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雀巢·脊梁】岳母(散文)
一
纸钱飞扬起来,风有些大,火头伸展着,燃向了墓碑,以及罩在碑顶的红布。别搅,别搅。邻居四姑说。墓前堆放的那些纸扎的金山银山花篮衣物,尽显着街坊邻居亲戚朋友的匠心。扎的东西多,烧起来便火势大。
其实岳母生前嘱咐过,不要麻烦乡亲们,我这一辈子给大伙添的麻烦够多了,死了死了,就不用给大伙再添乱了。
依照岳母的嘱咐,岳母的骨灰没有立刻送回老家,而是在济南呆了一年。直到今年夏天,岳母去世一周年的时候,方才送回去,和岳父合葬一起。
也是按照岳母的嘱咐,没有像村里惯常的规矩一样,需要专门的发丧,让众多人来祭悼。车没有进家,没有让乡亲们知道,直接从公路去了墓地,几个亲友帮着忙,与岳父合葬在一起。
只是,还是有不少人提前送来了自己手扎的纸钱。尽管他们不知道什么时间安葬,还是提前扎好,送来。农村讲究的是一个情字,大情小情,要求个脸面。不然,这辈子恐怕心里都会过意不去。
岳母的嘱咐是早就想好了的,绝不是心血来潮。她早早地自己做好了寿衣,一身缎子面,青衣青裤,里外一新,甚至连鞋袜帽子都预备好。每年都会拿出来晾晒一下,时刻准备着有那么一天。
我明白,她是尽可能地不给儿女们留一点麻烦,添一点乱。她知道,孩子们都不容易,自己一个人能做的,就尽可能地做了。岳母说,我老了,没有用处,该哪么样就哪么样吧,不要为我操太多心。
令一生要强、只为别人活着的岳母没有想到的是,到了晚年,还是给孩子们添了麻烦。
先是摔了一跤。在老家的院子里晒被子的时候,往绳子上搭被子,一下子歪倒在地上。去医院检查,胯骨粉碎性骨折。急忙拉到了文登骨科医院,动了手术,打了钢板。出院后妻子无论如何不让岳母在老家了,直接到了济南。之前岳母死活不去济南,说没有熟人,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憋屈死个人。
其实我和妻子都知道,岳母那是说辞,她是怕给我们添麻烦。自从摔倒,看见我们请了假,跑前跑后忙活,她似乎又有了感触,叹了口气,说我还是跟你们走吧。
还是10年前,那年她74岁。我们刚分了新房子,专门给她留了一个大一点的房间,里面带洗手间。岳母盯着房间上上下下看了半天,说了句话:“这么好的屋,俺一个人住,可惜了。”
那一跤跌过之后岳母好像变了一个人,似乎失去了原有的好强劲头,如同小孩子,一天到晚看着我们的脸色生活,唯恐成了我们的累赘。就那样整天拄着拐,踱着步,跟在妻子后面,想要做些什么,又担心做不好,或者妻不让做。
原来她不是这样的,原来岳母风风火火一个人,任什么人做什么事她好像都不放心,都要时刻担着一颗心。而现在,她变了,变得有些个唯唯诺诺,颠三倒四,说话也开始絮叨起来。
妻也发现了岳母的变化,但没太多往心里去。只说,妈是闲的,你想想,一个整天也不得闲的忙人,一下子没了事情做,真正松了下来,可能都会这样。
岳母就妻一个孩子,没有其他指望。按理,应当是安心的。但,她仍然想着老家,想着老家的那个房子,老家的那些人。遇到一些事,便不时地一个人在那里偷偷抹泪。
岳母终于住了院,而且,接二连三。高血压,糖尿病,心脏不好。
妻要教课,无法照顾岳母。幸好我退了休,时间是自己的。我说,妈,我和你闺女一起来照顾你,先前没空,现在咱有空了。岳母嗫嚅着,又给你添累了。我知道,岳母其实是不愿意让我照料的,女婿是客,应当敬着,这是她经常挂在嘴边的话。而今,竟然要让女婿在病床前端屎端尿了。
那段时间我们全家与医院较上了劲,入院出院,出院入院。楼上楼下,做饭送饭。妻和儿子得空便去。我白天几乎全靠在那里,只是晚上,要找个看护替换一下。那时节,刚好手头有一部长篇要出手,出版社催得急。济南炎热的夏天里,一边陪床,我一边改着那部作品。
过段时间,像是好了许多,岳母的心情也随着好了起来,便和病友拉拉家常,和我们说说话。并说,好了好了还是要回趟家。不是想家,就是想回老家看看,麦子抽穗了,房子该不会漏雨吧。更多的,是在安慰我们。说,我这一辈子,应该知足了,前面受些累,后边我有孝顺的闺女女婿,有争气的外孙,又活了80多岁,该知足了。如果真有那么一天,你们要如何如何……交代的清楚而又详细。
那一天,在医院病房里,我们给岳母过了生日。因为不能动,只能这样过生日。那天岳母似乎兴致很高,因糖尿病不能吃的蛋糕她也吃了些许。当着我们和外孙、外孙媳妇的面,她说,过了这个生日我就八十四了。俗话说,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领自己去,我怕是过不了今年这个坎。妻说,咱过生日,不说那些不吉利的话。岳母说,这没什么不吉利,我能活这个岁数知足了。
谁知大家没有在意的一句玩笑话真成了箴言。一个月后,岳母在医院里真的走了。先是心力衰竭,再是脑梗,药物已不起作用。
因为早有准备,岳母的后事进行得十分顺利,早早带到济南的寿衣派上了用场。脑梗后一直昏迷,岳母已经说不出一句话,但先前那些一五一十的交代,她的闺女已经熟记在心。
从医院出来往殡仪馆走的路上天降了小雨,老天爷似乎也在为这位普通的但劳碌一生的农村妇女落泪送行。一路上噙着泪的儿子为他的姥姥买了几乎是最贵的骨灰盒。我明白,儿子是想用这种方式报答姥姥对他的养育之恩。很长时间里,儿子对他的岳母似乎不太理解,他的岳母是医院心内科的专家,曾经救活过许多的心脏病人。而现在,却救不活他的亲爱的姥姥。
殡仪馆特定的祭悼池里,纸钱飞舞着,香火在缭绕,慈祥的老太太在注视着为她送行的一干晚辈。说是一干,其实她的亲人很少,只有一个女儿,加上女婿、外孙、外孙媳妇。
儿子抱着姥姥的骨灰,像抱着舍不得的宝贝,郑重地走进了骨灰储藏室。
一年后,又是儿子抱着他的姥姥,回到了400里路外的老家,在那片他的姥姥熟悉而又亲切的河的东岸,那片安葬着村里乡亲的墓地里,和儿子的姥爷合葬到了一起。不远处,还有儿子爷爷奶奶的墓地。
岳母终于又见到了亲人,见到了她日夜魂牵梦绕的伙伴们、街坊们。我想,岳母的心里一定是安稳的、高兴的。叶落归根,这个谁都知道的理,终于,她也实现了。
二
岳母走后,她住过的那个房间空荡了。妻在矮柜上摆了岳母生前的照片,岳母就用我们熟悉的那幅目光静静地注视着房里的一切。
不知为何,有一段时间了,我还是感觉到,在那个床边,岳母依然坐在那里,低着头,长久地摆弄着从老家带来的那副纸牌。将纸牌排成列,然后用布满青筋的手一张张将牌翻开,凑成什么。妻说那是打牌阵,不知又在为谁算命。
一副牌打完,岳母常常叹气,嘴里嘟哝着,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我明白,那是她用纸牌来预测什么,或者求得什么。
先前,岳母总说自个命苦,说找过人算过,自个就是个命苦的人。不怨别人,就是我的命,命不好。她说。
活个人真得不易。更多的时候,她总说这句话。脸上的皱纹里就多了些别人猜摸不透的内容。
洼里是个大村,俗话说“黄县三村大,北马、中村、洼”。按这个说法,洼里村按人数在老黄县地里当排第三。岳母就出生在这个临近海边的村子里。
其实岳母的娘家早年有过自己的辉煌,她的爷爷闯关东在哈尔滨挣了钱,回到村里给3个儿子一人准备了一栋大瓦房,引得村里人眼热。没想到3个儿子寿命都不是很长,在那些瓦房里并没有住多少时间。那个时候关外很冷,医疗条件差,也在哈尔滨做生意的岳母的父亲和大爷叔叔先后都因为肺结核去世。
打年轻便守寡的姥姥一个人拉扯着岳母过活,孤儿寡母面对人生。
虽然一个人带着孩子,但姥姥还是从长远考虑,将岳母送进了学校,一直让她读完了高小,使得岳母成为同龄人中少有的高小毕业生。多少年后,岳母还在说,这是你姥姥一辈子做的许是最正确的一件事。
那是冬日里一个温暖的上午,和煦的阳光铺撒在完小的操场上。学生们正在举行毕业典礼,一个漂亮的女学生走上台,代表毕业生发言。台下一个小伙子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半年后,小伙子家里便差媒人去了洼里村,向姥姥家提亲。
那位小伙子便是我的岳父。
16岁的岳父早年偷偷从家里跑出去参加了八路军,到了胶东军区。喜欢打仗身体健壮的他不愿意当营部里那个通讯员,于是下了连队。
在掖县沙河那次惨烈的阻击战中,北海独立团坚守了3天3夜,在阵地反复易手绞肉机似的战斗里,岳父所在连队三分之二人员伤亡。
战斗结束后,困累极了的岳父与战友伴着尚未息去的硝烟,在冬日的阳光下睡着了。这时,一发炮弹恰恰落到了他的身旁。一块可恶的弹片击中了这名小战士,弹片致使生龙活虎的岳父一辈子手脚不能自如,他的颈神经被损伤。
失血过多伤口感染的岳父原本是被归入死亡名单的,因为伤太重。多亏了一名女军医,用了紧张的盘尼西林针剂,方使得他晓幸从死神手里逃脱。
家里接到的信息是岳父牺牲了,全家人万分痛苦,要知道岳父是家里唯一的男孩。爷爷甚至自责说悔不该当初未听和尚的那句缄语。岳父生下来时,一名云游和尚路过门口,见有红灯笼挂于门上,便兀自敲木鱼不去。老爷爷出门问缘由。和尚答小公子长大后有血灾,想求破解之法当付大洋五块。老爷爷没有交五块钱,自然讨不来破解之法。
有遗体被抬回村里,不是岳父,而是邻居的另一户本家。这种事情当时在胶东并不稀奇,根据地当兵的人很多,一个村里,有不少的烈属,甚至双属、三属,不足为奇。胶东为中国革命和解放事业做出了卓著的贡献。
接着被运回的岳父并没有给家里带来多少欣喜,他的伤情的确很重,颈椎神经的损伤已经比较严重地影响到手与脚的功能。他被评为一等伤残军人。
幸好年轻,开始时,他还可以站立和简单行走。就这样,行走到学校的他恰好碰到了小学毕业典礼,又恰好看见岳母发言。事情就是这般巧合,于是就有了余下的许多故事。
那时候的婚姻虽然有了自由,但姑娘还是不能直接去男方家里。于是姥姥出面了,亲自到岳父家中与未来的女婿相面。岳父聪明,他打扮整齐倚在门框上,笑嘻嘻地迎接着媒人与他未来的岳母。
姥姥很满意,回来跟女儿说,好人,大个,眼睛不小,挺精神,说话走道都成,跟好人一样。我看行。
听人说他受了伤。岳母对娘说。
傻孩子你不瞧瞧,村里凡是有胳膊有腿的哪有在家的,都到队伍上了。这样子好,用不着再去打仗。再说政府对荣誉军人照顾挺好,你跟了他,不也成了光荣军属了吗?娘这样开导她。
岳父那时年轻,在家里闲不住,常常柱着拐,穿一身褪了色的军装在村里踱来踱去。岳母就想,好好一个人成了这样,会不愿见人的,然而这个人倒是一点也都没有她想像的那种样子。
她拗不过娘,虽然不是很情愿,然而她还是嫁到了王家。
婚事的热闹很快就过去了。婚后岳母遇到了比她想像得要难得多的事,这使得她几乎有些束手无策。岳母发现,丈夫的伤怎么会这样,不但不是个好人,连生活都没法自理。看起来能走能动的岳父,实际上很多事情是需要人帮忙的。早晨要人扶一下才能起来,一个人坐不直身子,衣服裤子自己是穿不上的,要人帮忙。吃饭时需有人送到嘴边。
于是岳母哭了,说岳父骗了她。岳父却很高兴,因为她娶了一个自己中意的姑娘。高兴的时候,岳父甚至取笑自己的的岳母,说,三千龙眼,三千凤眼,三千玻璃幛子眼。岳母就用笤帚疙瘩打他,你骗俺不说,还臭讽俺妈!你才玻璃幛子眼。
岳母感到一种说不出来的委屈,委屈了她就想哭,但她又不愿当着岳父的面哭,她想这不怨男人,男人好好个人成了这个样子,他心里也不会好受。也不怨娘,娘这一辈子也不易。只怨自己命苦,命不好,都是前世修的这份缘分。
岳父祖上其实在这方圆百里之内是挺有名的,之所以有名是因为岳父的爷爷早年开药铺给人看病,铺子开得红火,就置备了些土地房产。钱是有了,但家中人丁不是很兴旺,只生下爷爷一个儿子。谁知爷爷对医药毫无兴趣,喜欢上走乡串户的戏班子,不知怎么又抽上了大烟。待父亲一死,家中钱财就变卖个差不多。说来也成了好事,很快就土改,土改时王家已经一贫如洗,工作团说给他家定个贫农吧,可爷爷说那怎么行,贫农有点丢人,不管咋样俺家过去可是有田有地还雇长工的,你们要觉得行,给定个下中农吧。于是爷爷家就是下中农的成分。
说来也怪,家中穷了,爷爷的大烟也不抽了,学会了自食其力。好在他是个聪明人,学什么像什么,一学就会。当地粉房多,他便经常到粉房里去。时间长了耳濡目染就迷上了做粉条。许多年后,他竞成了村里数一数二的粉房师傅。在粉房里他一干就是30多年,直到哮喘病折腾得他再也直不起腰来时,他才真正躺倒在自己家的土炕上。
而就中华民族而言,就中华民族的社会特性而言,中国的女性是在是太伟大了,牺牲自我,节衣缩食,照料着一家老小。像岳母这样,47年不离不弃,照顾一个没有生活自理能力的伤残军人,则更是不易了。
所以我说,她们,也是中国这个有自己特色的民族的脊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