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塘】月 谣(小说)
一
“月亮出来亮汪汪∕亮汪汪,望见月亮∕想起我的∕好阿哥。哥像月亮天上走∕天上走,哥啊哥啊哥啊……”
被这段婉约动人的歌谣牵引着,男人跌跌撞撞地来到了这个小站点上,已将近午夜时分了。尽管犬声瘆人,他也只能拖着疲惫的身子往前蹒跚走着。荒路的前面是黑压压的高山,而另一侧则是漆黑的深沟大渊。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里,大山深处的那缕灯火,就像萤火虫一样微弱。尽管这样,还是让男人萌生了一丝憧憬。
终于走到了那缕灯光前了,不待他敲门,一个女人突然从门后闪出,止住了为表现尽责而继续冲男人龇牙咧嘴的灰狗,手里提着一根粗粗的木棒,“谁?”
“我。”一出口,男人觉得这样的回答着实荒唐。对于一个陌生人来说,“我”又是谁呢?
“你要干什么?”女人不由地后退了一步,声音也在微微作颤。一个男孩也从屋里奔出,紧紧地偎依在女人身边,像是在为女人壮胆,更像是在找依靠。女人低声安慰他:“别怕,有妈呢!”
男人停住了身体滑动,嗫嚅着说:“我过路的,想在这儿借一宿……”
女人一直审视着轮廓不清的男人,迟疑了一下说:“就我们娘儿俩,你住下不方便……”
“噢……”男人话里充满了沮丧,转身踟蹰而去。
“慢着,要不……你还是进来吧。”女人像是动了恻隐之心,她往前迎了半步,但很快就退回了原地。
男人小心翼翼地跟在女人后面进了屋。女人是个理家能手,一个小院落、两间破败的小屋竟被她收拾得像模像样的。借助灯光,男人打量了屋里的一切,包括那个可爱的男孩子,就是没敢正眼看女人。
见男人身上有血渍,女人一惊,“你是逃出来的?”又攥紧了手里的木棒。不远处就有一个劳改农场,时不时会传出一些刑犯出逃的消息。不管是真是假,总是把人的心搅得惶惶的。
“不是的……我只是个过路的……”男人浑身哆嗦了一下忐忑地望着女人。然而,仅仅这一瞥,就让男人心里一颤。女人不仅声音清朗、甜美,模样也清丽可人。高挑的身材、白皙的皮肤、亮泽的长发,尤其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仿佛能刺透你的心灵一样,什么瑕疵也无处藏匿。
女人见男人出了神儿,连忙拉紧了碎花睡衣的前襟,“那你这伤又是怎么回事?”
“在路上想扒上一辆拉煤的车,结果摔下了深沟里……”
“那你为啥不拦车呢?这样多危险啊!”女人丢掉了手里的木棒,进卧室穿上了外套,又指使男孩说:“毛毛,快去打盆水让叔叔洗把脸!”
男人迟疑了一下连忙说:“不用了,真的不用了。”他生怕弄脏了女人整洁的屋子。
女人倒了杯水递过来,男人急忙去接,不小心触到了女人的手,男人惊慌失措急忙把手缩了回来,女人也有些神色慌乱,水杯也差一点失手落地,“别光站着,坐下吧!”
男人看了看自己满身泥污的衣服,又看了看铺着雪白罩面的沙发,迟疑了一下,就坐在了沙发的边沿上,继续低垂着头,反复搓弄着手。
这时,男孩把水打来,一脸快愉地说:“叔叔,你洗吧!”又拿来了毛巾和香皂。男孩生得明眸皓齿,一双无邪的大眼,不断地传递着友善和温暖。
男人脸上一阵痉挛,慢慢地脱去外罩,可因右臂有伤,费了好大劲儿也没能脱下来。
“还是我来吧。”女人迈着轻盈的步子走了过来帮男人脱去外衣。瞬间,女人身上那股淡淡的甜香随着湿润的空气扑面而来。男人只觉得一阵眩晕,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女人瞟了男人一眼,转身又进了屋取出几件衣服递给了男人,“你就先将就着换上吧!”
“这、这不合适吧。”男人更加局促起来。
“怎么,嫌弃啊!”女人嗔怪道:“快到卧室里换上吧,屋子小,有些凌乱。”
男人顺从地进了女人的卧屋,室内陈设虽简陋,可十分整洁雅致。橘红色的台灯下整齐地摆放着厚厚的典籍、著作,看来她一定是个读书女人,书柜边的小茶几上放着一台旧式收录机,刚才那优美的旋律一定是从这里传出的。被子是拉开着,还依然散发着女主人淡淡的体香味儿。此刻,所有的委屈和愤懑,所有的渴求与伤痛,所有的辛劳与孤寂被渐渐抚平了。想到在远方的家里,自己的女人或许也会这样,在渴望中打发难熬的时节,在幸福中长久地等待,等待他的归来。想到这儿,男人眼窝一热……
趁男人洗漱的工夫,女人又到厨间忙活了一阵儿,给男人揣来两碟饭菜,歉疚地说:“剩饭剩菜,就请将就着吃些吧!”
男人已经几天没怎么吃东西了,虽想斯文,可饥肠辘辘的那还顾得了许多,很快就一扫而光。
“你到底是从哪里来的?”女人的目光轻柔而有热度,让男人觉得暖烘烘的,紧绷着的神经也稍稍放松了些。
“我是一个搞技术的,不会干别的。”男人面色酡红,答得很迟缓很吃力。
见男人紧张成这样,女人有些忍俊不止了,“我也没说你一定是坏人啊!”
女人还时不时地用暖暖的目光烘烤着男人,男人也一直埋头冒着汗。良久,她匆匆收回了目光,投向了墙角组合柜上那束芦苇花,并发出一声轻轻的叹惋。芦苇花,是凄美的花,是生命最后才奢侈地飘扬的花。这女人钟爱它又表明了什么?
“你平时喜欢做什么?”男人琢磨了老半天才开口这么一问。他想知道,是什么力量支撑着女人,她是如何打发这些在常人看来单调乏味的春夏秋冬?
“读诗、吟诗,偶尔也作些诗,不过都是用于消磨时间的。我是学中文的,总得对得起当年的四年大学苦读……”
“是啊,诗言志,律和声。”男人觉得胸口畅快了许多,谈兴也浓了许多,“你最喜欢谁的诗?”
“记得一位诗人曾说:一个诗人一生持续忠诚地写作,最终所形成的是一个诗人的心灵史。对诗始终不渝的热爱,那是因为她在我最无助的日子里一直陪伴着我,我的生活已经不能没有诗歌。我最喜欢的是叶芝的《当你老了》。”说着,她缓缓起身竟轻轻地朗诵起了那首略带几分沧桑凄婉的诗句来:
当你老了,白发苍苍,睡意朦胧,
在炉前打盹,请取下这本诗篇,
慢慢吟诵,梦见你当年的双眼,
那柔美的光芒与青幽的晕影;
多少人真情假意,爱过你的美丽,
爱过你欢乐而迷人的青春,
唯独一人爱你朝圣者的心,
爱你日益凋谢的脸上的衰戚;
当你佝偻着,在灼热的炉栅边,
你将轻轻诉说,带着一丝伤感:
逝去的爱,如今已步上高山,
在密密星群里埋藏它的赧颜。
……
女人朗诵到最后两句时竟然哽咽起来,她扶着门框出神地凝望着溶溶月色,眼睛里充满了晶莹泪花……
一阵沉默后,男人摘下眼镜拭着镜片说:“叶芝对茅德·冈小姐一生倾情,但茅德·冈一生都在拒绝。即使当她丈夫去世之后,也没有答应叶芝的求婚,甚至坚决拒绝出席叶芝的葬礼。世上对爱情终生执着,却又无法得到哪怕是一点点回报,只有叶芝一人了。当年,男人曾用鲜红的枫叶,工工整整地抄写过这首诗,把它送给了他亲爱的女孩儿,结果她却……”
女人听罢竟扶在门框上唏嘘起来,不知是为叶芝,还是为她自己。
二
当阳光刺破窗棱洒在男人脸庞时,他猛然从沙发上坐起。见茶几上摆着饭菜,并留了张字条:“我和孩子到学校了,中午自己凑合着吃,晚上回来我给你做。”一股热浪顿时浸没了这个高大魁梧的男人,竟孩提般地失声抽泣起来……
女人就如那夜半当空的明月,照亮了自己,也照亮了别人。她的美貌应是上天赐予的花朵,开在春风里,温暖了身边的草木和顽石。
男人将餐具送到厨间时,发现缸里的水不多了便去打水,这才发现四周没水井。正当他纳疑时,那条灰狗从对面山岗上飞扑下来,像是见到主人一样摇头摆尾,而后又往深沟奔去,男人会心一笑随狗而去,对面有个不大的村落,在村口的一个院落里高高的旗杆上的国旗在迎风招展,并时不时地传来孩子们朗朗读书声。
男人很艰难地爬了几个来回才把女人的水缸灌满,又找来斧头将一大堆木柴劈完,见时间尚早,就又将女人近似荒废的菜地翻了一遍。
女人踏着霞光余晖出现在沟口时,男人正在路边等她。金色霞光映照下,女人更加妩媚,让男人的心一阵狂跳。
“不习惯吧,城里呆惯了,到我们这儿会不适应的。”女人轻轻地望了男人一眼,又把目光投向远方。
“作为心灵的归宿,这里挺好。”女人听了一脸赧色,红霞一般。
女人见男人打了水、劈了柴、翻了地,责怪道:“谁让你干这些啦?”见男人像做错了事似的定定地站在一边,女人又叹道:“你有伤,怎么能干这些呢?再说,你能管我一时,还能管我一世?”
男人垂下头去,跟在女人后面进了屋,见男人把饭菜已经做好,女人竟孩子一般天真,“让我先尝尝哦!”就用手捏了一点菜送到嘴里,而后又夸张地说:“嗯,不错!你该不是厨师吧?烧的菜有滋有味的!”
女人把男人的情绪很快调动起来,“我的自理能力一向很好,几乎什么都会做。”
女人回头望了一眼男人轻声叹道:“做你的女人一定很幸福!”
三
饭后,天已经暗了下来。已过仲秋时节,天也变短了也凉了,为不影响孩子写作业,二人来到了院子里,守着天上的皓月,静静地坐着。
“说说你自己吧。”这次是男人先声发问。
女人凄然一笑说:“我也没什么好说的,你想了解点什么?”
“为什么住在这里?”男人的声音很有磁性,听了就让人觉得暖暖的。
“原先在学校有间房子,后来扩班学校让腾出来当教室,没地方可去只好搬到了这里。这儿原先的小道班,后来公路改道了,人也走了,我就用两千块钱买了下来,收拾收拾就成了自个的家。”
“那他呢?”
“我和他相识于昆明,我是云南大理人。那时他在那里当兵,我在上大学,军训时认识的。他是那种看了就让人放不下的人,很帅气,也很健谈。后来我们就好上了,不顾父母的反对跟着他来到了这里……”
“那他人呢?”
“还在外面到处游呢……我和他早离了,孩子四岁时。”女人像是在尽力克制自己,自始至终没有一句抱怨的话。
“那你呆在这里等什么?还在等他吗?”
“不是的……”女人唏嘘着垂下头去,满头秀发瞬间没面,“对于他,我的心早死了。我是怕孩子受委屈,跟着遭罪啊!爱是要付出的,有时甚至是生命。”
男人不再吱声,望着那轮满月,聆听着女人轻柔的呼吸声。
“这些年追我的人不少,甚至包括一些达官显贵、才子俊朗。但我清楚,自己是个长着沉重翅膀的女人,不能飞,也飞不高了。”
“那你为什么要留我?”男人从女人哀怨的眼神里读懂了许多,他不想抱憾而去。
女人轻轻地摇着头说:“我也说不上来,可我的确一见到你就觉得很亲切,这种感觉从来没有过,一次也没有……”
男人动情地站起身来,“我……可以拥抱一下你吗?”
女人惶惶站起身来,月光下,如泥塑一般。
男人上前轻轻地将女人揽在怀里,女人不停地颤抖,几度想挣脱男人的怀抱,而男人不再犹豫,把女人紧紧地揽在怀中……
女人轻声呜咽开了,“哥哥,我二十岁时,你在哪里?”女人像是自语,又像不是。
“四十岁了,我来晚了吗?”男人的双肩也在颤抖。
“不晚!”女人拼命地摇着头。
男人稍稍顿了一下将紧抱女人的手松开了,“说了你别害怕,我真的是从劳改农场出来的……”
“我知道。”女人依旧伏在他身上,显然,是她为男人洗衣服时看到了那些“证件”。
“不想知道原因吗?”两行热泪滑过男人的脸颊。
“不想知道!”女人固执地摇着头。
“呜——”灰狗在门口来回走动着,时不时用恶神一样的眼光扫视着这个男人。它要证明它的存在,表现出对女主人的无限忠诚。
男人警觉地望了一眼狗,心里更加忐忑,“不想知道我也得告诉你!你还记得几年前轰动全国的枞城大桥垮塌事件吗?我当时是总工程师……”
“一定是冤枉你了!”女人把脸贴在了男人宽宽的肩膀上,大颗大颗的泪珠滚落下来,像高炉溅出的钢花,灼得男人心口生疼生疼的。
男人连连摇头,“也不全是。的确收了人家三十万,钱是她收的,我当时并不知情。”
女人的心像是被蛰了一样,“七年牢狱,就因为那……后来她呢……”
“她应该挺好吧,一开始我提出分手,她却坚决不干……”男人讲得很平静,平静得像是在讲述别人的事。
“是内疚?还是处于感情?”
“我想都不是,应该是为了她自己,她怕这样做对她影响不好,毕竟知情人不少啊!”
“那你为什么不回去?”女人微微抬起头盯着男人问。
“准噶尔是我自幼向往的地方,但没想到是以这样方式来到这里。这段时间我去了很多地方,想找个锥身之地……像我这样的人回去又能干什么?”
女人鼻子一酸,又抽泣开了,“那你要到什么地方去?”
“也不清楚,可我想回去看看孩子,女儿该满十四岁了,到了让人操心的年龄……”
女人又是一声哀怨的叹息,把手从男人胳膊上移开了,“你是该早些回去。”
“呜——”灰狗一直趴在不远处的地上,还在用泛着蓝色睛光、威严无比的眼在直勾勾盯着男人。
四
男人躺在沙发上思绪万千,女人就像是栖息在天空之城的云里雾里的月神,而他则像划过天宇的流星,仿佛能破译她的心思与夙愿,但却凄楚而无奈。他突然发觉,生命的分量其实很轻淡、很透彻,诚如那淡淡的月光。
他需要一个把自己心存在的地方,而这个地方又在哪里呢?女人如哭似诉的“哥哥,我二十岁时,你在哪里?”声声萦绕在耳边。她就似如练的月华,心在她的月色中变得那么柔软……
想着想着,男人不觉地走到了院子里,仰望着天空中那轮明月,情不自禁想起了故乡的《月谣》:
你若去了我家乡,
你会爱上红月亮。
家乡的杜鹃红又红,
红红的杜鹃象火一样。
姑娘们赛过红杜鹃,
红红的脸庞像红月亮
……
东方放晓时,男人轻身提上行囊准备离去。临走前,他轻轻推开了女人那虚掩的房门,女人正倦卧在床榻上,枕边还放着翻开的书卷,像是仍在熟睡,男人不忍心打扰她,轻轻地走了。
当男人翻过深沟来到对面村边车站时,蓦然回首在初晨的霞光里站着金塑般的女人、孩子,还有那条灰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