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水】小人物(小说)
陶姜边给金老魏修车边发牢骚,说人过三十人过午,啥也干不动了,金老魏听了不乐意,说三十算个屁,我金老魏五十了还拼命呢!孔圣人讲五十知天命,知天命懂不,就是刚懂事,老子半百刚懂事,你小兔崽子才三十就过一半了?
陶姜不和他辩解,回头揶揄道:“孔老二还说三十而立呢,你立了吗?你说,你立了吗?”
金老魏被问得紧,一时没了话,被一个晚辈噎的脸红脖子粗,是啊,人活百岁,五十可真就一半了,有几个百岁的?万岁都死了不知多少了,何况咱一个小老百姓,这小陶姜说的也在理儿,活了五十岁也没啥成色(shai),咱除了知道撒尿背人,天黑上床,真没啥值得骄傲的。可是,虚荣心不允许他在口头上输给一个毛孩子,所以,金老魏就冲着陶姜耍长辈,转移话题:“话不能那么说,猫有猫路,狗有狗道儿,咱三十没立有没立的道理,这年头不都兴狗眼看人低,谁有权势谁有钱就是大爷吗?老子偏偏就不立,不吃那一套,当官的有权有钱,可是有几个好东西,还不是又当婊子又竖牌坊装人样,周永康有权有钱吧,抓起来了,咱们书记也是说一套做一套的东西,早晚都是事儿,睡觉不踏实嘞,谁知道哪天就被双规了。”陶姜不吱声,他知道金老魏说的都是现事实,再争吵下去反而弄得不好下台,也没啥意思,输赢他不会多给一分修理费,干脆给他留个面子。
金老魏看陶姜不言语,心里舒服了一点,悻悻地说:“号召勤劳致富那阵,咱还真当回事了,做了几年小买卖倒也攒下点钱,谁知道他妈的钱贬值这么快,九零年一万存银行五年翻一翻,现在可好,一年百十块钱,不够一顿饭钱,吃银行利息得饿死,昨天儿子来电话,生活费又没了,奶奶的,大学毕业三年了,还没个稳定工作,还不如回来种地。”
陶姜叹口气,掏出一盒“大云”先递给金老魏一支,一支叼在自己嘴里继续紧螺丝:“其实家家都一样,你家金子比我小不几岁,你是不知道我们在外面上学难,我们也不知道你们在家干活苦,村里孩子,好赖读个三本,也算走了出去,城市的诱惑太大了,由不得你,滚滚洪流裹携着你走,走了就不想回来,这是人性使然,谁不想往好里奔,你是不知道,城市和农村的差距可不是一点两点。”陶姜在工作服上抹了两下算是擦手,然后掏出火机把烟点着,很老成的样子把一口烟“呋”了出去,接着说道:“我是深有体会,明知道外面的世界不是我的,可是外面的世界太精彩了,如果不是户口的限制就是再苦我也不会回来。”
金老魏没有打断他,想听他继续说下去:“你继续说,为啥不回来?”
“金叔,你是不知道,我们上学拿着家里给的钱,就知道花没了管家里要,从来没想过家里的钱是哪里来的,根本不知道父母的辛苦。男孩搞对象胡吃海造,女孩打扮的跟妖精似的四处招摇,唉,一说都是眼泪。”说到动情处,陶姜摇摇头,眼圈还真的红了,哽咽了一下,他看了一眼手里吸剩下的烟头叹了一口气,做了一个兰花指,猛地将烟头弹了出去。
“四年下来,四年啊,啥也没学到,到是长了见识开了眼界,还学会了抽烟,这不混了几年没啥长进,这才回来跟我爹学电焊,修理。也好,结婚的时候房子家具电器都是我自己挣的,算是浪子回头没有拖累父母,这要是还在北京混,完啦,我爹连个厕所也给我买不起。”
金老魏拍了一下陶姜的肩膀:“好小子,行,这学没白上,懂这么多道理。”陶姜笑了笑:“金叔,你别着急,等金子回来,我帮你劝劝他。”
金老魏开着修好的车走了,远远看见一台前四后八运输车开过来,他赶紧把他的四轮子开到路边停下来等大车过去,卷起的灰尘害得金老魏咳嗽不止,回头冲远去的大车背影吐了一口吐沫:“呸,车大有什么了不起!”接着又恨起路来:“天煞的,就知道贪污,乡村路就该这么窄一溜,两台车都错不开,妈的,等老子有了钱……”
金老魏最早不缺钱,村里最早开小卖店的就是他,后来,年轻人都兴买车搞运输,他就把积蓄拿出来放贷,结果,借钱那几位不是经营不善就是肇事,把个家底赔了个底朝天,不是人家不还钱,是实在拿不出来。金老魏弄了个血本无归,上了一股火,得了一场大病,把个殷实家底也折腾得空空。村里分的那几亩地还不够塞牙缝,托关系在附近农场又租了三百亩地种玉米。
金老魏有一个儿子,现在北京打工,好像是在奥运村做什么经理,大学毕业三年了,还是月月管金老魏要钱。他庆幸那些年计划生育紧,媳妇连续打了三次胎,把个金老魏吓得做了绝育手术,别人笑话他,他也自嘲:“劁就劁了吧,省心,省得那些吃饱撑得屌官尽管咱家逼事儿,一个养着都困难,得亏政策好,要不计划老子得要饭。”
回到家金老魏简单吃了口饭,忙不迭地赶到彩票站。彩票站不大,墙上是历次中奖号码走势,金老魏盯着墙看,脑子里过滤着那十个阿拉伯数字,掏出一颗烟点上,眯缝着一只眼琢磨,今晚会出哪几个数呢?
昏暗的彩票站里从外面看人影一个个都是雕塑,特有思想者大卫的意思;不停抽烟的,托了腮帮子沉思的,歪着脑袋琢磨的,大乐透,很多时候让人琢磨不透。
金老魏要打一注双色球,操作员,也就是老板微微抬了一下头:“你就不能再多花一块钱,中奖率高多了,前几天富锦中的那五千万就是这么出来的。”金老魏没辩解,掏出两元钱放下,操作员无奈地摇摇头,从机器上把彩票撕下来递给金老魏,烟雾里有人嘀咕:“每次两块,这要是中了大奖,难!”
眼瞅着入了秋,金老魏一个人忙完家里忙外头,往回拉最后一车玉米的时候,一口血吐在方向盘上,好在是平地上,才没险些翻了车。
坚持把车开进家,金老魏感觉胸口火辣辣的疼,进屋拿起桌上的那联去痛片抠出两粒,一仰脖子吞了下去,紧接着是剧烈的咳嗽。金老魏一只手捂着嘴蹲了下去,另一只手紧紧护住胸口,头艰难地向下低,额头上汗珠可就下来了。
他不敢去医院,虽然他有农村合作医疗,可个人承担那一部分他舍不得,北京的房子好几万一平嘞。
去火葬场送金老魏的就一辆灵车,他生前说,死不起嘞,一个骨灰盒好几千,墓地好几万,我到那一天,直接火化,骨灰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