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警】铁哥们(小说)
铁哥们(小说)
柳岸田里回来,天色已晚,肚子叽咕,刚要端碗吃晚饭。妻子说:“杨钢信上不是说今天到家,你先去打个招呼,免得他登门找你。”
妻子一提醒,柳岸不顾饥饿,拔腿便走。
妻子早准备了干净衣服,让柳岸换上,望着他的背影叮咛:“去了别罗嗦起来没头,日子长着呢,让他早点休息。”
柳岸笑妻子多余操心。杨钢是铁哥们,用不着客气。
上小学时,杨钢,柳岸,春枝三人被称做杨柳枝铁哥们。杨钢是少先队大队长。柳岸小两岁,是班级中队长。春枝是女孩,同柳岸一般大,长得秀灵。春枝住杨钢对门,与柳岸同桌。
三人一起上学,一块拾草、挖野菜,筐篮合着用,有枣分着吃。杨钢是哥哥,总是呵护弟弟妹妹。
杨钢常教二人数纸钱。喜欢摸仿企鹅,狗熊走路,逗二人笑。
三人形影不离,有福共享,有难同当。令村人羡慕。
杨钢和柳岸父亲都参加八路,俩人都引以为荣。杨钢父亲曾被鬼子捉过,是柳岸爷爷将他从敌人据点保出,后分派在银行工作。
毕业后,柳岸考上邻县中学,有百里远,很少回来。杨钢到省城投奔父亲,参军去了昆明。春枝报名到新疆支边。
三人天各一方,书信成了沟通工具。心语组成文字频频流淌。大家无所不谈,相互鼓励,推心置腹。
杨钢成家后,书信渐渐少了。但知道柳岸到南方随军求学,因遭继母歧视,被动员回乡务农。既同情,又高兴,立即将自己创作的剧本,诗歌,寄给柳岸让村里表演……
踏着熟悉的路,柳岸思绪万千。杨钢、春枝不在家,回乡忙于生计,这路走得少了。现实生活将抱负撞得七零八落。觉得有许多话要向好友倾吐。想告诉杨钢,回来时一片热忱,在民校当老师,在俱乐部做编导,家里天天有人借书闲聊,生活充满憧憬和欢乐。谁知一场运动,成了资产阶级与无产阶级争夺文化阵地的罪证。说他是遣送回乡的右派,潜伏在农村的特务……村里民兵、民校不让参加,来串门的也没有了。自己曾写信告诉过父母,父母不了解在家表现,告诫要相信群众,要培养劳动人民的感情……杨钢是知音,最了解自己,真渴望他的理解和安慰。
柳岸想像着杨钢见面的热情模样,多年未见,肯定长得更高了,老成了。还会那样有风趣吗?……
柳岸风风火火地推门刚跨进一只脚,愣住了,另只脚不知如何移动。屋子里烟气腾腾挤满人。炕桌上摆满烧好的鸡鸭鱼肉,坐着大队有头有脸的人物,正喝得兴致勃勃,红光满面。炕旮旯燃着火炉,围着村里的活跃分子。
柳岸的突然光临,像投进一枚炸弹,霎时哑言无声。
杨钢穿军服端坐炕头,斜眼瞅他一眼,像埋怨他来得不合时宜,眉头皱了皱,还是礼貌地点点头,算是打招呼。
酒席上人很尴尬,不想让柳岸见他们贪杯、失态。
停顿片刻,杨钢官味十足地开了腔:“老同学,你来得正好,本来也想找你聊聊。这里坐的都是咱村有头有脸人物和街坊邻居,我也无须忌讳,就打开天窗说亮话:咱生在新中国,长在红旗下,是党把我们养育大,党的恩情比山高比海深。你父亲也同我父亲老早就参加了革命队伍,为人民解放,抛头颅洒热血,出生入死,好不容易换来红色江山。我们可不能同党离心离德,另搞一套呀!我回来就打听你,群众的眼睛雪亮,都对我反映了你种种表现。你变成今天这样,我心难受,为你焦虑!真不知说你什么好?”
几句话划出鸿沟,将柳岸推到对岸,沉进渊底。
大家立即跟着议论:
“老同学的肺腑之言,千金难买!”
“不知这榆木疙瘩会不会听进去?”
“亲不亲,阶级分!富农出身跟贫下中农就是不一样!”
“一起念书,思想简直无法比!”……
坐在炕下椅子上为学校烧饭的栾老师,不冷不热地望着柳岸直言不讳:“你爸爸是著名老八路,是响当当革命左派,你为什么偏要做右派?你老子叫柳东阳,留住东方太阳,你却叫柳暗,明目张胆与老子对着干,书白念了?你是聪明,还是混账?”
柳岸一边聆听老同学的谆谆教诲,一边听着叽讽、议论,如钢刀刺心。委屈,绝望,无奈。说自己同他们一样,拥护党,热爱社会,谁信?辩右派是被冤枉的,谁证明?
铁哥们不信任,不帮忙,感到无地自容。众矢之的,难以应对,无力反驳。巴不得有个地缝钻进去,委屈的泪水不知不觉流出来。
杨钢接着说:“在地方,在部队,我年年先进,获奖。在那也没有给咱村丢人!我的宗旨就是永远不忘本,时时听党话,愿做一块砖,任党往那搬。”
“说得好!真是太好了!”大队干部刘立秋拍起巴掌。“毛主席有年到上海,我曾给领袖干警卫,毛主席长得高大,我离他不远,眉毛,牙齿看得一清二楚……这是我一生的骄傲。一个人活得好不好,就是死以后,还能被人记起,业绩有人继承发扬,一生就活得值!”
一番话很有哲理和水平,引得不少人喝彩,柳岸也暗暗称赞。
无人再理睬自己,柳岸深感孤独,冷落,多余。趁着众人互相吹捧,悄悄离开。
到家妻子碗已摆好,猪也喂过,孩子瞪着小眼见柳岸回来,很是高兴,拍着小手嚷嚷:“爸爸回来了,开饭喽!开饭喽!”
柳岸没答理,也没心吃饭,扑炕上蒙起头,让泪水尽情地流。
妻子意识到他不顺心,连连叹气,忙盛饭让孩子吃,自己躺到柳岸身旁,抱住他,陪着流泪。
两个孩子见爸爸妈妈哭,也放下碗,围上来,拉着妈妈衣襟连声说:“爸爸妈妈,我们听话!别哭了!我们多干活!别哭了!”
一家人哭成一团,没有吃东西……
杨钢回乡住了半月多,柳岸托人将剧本,诗歌,如数奉还。再没去找他。
亲如手足的同学情谊和从未间断的联系,由重逢划上了句号。
第二年麦收时节,艳阳天的中午,柳岸正由田间回来,往家推分的麦根草,邻居对他说:“明明姑姑回来了!”
“她回来好了。”明明姑姑就是春枝。有了杨钢回来的羞辱、教训,柳岸再不相信铁哥们。既然出身决定命运,真不想让春枝看到他的落魄沮丧。归来不是欢庆、喜悦,而是讽刺、羞辱和精神折磨!他不想寻烦恼,只想淡然处之,敬而远之。
“你一向喜欢她,尊重她,没断联系,人家老远回来,去看看她吧!”妻子不断提醒柳岸。
“算了,我这种样子,那有脸见她?”
“她一向关心你,鼓励你,你忘记了?”
“人会变的,杨钢过去对我很好,还不说变就变!”
“去看看她吧,看看再说,别让她挑不是。”
“不去。不想丢人显眼!”
吃过午饭,柳岸照旧卧在门板睡了。
迷迷糊糊地听有人在同妻子说话。睁眼一看,竟是春枝。十来年没见,已是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梳一头长辫,眉梢高挑,穿淡绿色连衣裙,使破旧屋子增辉不少,令眼一亮。
见柳岸醒来,春枝很高兴,伸出手来握着,“把你闹醒了?”
“来了为啥不叫我?”柳岸不好意思地责怪妻子。
“我想叫,春枝不让!”妻子分辩说。
“你干活累,应该多歇歇。今后我常来看你。”春枝说,“我侄明明常来你处,让他叫你,催了几次,就是不肯动。分别十来年了,这变化多大呀!”
“唉!变化确实不小,一言难尽……”我将我的近况告诉了她。解释说:“明明是常来我处,也许是你的缘故吧,觉得很亲近,全家都喜欢他,是最好耍伴。他教我妻子烧饭,帮带孩子,干了不少活。最近搞阶级斗争,说我搞特务活动,明明是情报员。十来岁的孩子经不起打击,吓得不敢来了。”
“你处处要强,怎会是反革命?这是诬蔑,诽谤,我决不信!我了解你,我为你作证!”春枝不平地说,“你要经起考验呀!”
柳岸妻在一边插话说:“我们一向听党话,什么活动都积极参与。这次运动,他挺不住了,一再对我说,完了,怕活不过三十五岁。”
“三十五岁?亏你想得出!”春枝惊愕地说,“那可正是施展才华的好时候。我深信,经过风雨锻炼,你会更长寿!要相信自己,珍爱生命,你不是这样劝慰过我吗?怎么遇事便糊涂呢?不管遇到多大困难,什么风浪,都不丧失信心,要相信未来。不然,人去了,谁来为你澄清事实?澄清了,人不在了,有啥意思?”
柳岸觉得春枝句句亲切在理,绝望心有所化解,感到很中肯。
外面有人张罗:“上坡了!”
春枝说:“要干活了,你们去吧,我改日再来。”说着要走。
柳岸正要去送,妻子忙拦住:“别走,你难得回来趟,你俩多年不见,在一起好好聊聊吧!”
“那生产队……”柳岸不解地望着妻子。
“刚才我碰到龙云队长了,我给你请过假了,他说你难得请假,二话没说。”
“啊!!!”柳岸巴不得与春枝多聊聊,达心底感激妻子想的周到,不知说什么好。
妻子对春枝说:“柳岸北方到南方,又南方到北方,满肚子苦水,没处倾吐,这下可遇到知音了,让他好好倒倒吧!我上工了!”说着,扛锄头走了。
春枝望着她的背影,深情地说:“你娶了个好媳妇!对你体贴,通情达理,真有福气!一个南方城市学生,到咱这穷山僻壤,吃不来,住不惯,还要干活;服伺老的,养活小的;千里迢迢,举目无亲。你可要好好待她,千万别委屈人家。”
“是啊。我知道。她确跟我受苦了。”
柳岸请春枝到里屋炕边坐下,报纸糊的窗子,房间昏暗。
春枝环视一下房屋,泥巴砌成的衣厨,饭柜,连写字的桌子,也是泥的……就一张靠背椅是木头的。炕上苇席黑乎乎的,用布补了好几处破洞。炕头卷着一团露着棉絮的被褥……说:“她到这跟你过这样的生活,真委屈死了!你们真不容易呀!”
柳岸又将如何被继母哄骗回乡的过程复述一遍,讲了回家以后的生活,劳动,老人,孩子的情况。春枝认真地听着,不住地发出感叹。当谈到在家遭到不公平待遇时,春枝眼湿润了,愤愤地说:“太出乎意料了,咋会这样?你太不幸了,我的老同学,你可要挺住呀!”
柳岸第一次听到这么贴心的话,忍不住泪流满面。
春枝默默地看着柳岸,陪着流泪。停了好久,安慰说:“你在家是村里出名的聪明,由城市突然返回,人家不了解,肯定要东想西想,说三道四的在所难免。你也不要太悲观,时间长了,会好的。要不,咱去找他们,我来作证!”
话说得在理,柳岸听了舒心,不再哭。回她说:“你作证?你在新疆,我在南方,他们如何会相信?”
“我是共产党员,我以党性来维护你的清白!”
“不要将问题看得过于复杂,真讲道理完全可以通过组织调查来弄清是非,就不会这么捕风捉影,乱扣帽子了。”
“既然这样,你更不要生气。咱鞋正不怕影斜。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振作精神,不要气馁,就让大家重新认识你吧!”
春枝的话使柳岸深受鼓舞,心慢慢平静。找出写的日记,保存的照片,信件,搬出来给春枝看。当春枝看到自己的信,被整理成册,还特为用厚纸画了个漂亮封面,题了诗时,异常激动。书信记录了她的生活,抒发了对家乡对亲友的思念。泪痕使字迹变得模糊。春枝翻阅着,重温走过的岁月,双手紧紧捂住脸,羞得彤红,连声说:“烧了吧,留在记忆里就行了。不要被人揪住把柄,惹火烧身。虽然我们清白,但要防人制造事端,你说好吗?”
“好,我听你的。”说着,柳岸将信件塞进灶内,点火焚烧。
春枝讲述了她的生活,她的家庭,她的孩子……经历也不平坦,虽在通信中她讲过,但面对面的叙述,使柳岸倍受震撼。
春枝说:“在单位里,我向来不愿对人谈这些。我觉得,自己的事,无需向他人倾诉。善良的陪你流几滴眼泪,安慰你几句,解决不了什么问题;别有用心的巴不得看你光景,为你添油加醋宣扬,当笑话看。自己的路要凭自己走,不要指望别人。”
老同学推心置腹地话,对柳岸很大触动。尊严,自信,开始正视自己,腰杆逐渐挺立。像又回到童年时光,对春枝更加敬重。
交谈了一会,春枝笑着说:“你看,你看,老同学多年不见,老谈这些太伤感沉闷。留着今后谈吧,我为你唱首歌吧?”说着,她唱起苏州的弹词开篇——毛主席的诗词:蝶恋花《答李淑一》,她的声音很美,苏州方言拿得很准,令柳岸惊叹。
春枝接着又唱新疆歌曲,有时还用少数民族语言。
春枝说她是单位的文娱活跃分子,经常登台演出。说地方太小,不然就“跳舞给柳岸看。”还说她“会做新疆油面,待那天下雨不干活,做给你全家尝尝。”
不知不觉,天暗下来,外面脚步声越来越多。
春枝建议:“干活的回来了,我们出去走走吧!”
“啥?”柳岸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陪你到街上走走!给你壮壮胆。”春枝郑重其事地说。
“你别叫我出洋相了,还嫌我麻烦事少吗?”柳岸忙推辞。
“怕啥?有我呢!我都不怕,你担心什么?”春枝执意说。
“你就不怕我带累你?”
“怕这些我就不来找你!”春枝拉着柳岸,“别忸怩地像个姑娘。你是地地道道的知青,不是坏人,你要坚强起来,像个男子汉,把衣服拉好,别耷拉着脑袋,把胸脯挺起,走!”
春枝同柳岸肩并肩,走上大街,不少人用异样眼光看着:有的惊异不解,有的敬佩羡慕,有的愤恨嫉妒……
春枝不管这些,只顾专心地谈着,走着,如入无人之境,不时地传出爽朗的笑声……
柳岸像注入兴奋剂,渐渐适应,振奋。心里暗暗告诫自己:为了这个家,为了爱妻和下一代,一定不辜负好友的期望,挺起胸来,好好活下去,为命运抗争,为做人拚搏!相信假的真不了,真的也假不了,干屎抹不人身上,总有平反的一天……
2016,10,10 改写于蠡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