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娘，对不起！真的对不起！你和月兰几次来监狱看我，我都没有见你们。我是没脸见你们哪！娘！你辛辛苦苦把儿抚养大，吃了那么多苦，受了那么多累，爹在我十岁时就去世了，你一直一个人支撑着这个家，靠卖冰果、捡废品供儿念书。你舍不得吃，舍不得穿，家里有一口好吃的，你也留给儿子吃。你甚至偷偷上医院去卖血，给儿子找补习斑，好叫儿子提高学习成绩，考上更好的大学，盼着儿能成人成才，能有出息，能出人头第。儿子没有辜负你的心血，考上了211重点大学，又考了研究生，又读了博士。毕业被导师推荐留校当了一名大学老师。也算实现了你和我还有月兰咱们三个人共同的理想和梦想。你为儿子骄傲，儿子也感到自豪。来自一个偏远小县城穷苦人家的孩子，能够读到博士，能够留在名牌大学当老师，在咱们那个偏远又穷困落后的小县城里，也算是凤毛麟角绝无仅有的了。本来我也打算，奋斗几年评上副教授，积攒下一些钱，再靠贷款买一个小房子，把你和月兰都接到这个大城市来，咱们一家三口人，团团圆圆幸幸福福过日子。
　　 可是，儿子老想急于挣更多的钱，急于买房，房价又一天天高涨，挣不了更多的钱，是连首付都付不起的。是儿子急于想过上更富足更风光的日子。所以，也特别羡慕那些在政府权力机关掌有实权的人，在金融机构银行证卷部门掌有实权的人，那些人里，有不少是我大学本科和研究生的同学。他们干上没几年，都买了房，买了车，手里都有好几种会员卡，经常出入各种会馆，高尔夫球场。再看看自己这点讲师的工资，比不上他们奖金的零头，更不用说那些明里暗里的灰色收入了。怎么能不叫儿又忌妒又羡慕又向往？连做梦都梦见自己也成了他们之中的一员。也过上了他们那样荣华富贵的好日子。
　　 省电视台《幸福家庭》节目的女主持人于漫丽，人长得很漂亮，是我们大学成教学院举办的在职研究生班的学员。我教过他们两门课，也算是我的学生，每次下了课，她都会跑过来向我问一些课程上的问题。时间长了，也就越来越熟悉了，我们还一起喝过几回咖啡吃过几回饭。
　　 有一个周末的晚上，她打电话约我上上岛咖啡厅喝咖啡，说有一个重要事情要跟我说。我们在咖啡厅见了面以后，她第一句话就问我：芮老师，你对到银行部门工作有没有兴趣？
　　 他见我对她提的问题有点发愣，其实他知道我在想什么，没等我回答，她又说：是这样的，我有一个叔叔是一家大型国有银行的副行长，我听他说，他们银行在咱们市的总行，正在物色一位具有高学历（博士以上学位），年龄在三十五周岁以下，具有金融专业背景的副行长。我一听这个条件，不正跟你芮老师完全符合吗？不知道你有没有兴趣改行从事银行工作，愿不愿意去应聘？
　　 听了于漫丽的这几句话，我当时很是激动，这不正是我梦寐以求的么？我直直地盯住于漫丽那一双会说话的眼睛，她那一双深潭秋水般的大眼睛，似乎正一波一波地向我发射着一种无形却又强烈的电光。
　　 我竟变得有些结巴：我，我能行吗？
　　 怎么不行？总行规定，博士必需是像你这种真刀真枪念出来的博士。不能是那种在职花钱弄出来的。于漫丽信心十足地说，你的条件完全符合。就看你敢不敢去应聘。
　　 我敢。我赶紧说，似乎生怕这个大好机会跑掉，我去应聘。我好好准备准备。
　　 你一定能成功！
　　 我们俩碰了杯击了掌。她那一双放射着强烈电火花的大眼睛，像燃烧着了一团火红的彩霞，直盯得我心里一阵火辣辣地发烫。我紧紧抓住她的手，激动地久久没有松开……
　　
　　 二
　　 芮梦然好像是做了一场梦，从大学的讲台，从狭窄的教研室，一下子就走进了副行长宽敞明亮带有卫生间和休息室的办公室，坐到宽大的老板桌后面，叫他总觉得有点不真实。办公室副主任一连敲了好几下房门，才把他从恍惚中惊醒。他赶紧站起身去迎接，却见一位大约有五十岁胖胖的小个子男人，恭恭敬敬地垂手站立在他面前，满脸堆笑地向他请示说；芮行长，您看您的办公室还缺什么？还有哪儿安排布置得不合适，您不满意，我们再重新调整。
　　 不不不！没有没有没有！很好很好很好！芮梦然竟有些受宠若惊之感，也习惯地弯腰低首地站立着，面带一脸的微笑，就像在大学里被副校长召见时那种习惯了的姿态。那五十岁的副主任，竟然有些愣神，不知道这位新上任的副行长为什么对他如此反常，但他马上意识到了自己的身份，依然满脸堆笑地走上前一步，伸出双手做出掺扶状，却没有真正去掺扶，依然十分谦恭地说；芮行长，您坐。您坐。
　　 芮梦然这才突然发觉自己有些不对头，表现得有失身分，赶紧坐回到老板桌后面。
　　 因为他的耳畔上忽然响起了于漫丽的声音：梦然，我说的那些话，你都记住没有？你现在可是一行的副行长，级别相当于政府的副厅长，跟你们大学里的副校长是一个级别，也算是高级领导干部了。在单位得拿出点派头来，别再像在你们大学里那个样子，见了谁都唯唯诺诺的。挺起胸，昂起头，见了底下人，更得拿出领导的派头来，叫他们知道他们的命运是掌握在你手里的，叫他们时时刻刻对你有一种敬畏感，这样才能叫他们对你绝对服从。
　　 还可以，还行。芮梦然收起脸上的笑容，努力叫自己很严肃地打着官腔说，有什么事，我再叫你。
　　 好好，好。那您忙。五十岁的副主任倒退着身子走出了房间。
　　 芮梦然这才长长吐了一口气，紧绷着的神经才松懈了下来。
　　 梦然，你怎么老是那么紧张？放松一点好不好？
　　 轻轻挽住老公芮梦然胳膊的于漫丽，一直对芮梦然老是神经紧绷的样子很不满意。
　　 你在课堂上讲课，那么谈笑风生，旁征博引，侃侃而谈，还没进老行长家的家门，你就这么紧张，放松点放松点。深吸一口气。见了老行长和他夫人，你得表现得不卑不亢。既要表现得谦恭，彬彬有礼，又要表现得大方大度，别萎萎缩缩的，也要拿出一点派头来。老行长也心知肚明，是我叔叔推荐的你。再说整个银行，也只有你有正儿八经的博士学位。他们那些人的博士，都是花钱买来的。大家也都心知肚明。只有你芮梦然一个人才是货真价实的真博士。所以，你得表现出应有的风度风范来。拿出你在课堂上讲课那个范来，叫他们所有人，包括那几个副行长，谁也不敢小看你。官场可不比你们学校。你不压住别人，别人一有机会就会往死里踩你。我说的话，你听明白没有？
　　 听明白了。漫丽小姐。谨尊领导指示。芮梦然笑着点头说。
　　 我才不是小姐呢。我也不是领导。我现在应该是你的老师了。对吧？于漫丽颇有些自豪感地说。
　　 在社会这个大课堂上，你真还得拜我为师。刚才你问我，我今天背的这个包鼓鼓的，里面都装了啥，叫你猜了老半天，你也没猜对。是吧。我要是不告诉你，你永远也猜不出来。
　　 等到于漫丽拉开拉链，叫芮梦然往包里看的时候，芮梦然真真是大吃了一惊，他怎么也不会想到，于漫丽的包里，竟然会是这样一个东西；
　　 你你，你这是什么意思？你说你要送一份厚礼，就是这个东西呀？老行长可是具有三十几年党龄的老党员哪！共产党可是百分之百的无神论者……
　　 我的大博士，你可真成了典型的书呆子了。于漫丽歪了歪她那红红薄薄的美丽嘴角，禁不住带有几分谆谆教导的语气。
　　 看来你真得好好学学政治学。大概连咱们政府有一个部门叫宗教局，你也不知道吧？咱们市里有一个最大的佛教寺庙光华寺，你也可能不知道吧？每到阴历初一，十五，进庙里烧香磕头的信众，缕缕行行，熙熙攘攘。那才叫如过江之鲫，不绝如缕呢。
　　 这不是封建迷信吗？
　　 这叫宗教信仰。我的大博士。
　　 难道老行长他？…….
　　 不是老行长，是他的夫人和老岳母。于漫丽跟芮梦然解释说，母女俩都信教，都特别虔诚，听说还是什么居士呢，还有寺庙里封的头衔呢。
　　 那你这个金观世音，是送给她们的吧？足有五六斤六七斤重吧？芮梦然问。
　　 还不是为了你呀。于漫丽用她那长长尖尖的手指，轻轻戳了芮梦然的脑门一下。
　　 我考虑了好久，才觉得送这个东西最合适。价值不菲，又避免了直接送钱。她们也一定会高高兴兴地收下。不过，我的大博士，我还得特别嘱咐你几句。这尊观世音娘娘，你千万不能说是买的，也不能说是请人打造的。得说是请来的。
　　 请来的？从哪请来的？芮梦然有点大惑不解。
　　 那你就不用管了。于漫丽挤了挤里面总像是飘着一朵彩云的大眼睛，微微一笑说，天上，玉皇大帝那儿。
　　
　　 三
　　 然儿，你寄来的信，娘收到了。可是，娘看了你的信，心里一直觉得很酸很酸的。娘怎么也没想到你会突然说，你要和另外一个女孩子结婚。你和月兰打从上小学就在一个斑，初中三年又都是同桌，上了高中，你们两人还是在一个学校，一个年级，也是上学放学都一起走。你跟娘说你喜欢月兰，将来一定要和她生活在一起。娘也觉得月兰这孩子好，心地善良，又朴实又实在，娘也很喜欢。你说你跟月兰你们两个人已经确定了恋爱关系，娘也非常同意。月兰高考没考好，没能上去大学，你说你们的关系不会改变。娘心里也挺高兴。你说你大学一毕业就回到家乡来，找一份合适的工作，就跟月兰结婚。娘也一直盼望着。后来你要考研，娘和月兰也都非常支持你。放假回来，你跟月兰说，等你研究生毕业，要是能留在大城市，就把娘和月兰接过去，你们俩成个家，咱们娘仨就在一起生活。娘和月兰更是一天一天地盼着这一天。
　　 月兰当了一名幼儿教师，工资虽然不高，可是，她除了自己的生活费，把其余的钱都攒了起来。她跟我说，将来要在大城市里买房子，光首付就得好几十万，不能光靠你，她得多攒点钱。月兰是个懂得过日子会过日子的好孩子。工作以后，我就没见她添过几件新衣服。省吃俭用地攒钱，连女孩儿家常用的化妆品，她都不舍得买。不涂脂不抹粉，就那么朴朴实实一个女孩。像她这样朴实勤俭的女孩，现在还能有几个？是，月兰长得不算漂亮，只是普普通通一个女孩儿，可是，也是本本真真一个女孩，实实在在一个女孩呀。
　　 每天从幼儿园下了斑，都要绕很远的道过来，帮我卖冰果，帮我推冰果车，一直把我送到家门口，她才肯回家。几年来，风雨不误。有两回，娘感冒发烧，是月兰用自行车推着娘，上医院住的院，打点滴的三天三夜里，一直陪在娘的病床边上。孩子的眼睛都熬红了，说什么也不肯回家休息。亲生女儿也不过如此吧。
　　 娘没有女儿，只有你一个男孩。你爹在你刚刚十岁的时候就撒手走了。那以后就咱们娘俩相依为命了。你爹没念过几天书，可是他特别羡慕念过大书的人，羡慕有学问的人，临终前还嘱咐我，要叫你好好念书，要考上大学，将来做一个有大学问的人。有出息的人，娘记住了你爹的话，下决心一定要供你上大学。能念到多高就念多高。你也没辜负你爹的希望，从小学到中学，学习成绩都是班级和年级里的头几名。考大学一下子就考进了最好的大学。后来听说你念了博士，连咱们县长都夸你有出息呢。娘的冰果床子前也热闹了起来，不少人都跑来看娘，指指点点地说，那个卖冰果的老娘们，真不简单，家里培养出了一个大博士呢。县报的一个女记者，还上冰果床上来采访我，叫我说说我是怎么把儿子培养成博士的。你说娘哪会说这些呀。娘只顾了抿嘴乐，什么经验也没说出来，我就叫月兰替我跟记者去说了。那些天娘的冰果都卖疯了，上一回卖光一回，上一回卖光一回，都是月兰帮我上冰果厂去上的货，可把月兰累坏啦！我们娘俩，也都高兴得够呛。那天晚上，月兰在咱们家炒了四个菜，我们娘俩还喝了酒，为你庆贺了呢。
　　 可是，你却突然跟娘说，你在城里又有了新的女朋友，已经给月兰写信，提出跟她分手。娘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你跟月兰相好不是一天两天，差不多七八年十来年了。娘早就把月兰当成自己家里的人了。我们娘俩也一直盼着能早日进城跟你团聚，你却说你已经和那个叫于漫丽的女人结了婚。你知道月兰受了多大的打击？她怎么能经受得住这样的打击？月兰一头扑进娘的怀里，哭得悲悲戚戚，哭成了泪人儿，把娘的心都哭碎了。娘不知道你为什么要这样做？那个女人到底哪儿好？光是模样好就能当日子过吗？我看照片上她那个娇滴滴的样子，就不是个过日子的人。然儿呀，你可不能只图希人长得漂亮，别的啥也不顾啊！月兰虽说长得没那么好看，可是，像她这样朴实实在知根知底一心一意对你好的女孩，跟娘这么贴心贴肺的女孩，你打着灯笼也难找呀！
　　 娘知道娘阻拦不了你，你的婚姻大事，你是可以自己作主。可是，你跟月兰恋了这么些年的感情，说抛弃就一下子抛弃了吗？你说将来把娘接到城里跟你们一起过，那种花里花俏的女人，能跟娘过到一块去吗？娘也从来不想拖累你。你能过上好日子，也是爹娘最大的心愿。娘也没别的图希，只图希你到了新的单位，好好工作，平平安安。娘也不知道那种单位是好是坏，娘只知道那是个管钱的单位。所以，娘得嘱咐你几句。钱是个好东西，人人都想有更多的钱，娘卖冰果，也是想能多挣点钱，把日子过得富裕点。每天都盼着能多卖几只冰果，能多挣一点钱。看见一只扔掉的塑料瓶，娘都要捡起来，攒多了也能卖个三块五块的。凭自己的双手挣钱，凭自己的劳动挣钱，不丢人。你爹活着的时候，常好说，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不义之财，一分钱也不能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