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砰”地一声，门被重重地关上。
　　 “妈妈，爷爷他？”门后传来小孙女史焕稚嫩的声音。“别管他，他是嫖客佬，不是你爷爷，别脏了我们的家！”大儿媳妇史然边关门边恶狠狠地低声骂道。骂声再低，仍趁关门的当儿挤出来，拨开雨声，飘进柳芯的耳际。来此之前，柳芯猜想过各种最坏的结果，竟没想到如此严重。顿时愣住了，失神发呆，任雨水拍打在脸上和身上，和着心酸的泪水淌下。看着被扔出来的糖果，那是特意给小孙女买的，像碎了的心一样，撒落一地，成了一种讽刺和讥笑。
　　 一个胖胖的中年女人打着伞从身旁走过，投去鄙夷的目光，往地上啐了一口，骂道：“臭不要脸。呸。”然后扭着粗腰进屋去了。那女人是史然的母亲，柳芯的亲家母，她们一家除儿子柳成和孙女外没有一个给他好脸色。
　　 柳芯失魂落魄的样子，迷茫地往回走。雨哗哗地下着，越下越大。让他更伤感的是，明知儿子柳成在屋里头，也没现身见老爸一面。天啦！为什么这样对我？难道就因为我帮助过另一个女人？谁又能理解我心中的苦呢？柳芯抬头问天，天不应，一切灰蒙蒙的，唯有嘈杂的雨声。
　　 突然，雨停了，柳芯抬头，有一把撑开的伞在头顶遮住了雨，转身一看，是儿了——柳成！惊喜地说：“小成，是你？！”看着儿子，一脸疑惑。儿子阴郁着脸，眼里噙着泪水，怏怏地说：“爸，你走吧，别淋着。”说完将伞塞给父亲，就急忙走了，似乎怕人发现，做贼似的。柳芯拿着伞，看着儿子的背影，怜悯、心酸夹着丝丝暖意齐齐袭上心头。
　　 初冬，南方的雨天，冷瑟瑟的，寒气袭人。今年的天气如人一样，越来越怪，寒流比往年来得早，变天就下雨，一下雨气温就骤降。柳芯不自禁地紧缩身子，踌躇不前，脚不知迈向何方。去小儿子柳敏家？这念头犹如闪电，一闪即灭，立即被自己否决了。上次贸然去柳敏家，儿媳路欣欣不但不让进，竟放狗咬人，不是他腿脚利索跑得快，要不然后果相当严重，现在还心有余悸，怎也忘不了儿媳那恶毒的脸和那狗狰狞的面孔，永远刻在脑海了。
　　 柳芯在灰蒙蒙的雨中游荡，像孤魂野鬼，往事就像雨帘一样包裹自己，怎么也绕不出去……
　　
　　 二
　　 时光回到三十多年前，那时柳芯守着几亩良田，土墙瓦屋，家境贫寒，日子虽苦，但一家四口过得其乐融融。儿子柳成、柳敏活波可爱，人见人夸。有次，兄弟俩谈理想，“我长大了，上大学当科学家。”柳成奶声奶气地说，柳敏天真地说他要当老师，要孝敬爸爸妈妈。他俩的谈话飘进了柳芯的耳畔，温馨和幸福盈满柳芯的心头，柳芯对生活有着无限的憧憬和向往。
　　 天有不测风云，人生有许多事永远无法预料。几年后的一天，夜幕笼罩着村庄，微弱的煤油灯光召唤着回家的脚步，柳芯扛着锄头走在田埂小道上，似乎闻到了饭菜的香味，老婆娟子一定把饭菜做好，端上桌，等他归来，不知不觉加快了脚步。来到屋前，家里没有点灯，黑魆魆的，柳芯心里纳闷。撂下锄头，喊娟子娟子，没有回应，“这娟子死哪去了，天黑了也不知道回家做饭。”柳芯心里责怪娟子。
　　 刚进堂屋，猛然蹦出一个黑影，又唱又跳，“观音娘娘下凡来，叫你生儿不生女，送你一个胖小子，哈哈……”柳芯唬了一跳，听见是娟子的声音，呵斥道：“娟子，干啥呢？”娟子没搭理，继续唱唱跳跳。“娟子，你怎么啦？”柳芯冲上去抱住娟子，使劲摇晃。娟子拼命挣扎，双手乱舞，仍自言自语。柳芯心里咯噔一下，猛地一沉，心想，坏了，坏了，娟子疯了！担心的事终于来临了。娟子娘家有精神病家族史，她小姑和大姐都疯得不轻，柳芯常祈祷老天保佑娟子，别得此病，可担心的事还是出现了。
　　 两个小孩吓坏了，泪眼汪汪地问柳芯：“爸，妈怎么啦？我好害怕。”“孩子，别怕。妈病了，会好的。听话，去做作业。”柳芯蹲下擦掉孩子的眼泪，安慰他们。“爸，我饿了。”“我也饿了。”两孩子抢着说。柳芯强作高兴地说：“好，爸去做饭。”
　　 有病治病，只要有一线希望，就不会放弃。柳芯倾其所有，变卖家里能卖的东西，四处借钱给娟子治病，悉心照顾。娟子时醒时病，醒时呆若木鸡，不言不语。病时疯疯癫癫，胡言乱语。每次病情发作时，娟子被五花大绑生拉硬拽塞进车里，送往精神病医院，听到娟子撕心裂肺地挣扎狂喊，柳芯心都碎了，泪水飚戏似的淌下来。
　　 那段时间，柳芯和娟子成了市精神病医院和省精神病医院的常客，不知去了多少回。大夫说过，像娟子这种精神病不可能痊愈，不可能回到正常人的状态，仅能减缓病情。柳芯的心如同灌满了铅水，无比沉痛，一看到娟子的样子，忍不住泪盈眼眶。娟子变得痴呆，常静坐，偶尔自言自语。柳芯既要照顾娟子还要照顾孩子，既当爸又当妈，还得下地干活，身心疲惫。为了给娟子看病，花光了家里所有的包括能借的钱，家徒四壁，举步维艰。柳芯犹豫了很久，才狠心让柳成和柳敏辍学务农，那时柳成小学毕业，柳敏上到四年级，成绩名列前茅，兄弟俩为此痛哭了一场，当初的理想成了泡影。柳芯深感惭愧，愧对孩子，愧对娟子。
　　 一天晌午，天上浓云密布，阴沉沉的，山雨欲来。柳芯担心晒谷场上晒的黄豆被雨淋了，急忙赶回家。正准备收豆子，下意识地瞅了眼屋檐下娟子常呆坐的地方，那地方空着，没有娟子。柳芯心里纳闷，撂下簸箕，屋内屋外，房前房后，都找遍了没有娟子。柳芯懵了，疯了似的在村里村外四处打听寻找。有人说，看见娟子往村前去了。天啦，村前有河，若跌进河里，会有生命危险，柳芯不敢多想，全身神经紧绷，急忙赶往河边。
　　 “娟子——娟子——”柳芯边寻边呼喊，没有回应。天愈阴沉了，开始电闪雷鸣，炸雷声犹在头顶，柳芯被吓得直哆嗦。不顾一切，跑到河边，举目搜寻，没有娟子的踪影。如枣子般大的雨点噼里啪啦砸下来，在水面上溅起无数浪花，扯下的雨帘将天地连成一体，朦朦胧胧。柳芯身上没多会就湿透了，成了落汤鸡。柳芯不放心，沿河边走，没发现任何蛛丝马迹，失望地抬头四顾。忽然，看到不远处的田里有人影晃动，柳芯拔腿赶去，仔细一瞧，正是娟子。娟子披头散发，浑身是泥，雨水往下淌，正手舞足蹈地往田中间走，身后留下一路被踩倒的禾苗。
　　 “娟子，过来。”柳芯喊道。娟子回过头来，冲柳芯傻笑。柳芯容不得多想，连忙脱鞋下田把娟子拉上来，娟子不肯，说要回家。柳芯说：“娟子听话，我们回家，我们回家。”柳芯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感，心酸的泪水奔涌而出，和着雨水哗哗淌下来。娟子不听话，两手乱抓，柳芯顾不得什么，背上娟子往回走。而晒谷场上的黄豆，早已被雨水冲得七零八落，胀鼓鼓的，像孕妇的肚子。人无恙，损失点豆子算得了什么，柳芯想道。
　　 让柳芯苦恼的，娟子睡觉也不得安宁。有次，寒冬深夜柳芯醒来，不见娟子，吓得睡意全无，汗毛倒竖，慌忙披衣寻找，冷得牙齿咯咯作响。屋里每个角落找遍，一无所获，柳芯的心似乎被绳子系着，提到嗓子眼了。一拉后门，门没闩，走出去，冷风直灌脖子。门的右边几米远是尿桶，拿灯一照，娟子穿着单衣坐在尿桶旁，被冻得迷迷糊糊。柳芯放下灯，赶紧抱起娟子进屋，娟子全身冰凉，气若游丝。柳芯心疼地说：“你要小便，喊我陪你，怎能一个人出来呢？”“我找不到门，进不来了。”娟子有气无力地说。回到床上，柳芯紧紧搂住娟子，用自己的体温温暖她。那夜，柳芯再也无眠，泪水陪他到天明。
　　 柳芯尽一个丈夫的责任细心呵护娟子，得到村里人们的交口称赞，说柳芯是个好丈夫，是男人们学习的榜样，是娟子的福气。可谁能理解和知道刘芯心中的难言之苦，对柳芯来说，外在的苦，算不了什么，而内心的煎熬时时吞噬着他。那时，他正值三十多岁如狼似虎的年龄，当欲火上涌之时，面对如此疯癫痴傻的妻子，如同当头泼了一盆冷水，火瞬间被浇灭了。余下亲情、同情和苦楚交织在一起，翻江倒海，久久不能平静。柳芯，是个正常的男人，火灭了常又会复燃，且燃得更旺。无奈之下，那火只得被掖着、藏着、捂着、包裹着、压抑着，就这样守多年的“活寡”。
　　
　　 三
　　 一阵寒风，吹醒了柳芯，柳芯回过神来，不由得打了几个寒颤，裹紧上衣。他觉得自己像一片从树上跌落的树叶，在风中飘零。柳芯漫无目的来到一座屋前，抬头一看，竟是自家门前。
　　 老屋凋零。土屋久无人住，破败不堪，日晒雨淋，土墙斑驳脱落，坑洼不平。廊檐下，四处散落着瓦片的残骸，杂草从瓦砾间钻出来，现已枯黄，曾掩盖了破败，却带来了荒凉。这儿，常是娟子翘首以待、等他回来吃饭站立的地方，也是后来她常呆坐之处，如今，斯人已去，抛下他一人彷徨和惆怅。他欲推门而入，门歪斜，用力慢慢打开，“吱呀”一声，门开了，一股霉味扑鼻而来。屋内昏暗，蛛网遍布，滴滴答答的滴水声，不绝于耳。这是卧室，娟子会坐在桌前边纳鞋底，边与他说悄悄话，那时娟子好好的，知冷知热，温情脉脉，温馨时光，如此刻骨铭心。那是厨房，是娟子做饭炒菜的地方，他有些恍惚，似乎看到了娟子正忙碌着。“娟子。”他轻唤了一声，却什么也没有，他清醒了，立刻退了出来，甚至有些微微发怵。站在廊檐下，往事铺天盖地而来，任思绪在雨雾中弥漫。
　　 为了还债，为了给娟子治病，柳芯一家去了娄底，在城郊租了两间老房，做豆腐卖。老房破旧，摇摇欲坠，土墙瓦房，冬冷夏热。做豆腐，非常辛苦，进货买豆，而后，泡、磨、煮、滤、压，几道工序后，制成水豆腐。若加工成豆腐干或猪血丸子，还得烘，凌晨两三点起床翻一次，否则，会熏黑甚至烧糊，导致成色不匀，影响美感和质量，进而影响出售。夏日炎热，屋内整日生火，闷热难耐。柳芯父子三人起早贪黑，不停劳作，每天要做五六锅豆腐。一开始，柳成与柳敏害羞，不敢上市场摆摊叫卖，柳芯笑曰：“年轻人脸薄，我年纪大，脸皮厚，我去吧。”在离老房七八百米处有个菜市场，柳芯在那儿寻了个摊位，每日的清晨和傍晚出摊，赶在居民早晚买菜时间，一般两个小时左右，过了买菜高峰，就可收摊。
　　 豆腐，物美价廉，是南方人的家常菜，人们非常喜爱。做豆腐，只要能吃苦，稳赚不赔，只是赚多赚少而已。柳芯的豆腐生意不好也不坏，平平淡淡，柳芯很知足，他没有更大的雄心壮志，只求一家人吃饱穿暖，攒些钱给娟子看病，他一直没放弃，盼望奇迹出现，娟子的病情好转，能过上正常人的生活。因此，柳芯干劲十足。
　　 “老板，来三块豆腐。”一个穿橘黄色工作服的环卫工来到柳芯的摊前，指着豆腐干说。“好嘞。”柳芯用白色食品袋麻利地装了三块豆腐干，递给那人，笑容可掬地说：“四块五毛钱。”那人掏了半天，才掏出四张皱巴巴的一元的钱，羞涩地说：“不好意思，忘了带钱了，钱不够，还少五毛，要不我只买两块。”“少五毛就少五毛，拿去吧。”柳芯慷慨地说，说完看了那人一眼。那是个女环卫工，三十二三岁，一米六以上的个子，面容姣好，清癯，亭亭玉立。柳芯心里嘀咕，这么好的条件干环卫，太可惜了。“那怎行，下次给你。”那女的走了，柳芯目送她消失在人群中。此后，常在清晨见到她那橘黄色忙碌的身影。
　　 一个晴朗的清晨，东方欲晓，柳芯骑着三轮车不徐不疾地朝菜市场驶去。来到菜市场门口时，一个环卫工正低头使劲往外推装满垃圾的两轮手推车，这是个缓坡，车推上一半又滑下来，反复几次，还是没推上去，累得那环卫工满头大汗。柳芯停下车，来到大推车后头，要环卫工歇一会，他帮忙推上去。柳芯两手握紧手把，脚往后一蹬，一个猛劲，就冲了上坡去，稳稳地停在上头。转身，与环卫工打了个照面，惊讶地说：“是你。少装些就能推上去。”那人正是那天买豆腐的女环卫工，她报以感激地一笑，低声说谢谢。
　　 生活、生意每天按部就班向前行进着，波澜不惊。娟子整天在门前呆坐，很安静，只要不闹，只要不出走，柳芯就知足了。柳芯想趁热打铁，陪娟子去了两趟省精神病医院，大夫说，目前娟子处在最好的状况，但千万不能刺激她。谁知好景不长，娟子不见了。柳芯卖完豆腐从菜市场回到租房，天已擦黑，柳成和柳敏正坐在门内忙着捏猪血丸子，没见娟子坐在门前，于是问他们：“你妈呢？”“妈刚才还在。”柳成停下手中的活儿，抬头看了下门口。柳芯进两间屋内仔细扫了两眼，屋内没什么家具，一眼看个通透，心里着急地对两人说：“别捏了，先找找你妈。”说完，匆匆地走出门去。
　　 “娟子——”柳芯走在进村的马路上，四处搜寻，压低声音喊道。他不愿放开喉咙喊，不想让周围的人知道，娟子不见了，家丑不可外扬呢。此时，远处城区华灯初上。柳芯往去菜市场相反方向搜寻，过了一片菜地，几家院落，停在一家老房子前，老房子的门开着，灯光射在马路上，格外耀眼。柳芯睁大眼睛，不放过任何一个可疑的角落，影影绰绰，看不分明。然后向门口走去，想问问房子里的人看到娟子没有。走到门口时，一个约六七岁的女孩迎出来，站在门口，警觉而惊恐地问：“你干啥呀？”柳芯弯腰和蔼地说：“小朋友，不要怕，我不是坏人。我想打听一下，你看没看见一个女的，这么高，从这儿走过没有？”柳芯边说边比划。小孩摇头说没看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