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张拴宝小时候，家里穷得叮当响，可以说家徒四壁，全家常常吃了上顿又为下顿发愁。俗话说，民以食为天。当然，拴宝爹娘最担心是全家的吃食。
　　 家里三个女娃一个男娃，像四个嗷嗷待哺的小鸟。加上他们夫妻两个，总共六张嘴，吃喝拉撒下来不是个小数。因此，节俭成了他们的家首当其冲的任务。
　　 当时，受困于计划经济的体制，农业的丰收反倒卖不出好价钱。拴宝娘将丰产的棉花纺成纱，织成布，再用布做衣服或者鞋子。拿穿衣来说，在拴宝的姐妹中形成“接力”，常常是老大穿了老二穿，老二穿了老三穿。总之，节俭成了主题，轮到拴宝的小妹穿时，衣服常常褪了色，往往又打了补丁。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懂事的姐妹们没有报怨生活的艰辛，她们争相帮助爹娘做家务，以苦为乐。
　　 再比如吃食，普通的一日三餐，菜的问题如何解决呢？拴宝娘脑瓜子灵活，就地取材，秋收的大黄豆荚子饱满，剥出来的豆粒子滚圆。拴宝娘本事好，能将黄豆煮熟捂好晒成喷香喷香的豆瓣酱，黑紫紫的成色，渗出附着一层米黄米黄的豆油。
　　 说起这豆瓣酱，在拴宝居住的沙湾村可叫一绝。左邻右舍品尝之后大加称赞，有的老爷们鼓个劲埋怨自家婆姨，同样用黄豆做酱，自家与他家相比味道的差别咋就这么大呢？拴宝娘用黄豆做的酱在全村可是数一数二的，不仅如此，还有他娘甩梭子织成的老棉布，顶呱呱也叫个绝。于是，在拴宝幼小的心灵里，深深埋下这样一颗种子：凡事不轻易认输，只要肯吃苦。
　　 豆瓣酱盛了满满一大盆，从三暑天一直可吃到隆冬。在拴宝家里，其实吃法异常简单，剥几棵大葱，拿起青白分明的葱段，蘸几下，含在嘴里，伴着馒头的碎屑，咀嚼开来，葡萄糖与蛋白质及多种酶的共同作用下，细嚼慢咽，越品味越香。
　　 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其实贫困是中国很多老百姓的寻常现象，属于那个时代那个年月的缩影，当然，这不随人们的主观意志转移而转移的。拴宝娘和拴宝爹早起贪黑劳动，精打细算着，力争使这个家庭在生活上有点起色。
　　 在这样清贫的氛围中，拴宝度过了简单而又快乐的童年。
　　
　　 二
　　 在生活的困境中，拴宝历练出顽强拼搏的毅力。他学习成绩一直名列前茅，获得的奖状将家中正房的墙壁贴的满满当当。乡亲们看到此景，津津乐道，相互传诵拴宝娘家的小子争气，是棵大学的好苗子哩。
　　 凭着优异的成绩，水到渠成般，拴宝升入镇里的初中。不久后，学校为加强管理，针对学生的素质层次进行差异化管理，拴宝作为学校重点培养的对象被分到优等班，心中不免有点小优越感，从心底讲他并不自负。家境的困难让他清楚所处的经纬，改变，成为一时承受之重，拴宝倍加努力。
　　 拴宝从不和别人比条件。学校生活也算是艰苦的，为多节省开支，早晨吃的菜是他从家里带来的豆瓣酱或者咸菜，只在中餐或者晚饭时从食堂里打点师傅们烹制的菜肴，补充一下身体所需的营养。当然，拴宝和别人比的是学习。谁笑到最后，谁就笑的最甜，这是老师常常在课堂上宣讲的道理，其中的涵义他最清楚不过了。把压力转化成动力，天道酬勤。
　　 高考成绩公布后，拴宝果然不负重望，顺利考取北京一所大学深造。这在沙湾村掀起不小的轰动，村里还为此演过两场电影，毕竟，上大学，这是全村鲜有的事。村里很多娃从小就树立志向：放羊，娶媳妇，生娃，再放羊。原地不动地划着圆圈圈，似乎，这就是沙湾人的宿命。但是拴宝娘不轻信这一套，她是个勤劳坚强的女人。
　　 拴宝长大了，也渐渐理解爹娘和姐妹们的一番良苦用心。两个姐姐一个妹妹未能进入高中，没能走出沙湾村，其中的原因慢慢浮出水面。其实，姐姐妹妹们的成绩也不错，但是家里的景况容不得四人同时远走高飞，姐妹们只好“心照不宣”地“忍痛割爱”。就像口中的吃食——大葱蘸酱，当然是白白的葱段最可口，绿的那段自然只有被折断，留作他用了。而他，无疑就是被爹娘看作是白白的那段了，人生吗，总是要在痛苦中做出取舍。
　　 拴宝顿彻顿悟，他抱怨命运有失偏颇的心，为自己的前途居然扼杀姐妹们的前程，一件多么残酷的事情！甚至，他负疚地愧对姐妹们的眼神。拴宝心中暗下决心做得更好，以致无愧于这个家。
　　
　　 三
　　 进入大学后，拴宝努力如常，他想用实际行动证明自己，人生不仅要蒸馒头更要蒸口气。拴宝时刻想着扎实自己的专业基本功，以致在未来的就业路途上能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之外。
　　 四年的学习生涯即将一晃而逝，很多同学开始为前途使出浑身解数。在浩浩荡荡的就业大军中，人才济济如潮，有时为应聘一些炙手可热的岗位，一轮紧接一轮的厮杀，拴宝方知竞争的残酷，几次竟然都是铩羽而归，让他如坐针毡，寝食难安。
　　 况且，爹娘一边催促，通电话时他们总唠叨，拴宝啊，等工作稳定了，赶快找个趁心如意的婆姨，你都老大不小了，沙湾的大腾或者侯三刚添了家眷之类的，老人抱孙子的急切心理可想而知。唠叨次数多了，拴宝不免有些厌倦，感情的事不是勉强的。
　　 还是在校的时候，他遇到女生罗曼，两人同在一系，曼明眸善睐的大眼睛，流淌着清纯与天真，用现在流行语可以称为“女神”了。交往一段时间后拴宝发现，曼可能不适合自己，人家生于高干家庭，娇贵的千金小姐，门不当户不对。最难忍受的是她的小脾气，曼了解到拴宝农村老家的生活习惯后，她鄙夷地说，吃啥子大葱蘸酱，全身包裹着一股葱花味，这令拴宝格外受伤。
　　 拴宝竭力回避这段感情，但后来想丢开却又不想放下。曼美丽大方，身着红红的衣服像团火，宛如一朵娇艳盛放的玫瑰花，直摄人的心魄。同时，曼的爸妈欣赏拴宝的学识和帅真，于是极力促成女儿和拴宝的婚姻，曼表示愿意放低身姿，与他交往，条件是拴宝必须改掉吃大葱蘸酱的习惯，其它都好说，本姑娘就是受不了那股葱花味，吃啥子不好吗，比如肯德基或者沙拉。
　　 并且，曼的爸妈答应，倘若两人的事成之后，他们会利用广泛的人脉关系在拴宝就业一事上去打通各种关节，人往高处走，想想爹娘一个劲的催促，这令拴宝怦然心动。
　　 人生的结合或许出于某种利益诉求，退而求其次，拴宝和曼牵手在一起。两人开始在磨合中寻找生活的默契，直至形影不离、相依相偎，山盟海誓、愿结同心。在幸福的光环和风风光光的祝福声中，拴宝和曼终于踏上了婚礼的红地毯。
　　
　　 四
　　 然而，爱情不是不食人间烟火和逍遥自在的神仙生活。一切归趋于平静之后，好景不长，拴宝和曼的冷战开始拉开序幕。
　　 因为各自在家的生活状态，以及从小深受的教育启迪，铸就了两人在诸多事情的观点上难以形成有效的合力。结婚后，两人的矛盾点相互碰撞，相互交叠，在生活面前崭露无余。
　　 住上城里的高楼大厦，山珍海味亦非梦寐的美餐，美酒佳肴更是唾手可得的东西。经济层面上的转变，拴宝的心态却是冷静的，生活是努力拼搏换来的，再丰裕他也不会忘本。
　　 成家立业之后，拴宝时刻想报答远在农村的爹娘，回想这么多年来，二老含辛茹苦拉扯他们姐弟四个着实不容易，还有姐妹们做出的牺牲与付出，这种无私的爱让他毕生难忘，从心里深深地感激他们。自己翅膀硬了，脱离了家人，思念如同爬行的虫儿撕咬他的心。拴宝开始想方设法节济他们，但爹娘总是搪塞和回避，甚至编出种种理由拒绝他。回沙湾老家的时候，拴宝每逢目光搓到爹娘依然不忘老传统，吃大葱蘸酱时，心里总包裹着一颗难解的疙瘩，有种说不出钻心的疼痛。
　　 爹娘觉得，儿子飞黄腾达，着实是件光宗耀祖的事情，儿子永远是手中的风筝，飞得越高越远是老人们的心愿，至于回报吗，爹娘可永远不图这个。再说，拴宝找了个城里的婆姨，接下来又要生娃，一家子吃喝拉撒的，他们还听说，城里人吃饭金贵，一顿下来好几十，远远不如咱老两口在家吃大葱蘸酱经济实惠。再说，咱老胳膊老腿，能打能跳还能听使唤哩。
　　 越是拒绝，拴宝心里越充满强烈的负疚感。他偷偷为二老在老家镇上开了个帐户，手头稍有节余便往里面打钱。一切是背着曼进行的，属于私密行为。之所以如此，因为他和曼曾为赡养老人与攒钱养家产生分歧，曼说，公爹婆婆说过不要两人的积蓄，咱俩也就不客气啦，想法子多存些钱为日后的小宝宝着想吧。拴宝内心虽然不快，但是表面佯装一幅若无其事的样子，最后和曼还是通过民主协商握手言和。一段时日后，拴宝却食言了。因为，在内心深处，自小和爹娘姐妹一大家子人围坐一起吃大葱蘸酱时的情形，强烈地刺疼他的神经，无论如何他都不能置爹娘于不顾。甚至，拴宝耳畔想起那首自小就烂熟于胸的儿歌：“小喜鹊，尾巴长，娶了媳妇忘了娘，把媳妇背到被窝里，把娘扔到炕头上。”
　　 单位一同事珍侧敲旁击告诉曼，可要盯紧你家老公，风华正茂，事业有成，小心别让其它女人投了机。凭借女人的机敏，曼嗅到珍的话中有话，绝非空穴来风。双方耳语一阵，曼听出其中的关键信息，原来，同事马珍看到老公拴宝去银行汇钱，有两次竟与她撞个正着，慌里慌张，闪闪躲躲的，做贼般，心里八成有鬼。
　　 珍揣测曼肚子一年多还没挺起来，指不定哪里出了问题，第三者已插足或者拴宝有了婚外情。珍赶紧向曼报告，这男人啊，仅从外表主观判断，可能靠不住。珍与曼推心置腹地大谈一阵，结婚后的女人啊，就像春天里刚开放的花骨朵，红艳艳的，时间一长就没新鲜感了。自家男人以前也是这个味，家花没有野花香，在单位上看中了个小妹妹，又是喝咖啡又是送花什么的，后来被我闻到了风声。
　　 曼迫不及待地问珍：后来怎么样了？珍缓缓语气，一副自在得意的情形继续讲下去：后来的一次，老公和那个小妹妹约会，我事先截获情报，便早早来到公园里等，穿了个类似那个女孩的公主裙，又梳了个乖俏的发型，当然我老公浑然不知，他蹑手蹑脚来到公园里，以为我是那个小妹妹，从背后将我拦腰抱住，“小宝贝、小心肝”地叫着又搂又亲。
　　 珍说，老公扭转头，发现竟然是我，又羞又惊，一幅失魂落魄的样子，顿时像个犯错的孩子。我没有继续追剿老公的过去，得饶人处且饶人吧。为了孩子，为了家，婚姻还得经营下去不是，至少爱情没有走入死胡同，退一步海阔天空。幸好老公意识到自己的错误，及时悬崖勒马，我们才冰释前嫌、重归于好。后来，我就把紧家中的财政大权。这男人啊，勒紧了他的钱袋子，说不定也就勒紧了他的心。
　　 曼如获真知灼见，反复捉摸着珍的话语，不无道理。
　　
　　 五
　　 一番明察暗访后发现，老公拴宝并非像珍的老公有了婚外情，因此，珍真心实意开的药方并不适合自己。居然，老公背着自己竟是给乡下的老爹娘汇钱！这就预示着双方达成的君子协定宣布流产！
　　 这让曼不由得血脉贲张、火冒三丈，这拴宝，简直不可思议，开诚布公的讲，给公爹公婆送些钱我不反对，倒是正大光明的，不需要暗箱操作吧。一次性汇个万儿八千的，是不是乡下的那些七大妗子八大姨都要救济，以为我们在城里是开银行的！
　　 曼越想越来气，越有气让她变得不再理智。想想这两年，老公的前途，哪一步不是自家用钱铺出来的，老爸找门子托关系，低三下四的。如今倒好，拴宝从未说过一句真心感激的话，就连今年重阳节，我说送父亲两条中华香烟，老公心疼地抠手指甲半天。
　　 拴宝下班推门回到家，曼想心平气和与老公谈一谈。可是拴宝随口说了句“我累了”，无意的举动却点燃了战争的烽火。曼说，拴宝，你想作啥子吧，想把这个家掏空是不是，咱们这个家不想珍惜是不是？拴宝自知为父母偷寄钱款的事情暴露无法掩盖，他想与妻子解释，可是，依照曼的性格，即使之前与她商议或许也是枉然，结果铁定了是个不字。他远走高飞了，但是爹娘却空守寒窑，吃的饭菜居然是多年不变的大葱蘸酱，这让他仿佛嗅到年少时内心承诺的发霉味，心在滴血。
　　 疼定思痛，甚至，他开始重新审视自己的婚姻。或许，他和曼最初的结合原本是个错误。起初，爹娘希望他在城里能攀上高枝，将来事业一帆风顺的。事业倒是风生水起了，可是婚姻却让他陷入泥淖，幸福在哪里，这让他后悔不迭和迷茫。曼在家是独生女，凡事以自我为中心，心底偏狭，说一不二，这让从小生活在农村自由散漫的拴宝十分不舒服，他渴望舒适无拘无束的阳光，可曼的盛气凌人，令他彻底无法忍受，令他无法体会到婚姻的快乐，想到读过的小说《围城》，一如他的心，幽禁在冰冷的枷锁里，多想突破羁绊和牢笼，多么渴望获得呵护和慰藉。
　　
　　 六
　　 元旦到了，单位放了七天假。他借故独自回到乡下的老家和爹娘团聚，心情暂得一时的解脱。恰好在县城某酒店举行初中老同学聚会，被人拉了去。
　　 分别多年后，老同学相见，交谈甚欢，无论成败，尽在不言中。难忘的当然是昔日求学时的青葱时光，无忧无虑。一位女同学名叫李丽的，走入拴宝的视线。原来，初三时李丽和拴宝是前后位，两人常为道习题争论不已，在青春懵懂的岁月，在情窦初开的年纪，年轻的男女在心中早就相互产生了好感，心生爱慕，只是为了学业，又是在学校，慑于法纪，横亘着一道难以翻越的世俗藩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