在一起，发出“飒飒”的声响。
　　 阿荷蹲在河堤上的石阶上，一件件地捶打着衣服。石阶因常年洗衣裳，早已磨得光滑无比，映照着阿荷圆盘样的脸，乌黑的头发，甩动的辫子，还有她洗衣服时身体的律动。
　　 “你干嘛用水溅我？”水生又在无理取闹，哪有洗衣服不弄出水花呢？
　　 “我就溅你！”阿荷才不管什么道理呢！下手的劲更大了。水生只能用手使劲地从脑袋往脸上抹着水花。
　　 水生就站在自家的小木船的船头。小木船比他的年纪都大，乌黑色的船舷，两边挂着乌黑色的船桨，船身也就三四米长，两米宽，最多只能乘坐五六个人。水生经常躺在小木船里，架着腿，看着瓦蓝蓝的天空和成群结队的大雁。
　　 阿荷又在洗衣服啰！水生一猫腰，就来到了船头。阿荷溅起的水花使得他浑身凉丝丝的，身上的劲都能抖下来。他才不闲呢！使劲地跺着船头，水顺着波纹赶到了阿荷的跟前，把阿荷的裤子都弄湿了。
　　 阿荷抄起棒槌，像是拿起了一条船桨，使劲地拍打着水面。这下她可下了狠手了。
　　 她失算了。水生早已像条泥鳅，“跐溜”一下跃入水中，河面回复了平静，只看见远处冒出了三三两两的水泡。
　　 阿荷笑得前仰后合，吓坏了河心里的鸭子，鸭子扑起了翅膀，又惊到了远处的芦苇，芦苇摇晃得更凶了。
　　 不把这个捣蛋鬼赶走，洗个衣服都不安省。阿荷嘴上这么说，可心里竟然还有些失落。
　　 水生站到了她身后。由于跳水，上衣已经脱去拿在了手里，湿透的头发全部抹到后面，整张脸都挤进了阿荷的眼球：眉毛那么重，鼻子那么挺，眼珠那么黑……
　　 还有裸露的胸口已经勾勒出了肌肉的形状，而瘪进去的腹部还能隐约看到几道沟壑。
　　 这么多年还真没注意过。哦！水生已经十五了。阿荷走了神，脸上露出了不易察觉的红晕。
　　 阿荷自己十四。
　　 水生拎着阿荷的洗衣桶，跟着后面，竟然也没说什么话。
　　 路上的石子被他俩先后踢得越来越远。
　　 兴许第二天，又会被他们再次踢回。
　　
　　 三
　　 明天你们都把脚捆在船舷上，这样好使劲！
　　 牛爷爷厉声命令道，牛爷爷就是水生的爷爷。
　　 水生家的场院里站满了男人，全村四十个壮汉都到了，黑压压的一片。白天的热浪尚未完全褪去，空气中填满了男人的汗味，还有刺鼻的酒气。一个个光着的膀子上挂着豆大的汗珠，一个个结实的胸脯就像各家各户的大门，可以挡得住一座座大山。
　　 水生搬着个小板凳坐在后门口，场院就是正屋的后门和厨房之间的空地。他十七岁的年纪可从来没见过这个阵势，他只觉得自己血往上涌。
　　 “我们还得上前！可要有个准备，他们这次不会那么轻易就服输的。”牛爷爷说得很慢，像是从牙缝里挤出了一个个字。
　　 “就得超过他们”，人群中不知是哪个在大声呼喊着。
　　 “村子大怎么啦？还想吃人不成！”
　　 “对！对！对！”
　　 ……
　　 “要靠本事赢，不能闹事，更不能打架！”爷爷的声音已近嘶哑：“也要防着他们！”
　　 “打就打，谁怕谁？”后生们就是血气方刚。
　　 “谁怕谁？怕老婆，怕孩子！你们痛快了，她们怎么办？老五明天别上，你老婆是个残疾，你不能出现任何闪失！水生上，十七岁了，能拿动浆就能上得了船！”爷爷盯了水生一眼，老五心不甘情不愿地从人群中退了出来。
　　 “水生别上了，有些危险的，他可是你家的独苗啊！”
　　 “越是危险，我就越不能让他躲到边上！”爷爷向来一口吐沫就是一个钉子。
　　 水生的父亲几年前生了个什么古怪病，在家里熬了三年还是死了。水生娘眼睛都哭成了灯笼，之后就从来没消过肿。
　　 水生又好奇又兴奋，也有点恐惧，不过一想到河那边放假在家的阿荷穿着鲜红的长裙子跟着龙舟跑，他就已经迫不及待了。
　　 这两天的龙舟划得真过瘾，他一直为自己没能上感到遗憾。
　　 就是这院落里的人分别持浆坐在龙舟的两侧，爷爷站在龙舟中间。爷爷鼓锤一落，两边的木浆整齐划一地插入水中，长长的龙舟就窜出了一大截。爷爷越打越起劲，身体都跳起来了，似乎是爷爷把龙舟跺到了最前头。
　　 河道上有五六条龙舟，都是河两岸的几个村子组织的。其他的龙舟各划各的，嘴里唱着号子，特别整齐，他们更像是在巡演，唯独对河的那条龙舟始终贴着前牛村的这条，前牛的龙舟快，他们就快，前牛的慢下来，他们也就慢下来。
　　 对河就是钱湾，一个村子都姓钱，有三四百户，比前牛村大多了。不过，钱湾和前牛村一样都没钱。阿荷就叫钱荷。
　　 前牛村原来也都姓钱，那边叫大钱湾，这边叫小钱湾。可后来姓钱的越来越少，最后仅有的两家姓钱的也搬到了对河。倒是姓牛的人口越来越多，村子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变成了前牛村。
　　 好久没划过龙舟了，也不知谁提的议，今年每个村子都划起了龙舟。
　　 到底是前牛村心齐，第一天，前牛村的龙舟就轻飘飘地超过了钱湾的龙舟。
　　 第二天，钱湾的龙舟最前端的龙从黄色换成了白色，挂着白色的胡子。
　　 白胡子是辈分的表示，几乎没有村子的龙舟用白胡子，因为那样表示着那个村子是这个村子的长辈，白胡子老爷爷嘛，这个连小孩都知道。
　　 前牛村的龙舟一直摆放的是红色的龙，挂的是黑胡子，那是谦虚的表示。
　　 前牛村愤怒了。牛爷爷怒吼着，汉子们咆哮着，吃奶的力气都用上了，再次将那条白色的龙舟远远地扔在后面。
　　 爷爷敲起了得胜鼓，汉子们唱起了得胜歌，前牛村头响起了密集的鞭炮，庆贺这辉煌的胜利。
　　 但是，连岸上的水生都听得出，钱湾龙舟上发出了不干不净的骂声。
　　
　　 四
　　 夜凉如水。河面上偶尔会行驶过一两只铁船，船上的探照灯瞬间将河面照得亮如白昼，也照见了水生那只摇摇晃晃的小木船。
　　 水生有一只竹笛，是爷爷给他的，爷爷年轻的时候客串过戏班，会拉胡琴，也会吹笛子。
　　 爷爷吹的全是戏曲的调子，水生却能用笛子吹流行歌曲。收音机上放的歌曲水生只要听两遍，自己拿着笛子琢磨琢磨，半小时就能吹完整。他和老师说，自己不知道什么叫谱子，老师很惊讶，认为他很有音乐天分。那年“五四”，他还在中学的操场上吹过两只曲子：《十五的月亮》、《望星空》。
　　 那天，钱荷也进行了表演。她是跳舞的，她也没人教过，只是凭借电视上的一些印象自己瞎编的。她倒是想得挺简单，跳舞不就是跑跑、跳跳、再转几个圈吗？
　　 反正大家都不懂，好看就行。有一个女老师还说她不上舞蹈学校太可惜了。
　　 别说跳起来好看，就阿荷往那儿一站，什么动作不做，都好看。
　　 现在，阿荷站在水生的船头，水生就像走进了天上的月亮。
　　 水生的笛声经常在河面上飘荡，阿荷有时就会从钱湾的河堤上下来。
　　 水生悠悠地吹着《望星空》，阿荷悠悠地唱着：
　　 “夜蒙蒙，望星空，我在寻找一颗星。
　　 它是那么明亮，它是那么深情，
　　 那是我早已熟悉的眼睛……”
　　 吹累了，也唱累了，那就好好地看看星星吧！
　　 黑色的湖面泛起几片银白色的波纹，星星像一堆跌落在地的碎银，发出金属般的光泽。河堤两旁的树木掩盖着村庄，依稀在河面上还能看到晃动的倒影。
　　 “弯弯的月儿小小的船，
　　 小小的船儿两头尖。
　　 我在小小的船里坐，
　　 只看见闪闪的星星蓝蓝的天。”
　　 这恐怕是水生记得最熟的一篇课文了。阿荷笑了，晚上用不合适的，晚上哪有蓝蓝的天？
　　 水生都不好意思了，好在夜幕可以遮住他的羞涩。
　　 小船儿继续摇晃着，水生一会看看天上的星星，一会儿看看眼前的月亮。
　　 “我要走了，上学，艺术学校学舞蹈，要念五年”。
　　 阿荷还是告诉了水生。
　　 “哦！”水生沉默了，只听见两只木浆在轻轻地梳理着河面。
　　
　　 五
　　 河堤上人山人海，大家被突如其来的场面吓呆了。奔跑声、哭喊声连成一片，每个人都在呼喊着自家的亲人。水生娘已然发不出什么声响，只能看到一张一合的嘴唇和绝望的眼神。
　　 水生坐在船舷上，随着爷爷的鼓点使劲划浆。龙舟说起来也是船，可和自家的木船完全不一样，更像是几棵大树拼接在一块，只是两头翘上天罢了。不是水边上的人，别说划，坐大约都是坐不稳的。钱湾的龙舟上还是摆着那条白龙，还是在前牛村的船后，也还是没有赶上前牛的红船。于是，白龙上恼羞成怒的汉子抄起了木浆开始向红船上击水，红船上的木桨开始回击。
　　 两条船靠在了一起，船身不住地倾斜着，摇晃着。一只只木桨从水中抄起，劈向了对方。空中木桨翻飞，相互撞击，叫骂声、惨叫声不绝。水生两眼恍惚，一刹那好像什么都看不清，只是机械地用木浆阻挡着对方的木浆。
　　 爷爷大声喝道：“下河！下河！”下河之后人们也就自由了，这样靠在一起非常危险。
　　 爷爷下了河。水生也很麻利地解开了脚上捆绑的绳子，跳下了河，游到了龙舟的后面。
　　 然而，因为脚被捆得太死，龙舟上还有几个人没有办法下河，成了对方的靶子。
　　 再说，龙舟随时有可能翻船，一旦翻船，那几个人必死无疑。
　　 爷爷游到了船头，用身体隔在两条龙舟之间。一边向前牛村船上的那几个人喊：快点！快点！一面又回头对钱湾的人大声斥责：别打了，我是老牛，再打出人命了。
　　 水生赶紧着向爷爷游去。还是迟了，爷爷被几只木浆连续扎着后背，血水染红了河面，爷爷慢慢地往下沉。那些游开的人们再次举着木浆往回游，水生想扎死那条船上的人，但先还是得拉起爷爷。
　　 连续两声枪响刺破了天空，所有的人都凝固起来。一批公安开着摩托艇迅速赶到现场，水生和其他人把爷爷抬上了其中的一艘摩托艇，送往医院。
　　 水生清楚地看到了用木浆扎向爷爷的是传福、传道、传来哥仨儿，钱世福是阿荷的父亲，而阿荷的爷爷在钱湾辈分最高，说一不二。
　　 医生过来清点了受伤的人员。两边都有七八个受伤，其他人伤得不重，都是皮外伤，牛爷爷伤得最凶，肋骨断了七八根，需要住院三个月。快六十岁的人，以后能不能直起腰全看运气。爷爷倒是像一点都不疼，听到两边没有死人才微微地吐了口气，紧绷的脸皮放松了下来。
　　 派出所到两个村子带走了十几个人。场面那么乱，特别奇怪的是双方都还不大愿意指认对方，又没有第三方目击证人，也就没问出什么道道。最后判定各自承担对方医疗费。谁知无论是这边的牛爷爷还是那边的钱爷爷都说两村各自承担。派出所最后只能警告说，这个恶性事件影响很坏，以后不允许私自组织龙舟比赛了，要申请备案。然后就把人全部放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