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塘“童话之秋”征文】想你,在这个秋天(散文)
一
草木摇秋声,田野织秋色。
带着一整夜的旅途劳累和彻夜未眠的倦意跨出车门,秋花、秋叶、秋禾、沟坡、峰峦,恬静安谧。走在这诗意的田园牧歌中,本应该幸福愉悦的,可我的心却被一种说不清的情绪强烈地激荡着……
八年了,我第一次踏上了这条路,在这个秋天的祭日来祭拜你。
在村民的指引下,穿过一片杏园、一片桃园,在一片梨园里找到了你安身的地方。你下葬那时,这里还是责任田,这两亩责任田是在你的名下的。你走后这块地就被村上收了回去,如今,这块地和周围的麦田都变成了果园,树上的果子已收完,树叶一半落地。此时此刻,站在你的身边,望着看不到边际的果园,我似乎看到了那一树梨花、一树桃花、一树杏花,可我又想像不出每年春天花开时你的容颜,是喜?是忧?活着不爱花的你,在离世后却被繁花包围着。躺在这里的你,不管情愿不情愿、高兴不高兴,花都会年年开,而且以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挤满你的空间,涌入你的眼里、身体里、心里……
你走后,林说他经常梦见你,每次梦见你以后,他都会在晚上去十字路口给你烧纸钱,烧很多很多的纸钱。他烧完纸钱的脸上会挂着泪水,在家里的灯光下还闪着光。
我没有给你烧过纸钱,可我们相处的几年却顽强地明亮在记忆中,赶也赶不走,抹也抹不掉。或许我们前世是冤家,今生又来聚首。当林第一次把我带到你面前时,你盯着我看了半天,然后把林拉到一边,捏着林的胳膊,摇着头叹着气,林喊了声“为什么?”
你围着我转了一圈,指着我的细腰皱着眉说:“这能生孩子吗?风都能吹断的腰,能生也生的是丫头片子!”
听罢,我感到不是羞愧,而是屈辱,我愤愤地扭头而去。我从你的面前消失后,再见面就是我和林的婚礼上,在众目热切的期待中,你很不情愿地把一个红包放在我手里,一句祝福话都没有说。我叫了你一声“妈”,你却没有应声,我却看到你眼睛里的泪花。在这泪花中,我似乎看到了我的幸福在另一个春天里如花绽放。
从这天后,我们就成了一家人。林回到工作的外地,你一个人住在老屋,我一个人住在工作的县城。我第一次回老家看你,是结婚当年的中秋节。我披着夕阳的余辉走到老屋那条路口时,远远地看见你站在大门口。
“快去洗手,吃臊子浇汤细面!”我吃惊地愣了一下,林曾多次给我说,你做的浇汤细面最好吃了,做这种细面光和面、蓄面、擀面、犁面就需要半天时间,我一直奢望能吃一顿你做的这种面。我没有告诉你今天会回来,你却做好了面在等我。
那天晚上半夜醒来,见院子里一地月光上洒着薄薄的灯光,你的背影在厨房窗口清晰晃动着。
“妈,大半夜你忙啥?”我披衣走进厨房,在昏黄的灯下你正在案板上用力揉着面团。
“怎么起来了?”你停下手看了看我,我第一次发现,你的眼睛很美,让我看一眼还想再看一眼。
“给你做些馍豆,走时好带上,你吃饭太少,太瘦了,林说你工作忙,常常不按点吃饭,平时随身带些,肚子饿了就吃点。”我说:“妈,我和你一起做吧。”你怜爱的口气对我说:“这点活,我一会就干完,快回屋去睡觉!”
我没听你的话,一屁股坐在灶前的木凳上,不时地往灶口送一缕麦草。
你站在案前的灯光下重复着揉、擀、切,你的脚步在灶台与案板之间叠加,我的目光在灶台与案板之间游离。
淡淡的灯光把我和你的第一次夜话送给了浓浓的月光,在农家小院里流泻成一曲悠长、温馨的小夜曲。
第二天下午我走时,除了一大包馍豆,还带了核桃、苹果、红枣和你做的月饼。你用自行车送我到镇上车站,班车扬起的黄土模糊了你的身影,一股暖流涌满了我的心间……
二
秋日的阳光明丽澄澈,轻轻柔柔地弥漫在天地间。
我怀孕了,你锁了老家的门住进县城我的租房里,有你在我身边我很踏实。你来了后,我每天重复着一个动作:张口吃饭,其它你全部包揽。
那个时候家里还很拮据,你省吃俭用变着花样给我做好吃的,你看着饭看着我,说着要多吃,碗空的时候,你便伸过手对我说:“再舀点,再舀点!”我的脸常常能感到你满布慈爱的眼神的爱抚。
八个月后,我早产住进医院时,林还在从外地往回赶的路上。当我在产房里醒过来时,没有看到你,没有看到孩子,林告诉我,孩子夭折了。我怎么也不相信,我在昏迷中明明听到一声啼哭,我是枕着啼哭声昏睡过去的。我发疯似的捶打着林的胸口,撒扯着他的衣服,在撕扯声中我又昏了过去。等我再醒来时,我问医生,医生也这么说;我问你,你也这么说,我突然觉得对不起你。你鬓边的一丝白发,白晃晃的,像一把刀,把我的心割得生疼。我第一次特别害怕生不了孩子,我对生孩子有了从未有过的强烈欲望,这种欲望强迫我从伤痛中很快走了出来,我要尽快恢复,早点生个孩子,让你安心!
一年后,我又怀孕了。你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了几副中草药,神秘地说是偏方很灵的,在怀孕三个月之内吃了一定能生个男孩。你说这个药一定要用干麦草火熬,你在院子的墙角用三块半截砖头支起药锅,蹲在跟前小心翼翼地向药锅底送着麦草,火不大不小,也只有你能把握住,火光映照着你的脸,一脸的严肃,好像在做着一件很神圣的事。我很反感你的愚昧,拒绝喝药,你拉着我的手央求我,说这个家三代“单传”,在我这儿不能断了香火。我据理力争,女孩怎么就续不了香火?你一声不吭继续熬着药,我依然拒绝着,后来,你不再熬药了,我常常看见你坐在阳台上唉声叹气。
丹桂飘香之夜,我生下一个男孩,你高兴得双手在不停颤抖,双脚在地上直转圈圈,嘴里不停地念叨着:“好啊,是男孩,是男孩……”
孩子满月的第二天,你拿出一张照片让我看,说她是我的女儿。一个晴天霹雳,就这么劈头盖脑地来了!我才知道,我的第一个孩子并没有夭折,只因她是一个女孩,就被你悄悄送到别人家里寄养,你居然连林都没有告诉。这张照片带给这个家的是地动山摇,我和你有了第一次激烈的吵架,我们之间持续了一周的火药味在林替你一跪中结束。我可以原谅你,可我该怎样面对超生二胎?你说砸锅卖铁都愿交这罚款。
你替我交了一万多元的超生费,可我档案里有了一个处分,心里有种很别扭的感觉,然而看着你和孩子的笑容,我也坦然接受了这个现实,想想生活也是公平的。
三
不经意间,菊已秋深。
儿子过了一周岁后我母亲接了去,女儿上了幼儿园,你早晚接送一次。我因为工作调动,开始常常下乡,有时一住就是几天,女儿几乎由你一人照看,每次出门我对你和孩子都很牵挂,而你带给我的总是安心和踏实。每次回来看到你日渐惟悴的身影,我的心里就充满了感激和愧疚。
意外,总是在人欣喜时突然降临,我的女儿有一天突然丢了。我几乎崩溃了,我对你声嘶力竭喊着:“你是故意的,我知道你不喜欢我的女儿!”
“我不是故意的啊,我怎么知道会弄丢,我怎么知道会弄丢……”你低着头战战兢兢重复这句话。
此后,我疯狂地奔跑在大街小巷、车站旅店,开始了漫长的寻找女儿之路。
此后,你像祥林嫂一样见人就拉住衣袖说:“我不是故意的,我怎么知道会弄丢,我怎么知道会弄丢……”
此后,你在寻找孙女的路上,日日心力交瘁,黑发变白发。
就在我女儿丢失的第二年,你离世了。你的离世很突然,晚上你还把一包你亲手给我儿子缝制的衣服交给林,你说老家大门口的柿子红了,你要回去把柿子摘了,然而第二天早上你就走了。林第一个发现你的,他把你抱在怀里,紧紧攥着你的手,一句话也不说,泪水静静淌在你干瘪的手背上。我这才注意到,抱在他怀里的你已经瘦得如一捆干柴……
……
今年中秋节那天晚上,我倍加思念女儿,细细翻看着影集里女儿的照片,这么多年我一直没有放弃寻找女儿,也得到朋友和社会各方面的支持,已经有了点线索,一个月前我的血样被送去做DNA,相信女儿很快会回到我身边。
看着影集里女儿的照片,我内心起了千层波澜,眼前不由地浮现出了你的音容笑貌,那么的清晰,那么的亲切,但一种强烈的愧疚感在撞击着我的灵魂。
为了释放对你的愧疚感,这个秋天我带着儿子来看你了,我深跪在你的坟前磕了三个头,给你烧了一踏踏纸钱,儿子也学着我的样子跪在地上,磕了三个头,我叫了你一声“妈”,儿子叫了你一声“奶奶”。我想对你说,儿媳对不起你,请你别怪罪!可我哽咽得没能说出来,我一根根地拔完你坟头的杂草,只留下一簇洁白的菊花。
此刻,一阵急风吹来,燃烧的火焰发出哧哧的响声,在火光的映照下,我仿佛看见坟丘上的白菊花中闪现出了你的模样,那样的美丽,那样的慈祥。
你笑了,我哭了。
下雨了,雨越下越大,我领着儿子踩着一地的落叶与你渐行渐远……
秋风萧瑟,秋雨绵绵。看着满天落叶飘坠入泥土,我蓦然觉得,秋天是结束,也是开始。我对你的“恨”在这个秋天结束,我对你的思念从这个秋天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