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山风劲萧秋正酣
　　 2006年，17岁的我中专毕业。各种缘由之下，我终于如愿回到故乡，成为了一名乡村教师。
　　 9月6号是交学费领新书的日子。孩子们听说从大城市里回来了一位年轻的新老师，一大早就聚在我的办公室门外，探头探脑地往里张望。这可是我的第一份工作，为了给孩子们留下良好的第一印象，我事先买了大袋的糖果，准备第一节课就分给孩子们吃。
　　 “看见了没？长的好看吗？”
　　 “别推我呀，一会儿上课铃响了，你也能看见的。”
　　 “是长头发吗？”
　　 “喂喂，你们看见的都往后走走啊，让我们也看看呀！她穿裙儿么？是不是很漂亮？”
　　 一大群八九岁的孩子们你一言我一语，捏着嗓子用本地方言嘀嘀咕咕。其实我很想打开门去跟大家打个招呼，又怕贸然出去会吓跑他们。终于挨到上课铃响，孩子们都飞奔回二年级教室，我才拎着糖果出门。
　　 “你就是新来的班主任？听说你还会说普通话呢？你咋长得恁白？外面的城市是不是很大？”我刚走出来，一个灰头土脸的小女孩就从旁边闪出来，连珠炮似的问了我好几个问题。
　　 愣了两秒后，我笑了：“你这么多问题，我应该先回答哪个比较好呢？要不咱们先回教室，以后老师再慢慢告诉你，好不好？”
　　 “那我能不能先摸一下你的头发？你的头发好长好顺呀！”她两眼发出晶晶亮的光芒。
　　 “嗯，好。”我低下头凑近她身边，一股汗水混着泥土的腐朽味道便刺鼻地飘过来。她伸出脏兮兮的小手儿在衣襟儿上使劲蹭了两下，谨慎又紧张地抚摸着我的头发，像是在进行某种庄严的仪式。我伸出双手，也轻轻地帮她捋顺了油腻到粘连又僵直到炸毛的黄发，忽然鼻子一阵泛酸。
　　 “没有人喜欢我，她们都说我是个六月的萝卜，你会喜欢我么？”她清澈的眼眸里似乎沉淀着整个秋夜的星空，那一汪简单里蓄满了虔诚和期待。有一股纯净的力量逼迫着我，让我不得不仔细到近乎审判地追问内心：“我喜欢她么？”
　　 良久之后，我注视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的告诉她：“你很像我小时候！”她定定地看着我，几秒的不可置信后，朝我露出一个灿烂的微笑，欢快地跑开了。
　　 这便是我认识林薇这个学生时的情景。直到现在我都清晰地记得，那天的她有比冬日里的小萝卜还要瘦弱的身躯，但她的笑，却有让秋天的阳光都黯然失色的力量。
　　 之后与孩子们的相处，虽也有诸多无可奈何的小插曲，但整体上，我自认为还算顺利。每日里绿树幽幽，书声朗朗，总给我一种回到童年的错觉。似乎我不是孩子们的老师，而是他们的同窗。这一切来的多么自然，就像我曾在心中笃定了那么多年的情景一样。
　　 这个生我养我的地方，这座四季分明的北方小村庄！每到秋夜，远处伏牛山上的风便会裹挟着幽微的花果味，酣畅淋漓地吹。扫过地势略显低洼的村口，抚过小盆地里的FJ小学，最后停留在每棵树的树梢上。那树梢上住着白月光，来来回回地飘啊晃啊，描着我心中十七年来的故乡印象……
　　
　　 二、叶落霜寒意悠悠
　　 青瓦屋顶半遮半掩在秋雨的迷蒙里，像披着清冷袈裟的小僧，走在若隐若现、云雾缭绕的山路上。抬头似是看见了那小僧低眉垂首、满目超然。低头却看见嘀嗒嘀嗒的屋檐下有只沾满泥泞的小狗。它把天赐的小雨当成了礼物，四肢蹦跳着，身体扭动着，欢闹不已。
　　 此之砒霜彼之蜜糖，说到底，生活依然，悲欢自惹罢了！我收回心神，整理好教案，准备去给孩子们上课。出门前努力甩了一下齐腰的长发，想把近日来的糟心事都甩到脑后，不料却迎面撞上齐校长的小儿子齐欢。
　　 “哟，这不是咱们的县级优秀教师周灵么？平白得了这么一称号，果然是神清气爽啊！”他阴阳怪气的拦住我，并且故意把“优秀”两字提高了分贝。
　　 我本不欲理他，奈何他却咄咄逼人：“你说你比我还小两岁，而且刚中专毕业，你凭什么就得了这荣誉？如今可好，还要被提名去市里讲课，准备市级优秀教师选拔。你说说看，这一切还不都是因为我让给你的？你要是识相的，就赶紧给我一个满意的答复。“他使劲拽着不让我出门。
　　 “哼，凭什么？凭你自己不争气！”我奋力甩开他的手，给了他一个白眼。
　　 离开办公室后，我的右眼皮就开始剧烈地跳动。大概是心理作用，我觉得自己整个右眼跳得都要抽筋了。学生们似乎也感受到了我的状态不好，于是林薇提议课前唱支歌，这一举动获得了同学们的一致认同。
　　 而我却忽然破涕为笑，因为孩子们表情凝重地大声合唱起了国歌：“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
　　 感动中又有些淡淡的哀伤。我险些忘了，这里可是连年都被评为全国前100名的贫困县啊。整个FJ小学五个年级，总共八位老师。除了我和齐欢，其他都有五十岁了。音乐课这三个字差不多只是出现在科目表上的摆设。还好去镇上开会前，我趁机申请的音乐教室和课程排表都被批准了，想到这一层，我心里多少有了点安慰。
　　 课后我正着手准备先写二年级的音乐教学计划，还在心里盘算着可以让林薇做文艺委员。不料才一会儿功夫，外面就乱作一团。几位学生哭喊着几乎是撞开了我的门，大喊着：“不好了，不好了，周老师，林薇的爸爸扇了她两个耳光，拳打脚踢的把她拖走了。”“是啊，是啊，打出血了还，还把教室门踢掉了……”另一个学生也被吓得额头直淌汗。
　　 “啊？那她爸爸说什么了吗？为什么打她？” 在这里，父母当着众人的面暴打孩子都是家常便饭，但我还是心痛不已。
　　 “哦，好像是说她唱歌啥的，进来就开始揪她头发，打的好吓人……”同学们面面相觑，都有点后怕。
　　 “因为唱歌？”我很好奇她爸爸怎么知道她领大家一起唱歌的事。心中疑虑重重暂且压下，我先安抚好孩子们，又去把门重新装上。我打算下午等林薇来了先问问发生了什么，再有针对性的帮助她。可是直到第二天中午，林薇的座位一直都是空荡荡的，而我却等来了一场荒谬的集体会议。
　　 “近日，相信大家也都听说了吧？咱们教师队伍里有个别人，年轻气盛，得了荣誉就不知天高地厚了。好好的班主任，不重点抓学生工作，搞啥子音乐计划？这下好了，娃娃们的家长有意见了。大家都谦虚点，我们这些老教师们，好歹也在教育岗位坚守了几十年了，也曾是你们的老师。没别的，但至少比你们年轻人稳当！几十年了都没有音乐课，你们不也照样健康长大了？你弄这叫啥？这叫革命啊！典型的教育革命！仅凭一个人的力量，哪里就想翻天了？大家都收敛点，莫要叫我为难嘛！”老校长一边咳嗽个不停，一边却精神矍铄地唠叨起来。
　　 我用余光都能清晰地看到其他诸位老师们幸灾乐祸的表情，可我却有点懵。难道林薇爸爸来找过校长了？我心里一团乱麻。
　　 “就是嘛，到底还是太年轻啊。得了荣誉，是我们这些老教师们肯让着年轻人，是我们大度。那可不代表所有人都愿意因为你年轻，任何事都让着你的。”陈老师斜着倔强的眼睛，瞄着我看，我的思绪却飞到了上个月。
　　 那是一个阳光和暖的午后，教育局发下通知来，要求每个学校都要推荐一名优秀教师去镇上参加教育分享会。校长本意是让齐欢去，却被懒洋洋的齐欢一口回绝。
　　 资历甚老的陈老师也发言了：“每年的分享会都赶上秋忙，大家都恨不得多安排几节劳动课，让学生们帮忙秋收，还弄什么分享会，这不是添乱吗？要不周灵你去吧！”
　　 刘老师也近乎请求地说：“你家没啥负担，走的开。大家都是你的恩师，你可不能忘恩负义啊！”于是老师们好一顿恩威并施，大有胁迫的意味，强烈建议我去。
　　 谁曾想今年的培训略有不同。几天后有了新通知，才知道所有参加分享会的老师，均被评为“县级优秀教师”，并获得了到市里讲课评比，参加市级优秀教师选拔的资格。至此，大家看见我都是一副欲言又止的奇怪神情。我主动去找大家探讨教学问题，也没人愿意理我。要么就轻描淡写一句：“你不是县级优秀教师么？哪儿有你找我们讨论问题的道理？我们可不敢当，不敢当啊！”
　　 原本只有齐欢从未拿这件事奚落过我，但偏偏前几天他忽然向我表白，被婉拒后，便也开始处处与我作对，甚至不惜戳我的心。整场会议，倡导什么、弘扬什么、杜绝什么的，我彻底没听进去。直到最后，老校长宣布空出的那间教室要批给齐欢老师，做劳动课工具存放室，我的脑袋“嗡”的一下就炸了……
　　 “枯草霜花白，寒窗月新影”转眼已是霜降，二十四节气中的第十八个节气。一片早已干枯的叶子飘进来，落在我的台历上。我看见最新一页的台历上写着“戒骄戒躁”，可我燥热的心却在露水凝霜的时刻，忽然变得寒凉不已。
　　 踩着厚厚的落叶，在校园里漫无目的地走，夜色里回荡着吱吱的回响。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落叶积累得这么厚了呢？仔细想，原来夏天也是有落叶的，可谁又忍心忽略那时的郁郁葱葱呢？只有后知后觉的发现黄叶如流星雨般纷纷坠落，大片的飞舞，我们才知道叶落的季节来了。然而秋天就要走了呢，其实是冬天就要来了！
　　
　　 三、俏丽红妆今时老
　　 再见到林薇，是在几天以后。她黑着眼圈，整个人都瑟缩着，显得更瘦弱了。
　　 “林薇，”我在她的身影就要消失在教室门口前叫住了她，“你还好吗？”我伸出手去抱她，却发现她胳膊上、背上都是被打的淤青，不禁心惊。
　　 “周老师”她用力的抱紧我，两行热泪不住地滴在我的胳膊上，一颗颗，烫伤我的心。
　　 “乖，不唱了，咱们不唱歌了！”我帮她擦着眼泪，把她拥进怀里。
　　 “不，老师，我喜欢唱歌！你教我们吧？我知道你会，我偷偷听过你唱歌！”她眼神灼热，让我想起那天她的笑，那种让秋天的阳光都黯然失色的力量。我摸着她僵直的头发，强自忍着打转的眼泪。这一瞬间，我强烈地感觉到自己不如眼前这个孩子。
　　 当天我就去找了林薇的母亲，她穿了一件灰突突的洗得泛白的旧外套，正从地窖里上来。一边抖着身上的泥土，一边放下胳膊上挎着的篮子，给我让座。她脖子里挂了一条脏兮兮的旧毛巾，已经起了黑球球，似乎很久都没有洗，而且永远也洗不干净了。那一刻，我那颗满腔炽热的心生出彻骨的寒意。这哪里还是当年那个俏佳人呢？曾经她可是村里出挑的一朵花，多少男人做梦都想娶她呢。后来她终于嫁给了县城里的一个官二代，可好景不长便听说她因为不能生育被抛弃了。辗转几年，她也重新嫁过几次人，虽然外表愈加光鲜，名声却越来越差，且传遍了十里八乡。最后经人撮合，嫁给了林薇爸爸，谁曾想传闻不能生育的她却生下了林薇。
　　 “嫂子，我像林薇那么大的时候，咱们还一起住在下面的老场子里。那时候都是石头泥土砌的房子，咱们还是邻居呢。”我试探性地说着。
　　 “嗯，嗯，我记着呢。那时候你也调皮，到我家去拿糖果也不说一声，差点被我家的黄狗给咬了。”她露出有点泛黄的牙齿，咧嘴笑着。不知是不是为我的突然造访而紧张，她一直用粗糙的双手揉捏着红薯上的泥土。
　　 “嫂子觉得，林薇，长得像不像您年轻时候？”我多么希望能从她的眼睛里读出她当年残存的一点点华彩，然而她那双有点皲裂的手微微抖动了一下，却依旧没有任何表情。我不甘心，继续说道：“嫂子当年发带飘飘、穿紧身衣，踩高跟鞋，抹红唇，真的是特别美！您是我们小时候最喜欢的姑娘！”她漠然地往远处挪动了一下，略有苦痛地低着头：“你说啥呢？我听不懂。”
　　 我的心剧烈地抖动着，她却只是带着庄稼人的客气，留我吃饭。我失望地问了最后一个问题：“您真的想让林薇以后过上和您一样的生活？”
　　 她把洗干净切成块的红薯放进锅里，开始搅拌面糊糊。我叹了口气准备离开的时候，她亦没有回头，只是用略带厌恶的语调说了句：“庄稼人就要有庄稼人的样子，整天想那些没用的，会带坏娃娃们的。”
　　 “难道您没看出来么，林薇都不迟到了，也开始认真写作业了？她还变的爱干净了，还会帮助其他同学，大家都开始喜欢她了。她和您当年一样，无比向往外面的世界……”我很想愤怒的大声告诉她这些，可作为母亲，她怎会看不到？她只是丝毫都不在意罢了，甚至还想掐灭林薇开始觉醒的自我。
　　 我心灰意冷的走到大门口正好遇见从菜地回来的林薇。她吃力地垮了一个沾满干草的菜篮子，里面装着被霜打过后的秋茄子，跌跌撞撞地走着，眉眼鬓角都像极了自己风韵不再的母亲，只剩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写满了倔强。后面跟着她晒得黝黑、弯腰弓背的父亲，无比警惕地看着我。
　　 刚跨出门来，我就听见林薇父亲充满威胁性的警告：“少跟这个老师来往，什么老师啊？一看就是在城市里风流惯了，搞什么音乐教学？还寓教于乐，我呸！还能不能好好教学了？不会教书的才弄这些歪门邪道！”
　　 衰草枯黄，树木突兀，十一月，寒风已凛冽。我像被人打了耳光一样，躲在暗夜的小道上徘徊。这就是我朝思梦莹的故乡么？我不禁迟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