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墨】乌拉布图之殇(散文.游记) ————探访群狼守护的塔山
三屯河峡谷的小树林,绝对是我们入山来最美的营地了。处于沟谷之中,像端坐于深深的井底。两侧高耸入云的山峰和峭壁,将深壑中清澈的小河挤压得弯弯曲曲,又细又长。河道朝前看找不到去路,朝后看也见不着来迹。河水在巉岩和乱石间汩汩而安静地流淌,宁谧得像遗弃在大山深处的一寸光阴。
今天的行程是沿三屯河而下到岔河口,再拔高海拔1700米,翻越乌拉布图达板后,夜宿绿湖。然而谁也没有料到,今天却是一程历经生死的穿越。
上午八点,我们从小树林营地沿河谷行三公里,约一小时到达海拔2260米的岔河口。岔河口,即为三屯河两源头交汇的地方,GPS指引我们沿左侧的一个源流而上。此刻回想起来,天山的路多为复杂,如果没有GPS的导航是极易迷路的。狼塔路上,翻越三岔河峭壁时的困难,让我印象尤为深刻。我、明歌、宇天行和娜子四人,选择了从悬崖顶上的峭壁翻越。因陡坡上积雪结冰,自峭壁上下到河谷时,如履薄冰,颤颤兢兢。我先下到河谷营地后,看到娜子在陡坡上有些怯意,步履维艰。便返回接应娜子,帮她背包。娜子的包进山时称重为21公斤,这在女队员中是最重级别的了。相对于我们,86与柒柒、小芳仨人选择了一条更正确、更轻松的路,他们是从河滩左侧贴着悬崖淌过的。这人生的道路一半在于勤奋,另一半则在于选择。正确的选择则事半功倍,而错误的选择却如缘木求鱼。
我们到达岔河口营地时,刚好一群牦牛在草地吃草,多为黑色,长长的毛发。看到有人入侵“领地”,便自行渡河“撤退”。队伍在草地中间的小木屋旁小憩片刻,便起程了。
过岔河口营地的小木桥,山路朝左急转。昨晚的一场飞雪,使整个天山铺上了一层银光闪铄的铝箔。放眼远眺,如披着如羽霓裳的仙子,更似无数白色的精灵在舞蹈。这个丰富多彩的世界从来不缺风景,缺的是一双采集和捕捉景色的眼睛,和一颗与自然与美丽倾心交流的心灵!
在这宁静而广袤的天山,“河水洋洋兮青泠,深谷鸟鸣兮莺莺。”天山上的水资源极为丰沛充盈,因此峡谷中的植被非常茂盛。河洲上草地上的胡杨林、云杉林,及那些不知名字的树林,一丛丛一簇簇,参天古树随处可见。
我们便是在如此水系充沛的天山上行走。天山水系的无数的过河点,除少数地方已经架设了木桥外,但更多的地方,只能踏着光滑的卵石跨过。这个季节的天山冰河,鹅卵石结了一层厚厚的固冰,原来的垫脚石也悄悄变成了“绊”脚石。稍不注意,就与河水来个“亲密”接触。明歌轻声对我说:“宇天行已经二次落水了。”宇天行第一次下水我是看到了,在岔河口前不足一公里的废弃金矿处。当时他没有随同大部队过河,而是另辟蹊径,“标新立异”地在下游处另寻了一过河点。由于河上的鹅卵石结冰,宇天行单脚滑入了刺骨的冰水里。不过第二次我却没有见到。86为宇天行编了一个顺口溜:“天行天行,天天不行!”宇天行当然不服气,将86的顺口溜改作:“天行天行,天天都行!”逗得大家捧腹大笑。
由三屯河左侧的河源而行,大约往前两、三公里路,河谷在这里变得宽阔而空旷。不过这儿河道水流湍急,我们在河岸来回寻找了许久,才找到一处架了一根独木过河处。独木上面结了一层坚冰,下面则挂着一排像倒置的森林一般的冰凌。轮倒柒柒过河时,只见她在木桥上摇晃几下,“啪”地一声应声入河,鞋袜和裤子湿了个透。其实天山的河水全都由冰雪融化的,所以冰河坠水绝对是一件非常痛苦的事情。
后来我才知道,狼塔V线的冰河虽然难过,但起码还有独木或卵石的支垫,远没有C线那样频繁且必须硬趟。走狼塔的人无不谈“河”色变,不愿面对又不得不面对。从来如果选择春夏季走天山,气温高却水深浪急;而如果选择秋冬季走天山,河水浅却奇寒剜骨。为了趟冰河,路绳和主锁是必须备齐的装备之一。我们队的路绳、主锁等装备,是由86准备并携带的。
再往前行约半小时路,又有一处过独木桥的地方,三屯河在此地绕了一道C字型弯,中间形成一片广阔的河洲。我非常小心地由独木桥移过了河,向河洲溯源而上。但随后的女队员却在河对岸徘徊不前,原因是此处的木桥上全是积雪和冰凌。后来众驴友在明歌的带领下,从河岸的陡坡上横切。横切的路虽不用过河,但同样不好走,又陡又滑。
于是,我单独从河滩的路往高处走。后来小路穿过一片茂密的树林后,延伸到了尽头。因为又有一独木桥连接对岸,与明歌等人走的小路会合。不过,独木桥架在悬崖背阳的地方,且地势非常高,桥身被厚厚的坚冰包裹。可以断定,缘木过河的可能性为零。我在河边犹豫了片刻,便脱鞋赤脚,踏入冰凉刺骨的河水。双脚前一两步尚有些知觉,到了后面就麻木了。只觉得水中不是自己的脚了,与握在手中的登山杖无异。
登岸后穿上鞋袜,又感觉这趟水的滋味并不坏。这是我第一次“触摸”天山的冰河。出发前,从网上的攻略和游记中,早得知过冰河是狼塔穿越的困难之一,此番与冰河的“肌肤之亲”却别有一番滋味,并没有想象中的痛苦。
后来在C线频繁出入冰河时,那种生不如死的感受,才让我为藐视天山冰河而悔恨自责!更是由于此刻我的错误判断,误导了我晚上被困于乌拉布图绝地时,将过河用的军胶鞋丢弃于天山之上。以至于我在C线过冰河时,困难重重,举步维艰。
天山的地貌多由山脉和峡谷组成,天山有无数不规则的蜿蜒起伏的山脉。那山脉和山脉之间,隔着无数的峡谷与河流。而且山峰峡谷的相互咬合扭曲,常常使山围着河转,河绕着山走。峡谷里,因雪山上大量的冰雪溶化,汇成一条条大小不一的河流,几乎每一条峡谷都有一条河流。这就是天山,如果将山系比作肌腱的话,那么河便是一根根激情四射、汹涌澎湃的血管。所以我们行走的路况,要不就是在河沟里,要不就是翻越山梁脊背。
下午两点,我们在三屯河边休息半小时后,踏上了翻越乌拉布图达板的征程。
我向86询问了今天的路情。86告诉大家,上午约走了七公里,余下还有近十公里路,拔高1400米。我听了默不作声。单从拔高这个角度衡量,上午五个小时仅拔高350米,因此下午的艰难,可想而知。此时,“天山七剑客”到了亮剑的时刻,前途再苦再难,也只能硬着头皮前进。
随着拔高和路程的推进,我们步入了三屯河峡谷的尽头。前面屹立的陡坡,像一道不可逾越的高墙横亘。接着剧烈地登高,坡度60度余之陡。我猜想它是乌拉布图达板前的一个桠口,尽管离乌拉布图尚有一段距离,却让我看到了希望。这时山里的气温越来越低,寒气像钢锥一般扎入肌肤内。不一会,天山上纷纷扬扬地下起鹅毛大雪,朝着我们的身上袭卷倾泼而来,或是贴在衣上,或是粘在脸上,或是钻入胸口。后来,裸露的山坡上狂风大作,飞沙走石。雪夹着风,风裹着雪,像幽灵一般耀武扬威。将我们体内的热能一把一把地带走,仿佛也带走了身体内的灵魂,空余下一具行尸走肉的空壳。
有一段行走峡谷的路,明歌表现得极不“合群”,总想来个“奇思妙想”、张扬个性。当队伍在陡坡上走时,他却走在河沟的路;当大家沿河岸而上时,他却孤身一人走在山坡的半壁上,高高在上。这行山的人,哪个不是放荡直率的性格和天马行空的思维?
我登上桠口后傻眼了,原来乌拉布图达板仍如隔天涯,遥不可及,我们不过踏入一条更高海拔的峡谷而已。站立桠口上停顿片刻,大家重新积攒力量和勇气,重新将峡谷走到尽头,重新攀登酷似达板的桠口,又重新踏入了新的峡谷……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道从头越。这样的循环,不知无休止地重复了多少遍。总之每一次都是满怀希望而走,又尽是失望而止。现实的谎言将我们打磨得体无完肤,遍体鳞伤。人生有许多的重复如饮鸠止渴,且时常心甘情愿地被美丽谎言欺骗。这样一次次地重复,就如一道道的陷阱,将期望引向万劫不复的深渊。然后又在深渊中挣扎,又站立起来继续前进,又坠入更深的深渊之中,直至心死。
这时,我们每个人都脚步越来越沉重,频率越来越慢,步幅也越来越小。从大家的表情来看,都疲惫之极。是啊,此刻已晚上8点了,从早晨出发算起,我们已在冰天雪地里行走了近十二小时。所有人都困倦到了人体所能承受的极限。
GPS提示还有三公里路,拔高400米。86安慰我们说:“真的不远了!”我没再追问,也不想多问,人有时糊涂些好,了解太深只会让人添增烦恼。大雪封山,400米的拔高相当于还有三、四小时的路。大凡成功的人多为少说多作,埋头赶路。这时乌拉布图山峰风雪交加,积雪深过了脚踝的位置,到处白皑皑地一片。当我们站在又一个桠口时,柒柒嚷着要86扎帐宿营。我打断了柒柒的话:“不能!在这儿扎帐过夜,我们会有危险的。”所谓危险,便是我们都有被冻死的可能。
说具体一点,我们只有翻过乌拉布图达板,才能摆脱死亡悬于头颅的利剑。
此时,我们身陷于海拔3600米的半坡的绝地,接受着来自天山奇寒、劳累和饥饿的挑战。我们不得不挪动着疲惫、沉重的脚步前行,不得不朝着GPS指引的拔地通天的雪坡攀登。仿佛每一个人都不是在登山了,而是在挑战身体的极限,在跨越生命的禁区。这人生的路无时不是跨越一道道坎,穿越一重重门。而我们此刻却是跨越生命的坎,跳跃死亡的门。
队伍行走的顺序依然是,86、柒柒居前,小芳、宇天行和我在中间,明歌跟在娜子后面。驴行的人都知道,通常由体能最好的队员,在队伍前后承担带队或收队的任务。此刻的明歌便是队伍的“队魂”,像是所有队员的“定海神针”。虽然看不见他的作用,却能给后队的队员以强大的精神支柱。
从海拔3600米后,至翻越4008米的乌拉布图达板,我们用了近四小时时间。我们是晚上十二点才“逃离”死亡区的。凌晨一点半,抵达今天的宿营地——绿湖。这四个小时的路,我在此游记的第二篇作了详细的叙述。当我夜宿绿湖的时候,我不住地询问自己:“我们真的还活着?”
在我走过的高山中,再没有哪一段路能让我有如此深刻地印象。唯有这粗旷、荒凉而美丽的乌拉布图山峰,令我爱恨交加,刻骨铭心,成为心灵深处不可抹去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