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万木凋零。下元节后的一个夜晚，荒野寂静的树林穿过一阵嗖嗖的寒风，突然响起了稀里哗啦的麻将声。
　　 “咔咔咔咔”，四堵矮墙围好，四只咣白的手开始依次摸牌。
　　 这方城边的牌友是何许人？
　　 说来蹊跷，他们既不是故交，也不是新友，而是一时兴起的临时组合。这里面有位高权重的局长，有威震一方的城管，有喜好酗酒飚车的富二代，还有一位是生命不息奋斗不止的工作狂人加癌症患者。
　　 一眼望去，就数五十来岁胡子拉碴的局长最醒目，在惨白的月光映照下，他的脸色显得很憔悴。只见他搓了搓手说：“唉，上把该吃的没吃……不该碰的碰了，这把我可要当心……”
　　 “嘿嘿，”城管一阵讪笑后开腔了：“这……不就是你局长大人的人生写照吗！”
　　 “胡城管，”局长望着手里的牌，慢条斯理地说：“我可没请你给我上课哦！”
　　 “局长大人，误会了，我只是关心你。”双目爆发着鱼肚白的城管盯着手上的牌，笑问道：“这次下元节，谁来看你……给你送钱了？你的小三来了吗？还有小四，就是那个什么校花……花了你不少银子还举报你贪腐的，她们一个都没来吧？”
　　 大伙一听都笑了，局长摇摇头，脑海里有一瞬间的空白，但很快冷静下来。他诧异的是如今怎么拥有了前所未有的冷静和理智，难道是因为丢掉了魂，某些东西也随之消失，而脑子变得清醒了？他摸了一张西风，拿在手上懊恼不已地想：唉，要那么多东西干啥！睡，只需一张床，吃，只有一副皮囊，再说那些妖精……哪是爱你的人啊，还有那些房子和珠宝，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何苦上心……
　　 “只有天地无忧心地宽，这才安逸啊！”局长突然发了一句感叹，不再啃声了。
　　 城管瞥一眼局长，带着羡慕的口吻道：“呵，只有你家老大一直对你不离不弃，我看她每次过节都来，中元节给你捎来冷暖空调，这次又捎来冬装，如今你吃穿用度不愁，还能落下闲钱和我们打牌，你该知足了。”
　　 局长连连点头，毫不犹豫地打出手上的西风。
　　 “碰！”病怏怏的老马一见西风，掩饰不住喜悦收回牌，随口附和道：“原配好，可你……”他的话没说完，一顿急促的咳嗽使他止住话，咳咳咔咔把眼睛都憋红了，直到一口老痰吐出来才消停。
　　 “哎哟！”老马的上家一脸厌恶地叫道。
　　 这是一个瘸子，是个钱多事少日子逍遥的主。他除了喝酒飚车玩麻将，上班时还可以开着微博和微信，默默点赞、默默窥屏，时不时再翻出手机里保存的美女照来个视频通……自从酒后一脚油门踩出去，把自己踩到了天地一片凉，每晚彻骨寒的冬季。
　　 年轻的瘸子瞅瞅老马，又厌恶地看看地上那口痰，用剩下的一条腿跳将起来大声说：“咳咳咳，你个老病秧子，把我的一点火气都咳跑了！”
　　 “你，”老马听了一愣，这毫不友善的话令他精瘦的小脸挂不住，气得说不出话来。
　　 “瞧你！”瘸子指着他笑，“多像病猫。”
　　 眼前的老马的确像病猫，可当年却不是这个样，他是那种腹有诗书气自华的人，且成熟温柔，品格高尚，清爽的短发和修长的身材使他看起来虽不是帅呆了，可绝对是气质美男一枚，只因当上主管后加班操劳，健康毁了，人也变得面貌全非。
　　 老马深吸一口气，语气大不敬道：“小瘸子，你厌恶我，我还看不起你呢！”
　　 “看不起我？”瘸子笑道，“你是看不起我……把老板的话当圣旨，把家人的话当耳旁风，还是看不起我……要钱不要命，其实是个没有责任心的人？”
　　 “哎，你的另一条腿怎么没的？你说！”老马打出一张九条，哼了一声道：“不就是喝酒开车当杀手，害人害己造成的吗！你想想，好端端的一个家被你毁了，当家的男人一命呜呼，两岁的娃娃说没就没，活着的那个女人生不如死，你……就是死八回，下油锅也不为过！”
　　 “放你的臭屁！”瘸子拍案大骂。
　　 “够了！”局长忍无可忍，“成何体统，你们是山野村夫吗？有话好好说嘛！”说着，他慢慢推倒面前的牌。
　　 “和牌了？”
　　 城管看着对家倒下的牌，悻悻然扣下自己缺一张就成一条龙的牌阵，息事宁人道：“行了，大家殊途同归，都在一个土炕上吃喝拉撒睡，有什么好吵的！”说着，他瞥一眼老马，语气突然提高了。“我说老马，有病就悠着点，可老是硬撑着，一说打牌跑得比兔子还快，我本来今天不想喊你来的……”
　　 “咦，”老马经城管一激又来气了，眼下自己唯一的乐趣就是打牌，难道也要被奚落？他乜眼看着城管说：“专找软柿子捏是吧，过去，多少摆摊糊口的被你耀武扬威欺负，老李头竟被你一脚踹死……要不，你怎么遭报应，半夜三更失足掉到下水道呢！”
　　 “嘎嘎嘎”，冷飕飕的风呼呼地刮，光秃秃的树木像一个个秃顶的老头儿，受不住寒风的袭击，摇曳着树枝嘎嘎作响，四个人听着响声都住嘴，好一会儿才回神。
　　 城管深深的叹口气，一边洗牌一边嘀咕：“唉，六道轮回，老子也不知这回入哪道门，‘天神道’和‘修罗道’是不指望的，能入‘人间道’就不错了。”
　　 “呸！”老马冷笑道：“‘畜生道’和‘恶鬼道’就便宜你了，我看你得入‘地狱道’。”
　　 城管居然没啃声，大家也噤若寒蝉。除了麻将弄出的声响，周遭一片死寂。沉默中都在考虑一个现实问题：六道轮回，我入得了哪一道？
　　 又是一声叹息，局长正堵得慌。人生如冬，再没有创造和建树、拼搏和收获了，等待着自己的是漫漫长冬，是凄风苦雨和残山寒水，是一片破败与萧索。他感叹着，这世界多怪，其实很多人早就明白一个道理，有些事是不能做的，却还是选择去做了，而且一步步把自己推上绝路，虽然间中也后悔过，可即使后悔却从未改过自新，只是一味的抱怨和挣扎，为自己寻找开脱的理由和借口……
　　 月光如水，已到下半夜，四个人面面相觑后不禁瞅瞅几十米外的家园：新坟老冢，诡秘与玄妙，时不时还有灵光闪现。
　　 “还玩吗？”老马问。
　　 “不玩干啥？”城管答。
　　 于是，他们又打了几圈，只是这几圈打得毫无生气，因为个个心里都有心事。
　　 一阵阳风起，随着哔哔声，石桌上的麻将竟然竖起来，好不瘆人。
　　 “不好！”
　　 老马一声惊叫，大家不约而同地感到月光渐渐隐去，周身出现了温煦的热流，天快亮了！
　　 “你们看，”瘸子手指那边说：“那个老家伙好像翻了一个身，要醒了吧。”
　　 大家扭头看过去，可不是，墓碑下的守墓人真的动了一下。
　　 “撤！”
　　 局长一声令，呼啦一阵阴风起，牌桌边倏地静悄悄。
　　 雄鸡高唱，守墓人睁开眼来很懊丧，嘀咕着：“龟孙子们……鬼话连天说了一夜，害得老子没睡好。”他拖着扫把来到石板桌凳前，一边打扫地上随风飘散的冥钞，一边嘀嘀咕咕。
　　 “哼，早干啥了，后悔顶屁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