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风】舅(随笔)
舅从江南回来时,家中房屋被充公,外公外婆大舅没熬过三年自然灾害和十年浩劫,其他亲人也都四散谋生。他在江南躲了多年,手头本有些积蓄,因回乡前买了一包剪刀准备带回家乡送给亲友,路上被人查出,以“投机倒把”罪关进号子,等放出来后两手空空,身无分文。
舅无家可归了。村中人念及外公外婆的好,有钱出钱,有力出力,众人拾柴火焰高,合力给他盖了三间茅草屋,帮他支锅搭灶,让他开始新的生活。他这才有了家。
舅的家其实一无所有,但却有一个很高的成分,贫穷加成分高,导致了他年近四十多岁讨不到老婆。眼看他成了孤家寡人,族人一合议,决定将寄养在人家的小姨娘要回来,给他换个亲。
事已至此,舅别无选择,任凭族人安排,将小姨娘嫁到最穷的圩区,从圩区换回舅妈。舅妈兄妹二人,自小父母双亡,兄妹相依为命,也是愁着兄长难娶媳妇,迟迟未敢轻易嫁人,一直在勿色个能换亲的人家,好让兄长成个家。
千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舅一肚子墨水,舅妈虽然不识字,俩人却能相敬相爱,不吵不争,和和气气地过日子。外公这一房就剩舅一个儿子,而立之年还没娶到媳妇,眼看香火无继,却又绝处逢生。老大出生后,舅大喜过望,给儿子取名为“梦来!”
粉碎四人帮后,国家百废待兴,急需人才搞四化建设,堂舅因为有文化当了官,舅和堂舅文化相等,却因成分问题吃不了商品粮,只能在家种田,兼职做村里的农电工。他也不急不燥,看淡前程,农闲之余,他在家里用报纸练大字,每逢春节就研墨铺纸帮村民写对联。
舅生第二个儿子时,正赶上农村实行责任制,这会儿日子一天比一天好过了。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生活总算有了希望,他给老二取名“黎明!”
舅小时家中富裕,外公集农、工、商于一体,鼎盛时,家中有商店、槽坊、农田,外埠还开有多家商店。外公兄弟多人,家中人口众多,粮满仓、谷满园,外公的事业支撑着一个庞大的家族,舅不愁吃不愁穿。他十几岁时,家道中落,但外公外婆还是支持他读书读到二十多岁。舅读过《红楼梦》,但没想到,家境真如《红楼梦》中的贾府,日子过得一天不如一天,往日尤如梦幻。到最后,不仅财物尽失,兄弟姐妹走的走,散的散,亲人们流离失所,他更是逃荒躲到了江南。
从富到贫,从贫到孤,从孤家寡人再到娶妻生子,日子虽然贫穷,但家中总算又有了生机。虽然他对农活似懂非懂,但舅妈是个种田的好把式,俩人侍候着一亩三分地,苦中有乐,日子过得很知足。随后,第三个儿子出生,舅给其取名:“登峰!”
这时,神州大地,改革开放如火如荼,村里有几个胆大的村民决定合伙办个油厂,但苦于都没文化,于是拉舅入伙。舅本想拒绝,但因家中有三个儿子要吃饭,生存的本能使他违心答应做油厂里的会计。
舅在油厂收钱、做账、发钱,分钱,大权在手,却眼睁睁看着合伙人打白条领钱物,等油厂领干了,他手里留下了厚厚的一叠白纸条。他只要拿这些白条,让合伙人还了债,就可以分到一笔钱,可他却将白条锁了起来,交了账,辞了会计的工作,两袖清风回家仍侍候一亩三分地。晚辈们对此不解,埋怨舅为何不拿回自己的一份子钱,舅说:“要那么多钱干吗?万里长城今犹在,不见当年秦始皇!”
“梦来”、“黎明”、“登峰”渐渐长大,舅却渐渐变老。他没钱供孩子们读书,就将读书的选择权交给孩子,愿意读书的继续读,不愿意读书的,回家种田、出门打工!
舅的三个儿子都没念到初中毕业,因为没门路,就跟着别人后面打零工,有活就干,没活在家,他提供一日三餐,不抱怨,不催促。他家有很多亲戚在城里,文革时多被打成右派,失去联系,文革后都恢复了工作,也都有了下落。那时城乡差距大,有人劝他去城里找找关系,给孩子谋条好路,他却说:“家有四两盐,不跟城里连!”
舅的三个儿子到了娶媳妇的年龄,他家仍是三间茅草屋,亲戚看在眼里,急在心里,想着法子为他的三个儿子张罗婚姻大事,他却对亲戚们说:“急什么?不要为他们操心,你们就是替他们找着媳妇,我也没那个闲钱给他们娶回家,他们自己的事让他们自己解决,天生我才必有我用!”
没有任何依靠的“梦来”、“黎明”、“登峰”兄弟三人,只好老老实实去打工,脚踏实地去挣钱,最终通过各自的努力奋斗解决了娶妻、生子、买房的事,并每年交给舅一笔生活费。
舅如今儿孙绕膝,年近八十,耳不聋眼不花!每天和舅妈在乡下种菜、养鸡、练字、喝老酒!过着平静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