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出生的那一天，我把他抱在怀里，他居然迫不及待地睁开了一只眼睛，定定地看着我。他那么安静，小小的眼睛那么黑，我们就那样对视着。我抱着他，犹如抱着一个从天而降的天使，我们之间一定有不知何世的约定，他匆匆赶来，就是为了和我重逢。
　　 我对着他说话，他好像可以听出我的声音，认真地看着我，似乎在揣测这声音里包含的意义，表情那么严肃。妻子怀胎期间，我们就买了好些早教方面的书来读。书上说，多对着孩子朗读可以训练他的听力，我便时不时地读上几段，希望他将来也像我一样是一个爱读书的人。
　　 怀胎九月，胎儿却要走过人类几百万年的历程，从细胞到胚胎，从胚胎到胎儿，一个人才渐渐成型。这种进化是神圣的，也是伟大的。他们具有成人所难以企及的学习能力。他们学习吃喝，学习语言，学习察言观色，学习行走，学习对周遭的认知，看似简单，却绝对不容易。比如一个婴孩学习说话，其实和我们学习外语没有多大的差别，这是一个艰难而复杂的过程，而大多数孩子都能够圆满地完成这项任务。
　　 试了几次，小家伙就无师自通学会了吮吸，只是有点费劲，所以喝奶也比较少。他闭上眼，轻轻地睡着了。一觉醒来，大哭不已。扒开裤裆一看，黑稀的便便已经粘得到处都是。匆忙打水，洗屁股，搽爽身粉，外面大雪纷飞，我却身沁细汗。好不容易一切停当，扔在地上的尿片我却不知如何处置。这些都是年迈的母亲和病中的岳母提前细细准备的。
　　 病房里的人看着我，欲言又止，终于还是开口了：“用这个多麻烦呀，买来一次性的纸尿裤，小孩又清爽，大人又轻松。”第一次听说有这么好的东西卖，我大为惊喜，赶紧去采购。现在想来，那时我们的育儿知识是多么的贫乏，见识是多么的寡陋。
　　 他们说，刚出生的婴儿身上的羊水并没有清洗干净，再加上婴儿的汗液多，看上去肌嫩肤娇，实际上藏污纳垢，要经常洗澡才行。可是儿子出生的时候正值冬天，朔风萧萧，天气寒冷，我们实在不敢轻举妄动，只好把毛巾拧干，擦了上身，再擦下身。总怕他刚刚脱离母体的娇小身躯承受不了这冰冷的空气，每次擦洗都是蜻蜓点水，匆匆忙忙，擦洗完后，给他包了一层又一层。扣扣子的时候，扣子那么小，手却那么粗，抓不住，捏不紧，手忙脚乱，担心得要命。
　　 第一次换脐贴是护士做示范，后面的事情就是自己的了。还好医院有取暖器，可以稍微从容一点。儿子很乖，任我摆弄，我也极尽小心，生怕弄疼了他。听说村里有一个婴儿被家里小孩抱着玩，回来大哭不止，大人仔细一瞧，一条腿居然在晃荡，赶紧找医生来看，确诊为骨折。可怜那么娇小的婴孩就要腿扎固定板，还好长大后没有留下什么后遗症。像这样的意外，我总时不时就会想起来，很担心同样的事情会在自己的孩子身上发生。
　　 一个星期后我们才得以出院。薄薄的雪早就融化无影，天空依然阴沉，地上的雪水坑坑洼洼。汽车默默地穿行在城乡公路上，灰色的枝桠无声地向后退去，儿子躺在我的怀里一声不吭，好像很享受这摇篮般的颠簸，颠着颠着就睡着了。
　　 回到家，我顺手打开音响，熟悉的钢琴曲流淌而出，这是妻子怀孕期间经常要听的胎教音乐。刚才还呀呀要哭的儿子开始安静下来，不知道他是否找到了熟悉的记忆。不过，再好的音乐也不能填饱肚子，对于他，饿了自然是要哭的，再优美的音乐也没有用。
　　 一个人的成长是一件多么神奇的事情，呀呀学语，从爬到走，习得自我，学会独立，没有一件是轻而易举的。这些宝贵的记忆大多会在人生的磕磕绊绊中被繁复的信息所掩埋，如果当我们长大懂事了，有一个人捧着一个箱子递给我们说：“拿着，这里有你最初的记忆。”我想，这一定是一件最美的礼物。
　　 我找出一本笔记本，在扉页上郑重地写下几个字：宝贝的小脚丫。我不能做到事无巨细地记录，只能写一两句话的日记，诸如“宝宝何时出生，何时回家，何时哭闹”这样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句子。妻子打趣说，看你那样儿，能坚持十天就不错了。
　　 最大的问题是，儿子这么小，好像不是喝奶就是睡觉，再不就是要换尿裤，有时他的哭闹我们理解不了，心里那个烦就没法形容。好像千遍一律的事情，再写就没兴致了。
　　 白天，我骑着摩托车跑几十公里地去上班，晚上又得赶回来，刮风下雨，天天如此。晚上到家，如果儿子睡了，外套一脱，倒头就睡，里面的羊毛衫是不敢脱的，因为儿子一哭我就得起来张罗，一个晚上总得上上下下四五次。
　　 周末在家，我就和妻子一起“坐月子”，在被窝里抱孩子才觉暖和，也稍显放心，孩子才不至于受冷。只是不知道带个小孩会如此疲惫，想起母亲养大诸多儿女，其中的艰辛可想而知。
　　 不知道什么缘故，好像别人家的小孩都会静静地躺着睡，儿子却总不自在，非得抱着才能睡得踏实。有时抱着还嫌不够，要转着晃着，好不容易睡着了，又极易惊醒。实在没法，我把他往床上一扔，两手叉腰站在一边，看着他撕心裂肺地哭。
　　 年长的婶婶来看“月子”，告诉我们说，刚出生的小孩身上是不大洁净的，加上包裹得紧，分泌物又多，汗毛会变硬，根根如刺，十分扎人。听她一说，我们恍然大悟，因为天气寒冷的原因，怕儿子受寒，我们都没给他认认真真洗过一次澡，每次都是简单擦洗，然后敷粉穿衣，犹如打仗。
　　 我们按照婶婶的指点，准备好一杯温牛奶，褪去儿子的上衣，手蘸牛奶，在他背上轻轻揉搓，果然有手刺之感。然后是他的前胸和肚皮。揉搓之后，擦上爽身粉，穿衣打包，儿子居然笑了。我和妻子终于吐出了一口气。
　　 天气再冷，我们也得想办法给儿子创造一个可以洗澡的环境。我骑着摩托车到县城的电器行选了一款立式取暖器，关上门窗，拉上窗帘，给儿子痛痛快快地洗了一个澡。从没下过水的儿子一接触水就哭，天气又冷，我们都很紧张。哭也得洗，哭就哭吧，哭还能增进血液循环呢。
　　 快要满月的时候，儿子的呼吸有些粗重，呼哧呼哧的，总感觉鼻子被堵塞了一样。看他连呼吸都那么困难，我们也只有干着急，还没满月呢，不能往外抱。我们就数着日子等满月的那一天。
　　 我紧紧地抱着儿子，刚满月子的妻子提着儿子的奶粉和尿裤跟在后面。医生说，住院吧，住院才方便治疗。办好住院手续，护士就拿着剃刀过来了，在儿子的头上轻轻几刮就刮出了一块光滑头皮。
　　 我实在孤陋寡闻，往小孩头上扎针我还是第一次见，按照我的常识，头部该是人体最险要部位，是轻动不得的，何况是这么小小的孩子。更让人揪心的是，护士的针法实在不怎么高明。一针下去，儿子痛哭，我和妻子心疼不已，却不得不固定好他的头使劲安慰。第二针居然又没扎好，还要拔出来重新扎，儿子的哭声更高了几个分贝。这个时候，别说妻子，我的眼泪都出来了。
　　 边上是一个半大的孩子，也在吊针。他的母亲就守在旁边，看到儿子这么小就来扎针便关切地问长问短。“鼻子有点堵？那有什么关系呢！这么小的孩子，这么冷的天！打完这一针赶紧回家吧，别没病都给治出病来！”她的一席话给了我们莫大的信心，我和妻子当即决定，不住院了，我们回家。
　　 医生很为难地说，刚进院就要出院是没办法报销的。我心里想，去你妈的，是我儿子重要还是报销重要。他的话我听也不听，直接办了出院手续。回到家里，儿子好好的，并没有什么不适。
　　 儿子还是喜欢哭。有一次我给他换尿裤，发现他的阴囊又红又胀，我很怀疑，这么小的孩子那玩意儿怎么会那么大。妻子很同意我的看法。我们赶紧抱他去珍所。医生说，这是疝气，大腿内侧的薄膜破损，小肠掉了下来，把阴囊胀满，这么小的孩子，肯定会痛的。
　　 疝气这玩意儿我真的是第一次听说。但医生说，患这病的人其实并不少，别人只是难以启齿罢了，一般小孩比较多。不是什么大问题，做个小手术就可以了，有的甚至随着年龄的增长也会自行痊愈。但这么小的孩子怎么做手术呢？想想都是可怕的。医生说，这样的小手术当然是越早越好，以免影响发育，但是太小了孩子又乱动，最好四岁左右，比较听话了，效果才会好。
　　 明白这一回事，我们才知道儿子为什么那么爱哭了，并不是他要淘气，而是身体确实不适。他不能太用劲，一个咳嗽，一个喷嚏，甚至拉一泡尿，小肠都有可能会从薄膜破损处掉下来。我就按着医生教的方法，把他上身向下倾斜，轻轻揉搓，听到“噗”的一声，小肠归位，不难受，他也就不哭了。
　　 于是我们就盼着儿子快快长大。回首往事，再多的日日夜夜也只是弹指一挥间，而过程本身却是漫长的，就像儿子的呀呀学语，他的蹒跚学步，无一不是点点滴滴的日积月累。
　　 记不清儿子什么时候喊的爸爸，顺理成章就会了，自然而然就接受了。对于这些伟大的突破，我们也只是心头一喜，然后就习以为常。这实在是一种不应该有的麻木。
　　 当儿子可以借助于学步车在院子里左冲右突的时候，他是多么的高兴啊。朝霞红染，鸟儿啁啾，儿子追逐着自己的影子，像一条滑行的泥鳅。他咯咯的笑声就是这个世界最动听的音乐。我翻出相机按下快门，他的笑靥像花儿一样美丽。
　　 他伸出手向我走来，要抢我手里的相机。我不给，他的哭声让我心悸，又赶紧把相机藏起来，想方设法转移他的注意力。有串门的主妇，手里抱着相仿的孩子，说一声“亲一口”，他的嘴巴就凑了过去。人家含羞不应，他偏偏一把拉住对方的衣服，在她脸上“吧嗒”一声。他笑了，人家小女生却被吓哭了。
　　 很多时候，他的热情都没有得到应有的回应，甚至有的孩子会把他的亲热当做挑衅。当他稍大一些可以满地跑，我们就担心别的小孩会欺负他。其实人家也不是故意要和他过意不去的，邻居家的孩子都大他好几岁，他们有自己的玩法，玩扑克，打弹珠，儿子总想凑个热闹，捡人家的东西，拉人家的衣服，那些孩子自然不乐意。
　　 门前就是繁忙的马路，一天到晚车来车往，儿子过马路就成了我们最大的隐忧。每次我都拉着他的手，在马路边上站定，告诉他“两边看看，注意车辆，有车就停，没车再走”。次数多了，儿子也就记住了。有时看到有车，他会拉着我的手先停下来，等车过去了，再迈开步走。
　　 他一个人过马路我还是不放心，就跟在后面紧张地瞅着。他走出院门先站定，左看看，再右看看，看到有车先不动，等车一过，就撒开腿跑了起来。我在院墙上大喊：“不要跑，慢慢走！”
　　 水和沙子应该是有共通性的吧，看似有形，实则无形，抓一把在手，俱流无影。它们变化多端，儿子才喜欢。妻子在洗衣，忙得不亦乐乎，儿子偷偷从后面靠近，一伸手，半截袖子全湿了。少不了一顿呵斥，如果是冬天，可能就得打手两下了。
　　 玩水可能是小孩子的天性，怎么制止都没用。水孕育了生命，也许人类对于水是有着最为古老的记忆的。只要气温尚可，我是不反对儿子玩水的，又不要什么成本的玩具，儿子却可以快乐地玩一下午，何乐而不为呢？
　　 夏日的午后，我打好一盆水，放在客厅，再找出两三只干净的水杯或者饮料瓶放在里面。儿子用一只水杯舀水，倒到另一只水杯，然后又倒回来，反反复复。他喜欢看清水流动的样子，和它们流动时发出的清脆声响。或者，他又把饮料瓶一点点灌满，然后又一起哗哗地倒出来。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动作，儿子可以不厌其烦地做上几十遍。他时而凝神，时而微笑，又时不时抬起头朝我看一眼。这时候，我往往会停下手里的书，朝他笑一笑。看到我的笑，他也更加的快乐起来了。
　　 斜阳穿过门廊洒下一地金黄，儿子的周身也被镀上了一层绚烂的光环。真不知道这样一个小小的人儿将来会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会高大威武吗？他的小脑袋里会孕育出什么样的思想？我无限憧憬，又无比担忧，或者，健健康康就是最好的吧。
　　 儿子对于沙子的执着并不亚于水。房子旁边有一堆铺地面时多下来的沙子，自然就成了儿子小小的乐园。他的工具就是一只饮料瓶和一根舀奶粉的勺子。他一勺一勺地把饮料瓶装满，把它端到另一个角落，倾倒干净，然后又一步步走回来，再次装瓶，再次倾倒。有时，他还会把沙子运到家里来，撒得竹床上到处都是。
　　 最开心的事，是马路斜对面的小女孩来了，两个人都兴高采烈，忙忙碌碌，像是一对远古的垦荒者，忘记了时间，也忘记了周遭的一切。女孩手里的勺子不好用，儿子会把自己手里的主动递给他；女孩摔跤了，儿子会仔仔细细地帮她拍打干净，而自己身上的沙子却不管不顾。
　　 更多的时候，儿子是一个人玩，默默地蹲在沙堆上，像一棵孤独的小树。他玩得那么投入，有时都忘记了尿尿，裤子湿了也不知道。一个人实在没意思了，他就过来拉着我的手，把手里的勺子递给我。“爸爸，你也来挖沙。”于是，沙堆上就有了一大一小两棵树。我们比赛看谁先把瓶子装满。为了让儿子赢，我不得不一小勺一小勺地舀，然后等着他胜利后甜甜的笑容。
　　 三五回合下来，我有些厌倦了，就蹲着看。儿子却很不乐意，“挖呀！”他不断地催促我。我就三下五除二把瓶子装满了，儿子一看，颇为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