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通电话，母亲的第一句话就是：“你合翠婶去世了！”言词之中是不尽的惋惜和心疼。握着电话，我的心先是一凛，接着心头便被一种说不出滋味的复杂情感占据了。
　　 数个月前就听母亲说合翠婶生病了，还是大病，说她和父亲买了营养品去看望过，问我忙不忙，有时间的话也去看看她。母亲说合翠婶没女儿，也没个近本家的侄女，像我这样远得早已出了五服的侄女若能去看看，对合翠婶也将是一种莫大的安慰。其实，我们家跟合翠婶家的交往，也仅限于我和妹妹刚结婚的那几年在过年、瞧五月时给他们带礼品。几年后，合翠婶跟母亲提出，说她没有女儿，光要我们的礼品会不安的，说啥也不让再在节日里去送礼品了，从那以后我和妹妹跟合翠婶家就没有什么礼节来往了。
　　 从知道那个消息以后，我心里就一直惦记着这事儿，可是，由于种种原因，一直没能回去。期间，母亲也曾催过，说你合翠婶又住院了，过一段又说已经不能出门了，再过一段又说已经不能下床了……我心里也开始急起来。正当我准备国庆长假回去时，母亲却在国庆前的电话中告诉了我这个消息。
　　 就在上次与母亲的通话中，母亲还说你建伟哥家的儿子满月了，你合翠婶让我去给孩子满月烧香的，她躺在床上一直喊着：“哎，我不中用了呀！哎，我的大孙子呀！”
　　 就要挂电话时，母亲又说了一句：“哎，你合翠婶去世可怜是可怜，到底有了孙子……”这话不仅仅是母亲这么说，据母亲说全村的人都这么说。
　　 最后一次见合翠婶，是三年前的国庆假。母亲在电话里再三要我回去看大戏，为了满足母亲的心愿，我带女儿回去了。戏台下稀稀疏疏地坐着些老人，跑着些孩子。
　　 我刚与因我回家也专门赶来的妹妹站在戏台一侧，就听有人喊我的名字，我循着声音看去，是合翠婶。我忙笑着走近她，坐在凳子上的她一把拉了我的手，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笑说穿得这么洋气！到底是在县城生活的！接着又问这问那的，当她知道我的双胞胎女儿也来了，并顺着我的手指方向看到她们时，连说长得真漂亮，个儿又大，看来还是你们在城里吃得好啊！忽然，她拉我挨近她，悄悄地问：“还没有吗？得抓紧时间再要个小子呀！告诉你啊，你嫂子又有了！说这话时，她脸上的激动、兴奋神情是显而易见的。为了不至于让她失望，我只说不急，其实心里从没有想过再要儿子什么的。合翠婶嘴里的嫂子就是她的大儿媳。那时她已经四十岁了，大女儿已经上了大学，小女儿也十来岁了，却拼着命也要再怀个儿子。之后的两年多，一直到合翠婶生病前夕，她曾多次叮嘱母亲一定要我再要个儿子，说如果没有儿子，在村里是抬不起头来的。至此，我理解了作为一个长辈的合翠婶的心意，无形中觉得跟她又有了一层亲近感。
　　 小时候，奶奶和合翠婶的婆婆是相处得非常要好的邻居和姐妹。合翠婶他们的老院子，就在我家东岸上，由于她家相对于我家来说住东院，所以奶奶就让我们喊合翠婶的婆婆东院奶奶。在我记事起，就常常听东院奶奶说合翠婶的种种不是，婆媳之间基本是天天吵架、闹腾。东院奶奶就天天趁抱着孙子来我家串门的时候跟奶奶诉说她的委屈、不易。记得较大的一次动静是，据东院奶奶说合翠婶嫌他们偏心老二家，因为什么东西没有分公平就吵起来，以至于吵到不可开交时，合翠婶就动手揪着了东院奶奶的头发打她。“你们瞧瞧，这就是我那好儿媳办的好事！她打她婆婆，把婆婆的头发都给揪掉一大把！差点把我打死！她说我没有为老大做任何事情！难道说老大小时候的尿布都是她洗的？老大的奶也是她喂的？老大就是她养大的？”她声情并茂地跟奶奶说这事的时候，大概事情已经过去很久了，我没有看见她伤心的眼泪。只是那义愤填膺的模样倒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以至于多年后想起来仍然历历在目。
　　 由于东院奶奶的事，我对合翠婶一直没有好感。
　　 直到我长大后，才从母亲他们那代人的嘴里感悟到，其实，像合翠婶和东院奶奶之间的关系在那个年代就是普遍的婆媳之间相处的常态。普遍的贫穷，普遍的由于贫穷带来的无知、愚昧、落后、自私等等负面的生活情态。
　　 随着合翠婶家的搬离老院、东院奶奶家老二媳妇的去世和东院奶奶东院爷爷的日益衰老，我对合翠婶的看法也发生了改变。虽然她说不上算个多么好的人，但也不是十恶不敕的坏人。
　　 合翠婶其实也是个可怜人。
　　 合翠婶细高个，瓜子脸，双眼皮，下巴上有颗明显的美人痣，头发是自来卷，随便用个普通的发卡别一下，也别有一番风味儿。据母亲说，合翠婶年轻时就是村里的人才尖子。皮肤白皙，走起路来，随着双臂的自然摆动，又粗又黑的大辫子在她屁股蛋子上一甩一甩的，村里的男人看了，谁都止不住扭过头来多瞅一眼。通过母亲的描述，再加上我在记忆里她容貌的基础上的想象，合翠婶年轻时应该是个标致的美人。这一点从她的两个儿子身上就可以看出一斑来。她的两个儿子除了在罗圈腿上继承了丈夫的基因外，其他都遗传了她的优良因子：个子都细高，眉眼漂亮。更重要的是脑袋瓜聪明，能说会道。
　　 合翠婶的脑袋瓜灵活，口才极好，也就是说，她无论从哪方面说都是小村的出类拔萃者。可是，由于合翠婶生不逢时，尽管有着出众的才貌终逃不脱命运的摆布。
　　 合翠婶的父亲去世早，母亲一个人带着他们姐弟六个苦难中讨生活。土改时合翠婶家像许许多多贫农家庭一样分到了地主家的几间房，此后，再也无力为为五个儿子盖房。尽管那五儿子个个长得身材魁梧、面相不错，也依然因为家穷，讨不上媳妇。
　　 合翠婶的命运生来就没有掌握在她手里，她像村里村里许许多多的女孩一样，肩负起了为自己的兄弟换媳妇的重任。老祖宗传下来的规矩，再穷、再没法活，也得传宗接代。合翠婶是给她那眼见得已经三十岁还讨不上媳妇的大哥换取媳妇的。
　　 合翠婶这么一个聪明、漂亮的人儿，要嫁的却是我东院奶奶家的老大，小喜叔。小喜叔矮个、罗圈腿，有遗传性耳聋，走起路像他的父亲和弟弟一样，两条腿中间是椭圆形。走在大街上，人们跟他打招呼时得大声说，即便你已经把声音比平时提高了若干分贝，他依然用一幅无辜的样子，张着嘴“哎哎，你说啥？”由此往往引来一阵善意的或嘲弄的笑。由于耳聋，免不了对很多该了解的、该知道懂得的事情都耽误了，因此，在很多事情上就显得比别人迟钝了点。
　　 我不知道合翠婶当初嫁给小喜叔时曾经经历过怎么的心路历程，但毫无疑问的是，她一定用了很多年来适应这个聋子丈夫。从一开始与他的格格不入，到后来的不得不妥协，进而跟他成为像许许多多的农村夫妻一样的，没有波澜亦无亮点的夫妻。
　　 东院奶奶家分家时，是请来东院奶奶的娘家舅来分的。弟兄俩就一个老院子，两座房，五间屋，毫无疑问，房院都得留给老二双喜叔，以便容易给他说媳妇。当然了，东院奶奶他们要尽自己最大的能力帮老大家盖房子。就为这事合翠婶一直跟东院奶奶他们闹，小喜叔也在合翠婶的挑拨下坚决地站在媳妇一边跟父母、弟弟一直闹得不和。
　　 在说到合翠婶的能说会道，聪明伶俐时，奶奶和母亲最常说的一句话是：会说的当银子钱使呢！瞧你合翠婶，见啥人说啥话，这不，愣是跟大队干部挂成了亲戚，房基地因此批下来了。
　　 据奶奶和母亲说，合翠婶家后来批的房基地多亏合翠婶的会说话，她天天往大队干部家跑，跟他拉亲戚关系，说她姑姑的婶婶是大队支书的干奶奶，因此她应该叫大队支书表哥。既然是亲戚关系，那么就该走得近一点。自从找出那么个亲戚关系后，合翠婶便有事没事往大队支书家里跑去。不是去看看有活儿没有好让小喜叔去帮着干，就是做了什么好吃的，舍不得吃去送点。后来，在全村对一块儿较好的房基地虎视眈眈时，合翠婶凭着跟大队干部的亲戚关系轻易就弄到手了。
　　 合翠婶家搬出老院后没几年，她的妯娌新琴婶就因难产去世了。合翠婶因此哭得鼻子一把，泪一把的，并担负起了为小叔子和两个侄子缝棉衣被的任务，也跟东院奶奶他们的关系缓和多了。
　　 合翠婶，用奶奶和母亲的话说，是面上人。在本家亲戚朋友的很多事上，她是极讲究礼节的，并且待人十分热情。然而，也常常有些微的虚伪和出风头的嫌疑包含在里头。比如，本家的婚丧嫁娶，她总是跑前跑后地忙碌，并在第一时间把应该随的礼奉上。与此同时，她却又在背地里说礼重了，或者，这家娶的媳妇不怎么样了，那家的孝子不该那样做了，再或者，另一家出嫁闺女时给大家发的礼钱太少了等等诸如此类。她的这些举动，大家都是心知肚明的，然而，大家却还是乐意接受她的热情。
　　 合翠婶就是这么个可爱、聪明，有事也会让人能觉出些微的不合体，却又让人不得不欢迎的人。
　　 如今，随着合翠婶的躯体与黄土融为一体，我抚今追昔，重新把她的人生梳理了一遍。从她的人生轨迹中，我体会到了她的疼，更想到了这种疼的广阔性。
　　 合翠婶的疼不是她一个人的疼，而是那个时代的许许多多的女性的疼。合翠婶走了，一抷黄土是对她聪明、机智、忍耐、屈辱、风光的一生埋葬了。永远埋葬不了的却是她人性中熠熠闪动着的光辉。黄土下的合翠婶应该是不寂寞的，那些跟与她一样命运的姐妹早已在她之前先一步与小村的黄土融为一体了。在那个世界里，与她一样命运的姐妹们应该没有疼了吧？应该把自己的命运掌握在自己手里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