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不论是哪里的山，都可以入画，黄山、华山、五台山……不过，这些被现代文明反复浸润过的山，似乎都比不上一座塞外的山对我吸引力大。周末，我一秒即决定的“玉渡山之行”，其实就是一颗向往塞外的种子，在心底刹那开花。
　　 我在黄土高坡的怀抱里长大 ，对于故乡大山连绵的姿态，浑厚的气质，亲切的黄土颜色非常熟悉，但总觉得缺少一种凌厉的野性之美。在我的想象中，位于北京延庆区境内，地处长城以北的玉渡山，应当就是这样的山吧：雄伟、凛然、神秘，带着深深的悲凉。
　　 对于此处的大山，我早有耳闻。60年代初，有一位出身不好的女孩子，被派到这里做老师，这个京城四合院里养大的女孩子，幼年时曾以六小姐身份被宠过的女孩子，带着一身城市文明和做派，走进这个山区，十几年后，她又带着深深地震撼回到城市，她就是我的同事。在一个办公室工作的六七年左右的时间里，我几乎常常听她提起延庆，提起那里的大山。因此，在未到玉渡山之前，我心里早就高高耸起了一座又一座神秘而悲凉的大山。
　　 适逢阴天，又是很重的雾霾，大巴载着我们一行游客在高速路上穿行，车内弥漫着一种逃离城市的喜悦。司机大概是退伍军人，性格又很开朗，一路上唱着军歌，有板有眼，我们沉浸在这种轻松愉快的氛围里，不知不觉远离了城区。人烟少了，山渐渐地高了，气温也越来越低，一种野性而苍凉的美渐渐包围了高速公路，直逼车内。当我透过车窗遥遥地看见雄伟的八达岭长城时，不自觉地正襟危坐，仿佛狼烟又起，仿佛那些消散的历史云烟还隐在群山深处。大巴把长城抛在身后，继续向北，驶向塞外，进入大山深处。
　　 在坡道的拐弯处，一串旅游车都被拦下来。伸头一看，原来是售票口，孤零零的一处小厅屋，周围无一处平地。导游跳下车沿车流爬上坡去买票，停在半坡上的游车一辆接一辆就那么以仰望的姿势等待着，似乎是在以这样一种方式向这座号称“遗落在深山里的明珠”致敬。
　　 车子终于通过入口，开上盘山路。起初大家感觉车轻松地在山谷中迤逦而行，而谷中秋色正浓，漫山遍野的树，树树红中有黄，黄中微绿，色彩斑斓。游人们透过车窗兴奋地饱尝着这浓烈的秋味，如在画中穿行。但不久，车就盘上半山腰，从车窗看下去，山谷越来越深不可测，而大巴贴行的山壁多为灰白色岩石，火红的藤蔓攀在绝壁上，寂寞而艳丽。道窄弯急，深沟险壑，车速缓慢，当此时，车内鸦雀不闻，仿佛丁点儿声音就能把大巴震进悬崖。转过一个弯，再转过一个弯，大巴小心翼翼地继续向山顶的方向开去，很快，从车窗望出去，大家只看见一片云山雾海，隐约朦胧，大家都大睁了眼睛，轻声地惊叹起来！不知过了多久，车子终于开进了玉渡山风景区。
　　 山间的停车场很小，非常简陋，其实就是一片能停六七辆车的平地。四围依然峰高路陡，山气森森，但近处的坡势却已和缓有致，视野开阔。顺着山间公路，右侧的一大片山坡草坪映入眼帘，借远山辽阔之态，颇有放马南山的写意。早来的游人们在草坪上支起了花花绿绿的帐篷，若夜里透过小小的帐蓬数对面山上的星星，该是一件很浪漫的事吧？不过，合影留念的各种姿势和声音，让这片山坡热闹得像市井公园，好静的我无意留恋草坪，独自下了山坡。不料，高山之下，平湖倾泻，山情水意，远望恰如古诗所云“山如眉峰聚，水是眼波横”，漫山油画一样浓烈的秋树倒映在湖中，真个是眉眼盈盈处。此处色彩斑斓，飞尘不到，人船俱无，竟如同一幅写意的山水画，画中最深的秋意聚于湖中的几株老树，树形苍老虬曲，形貌孤高寡淡，仿佛已出尘千年。湖的下游是个高数百尺的大坝，从大坝上走过去，湖水倒挂，若千川竞落，但见巨大峡谷内波奔浪涌，于巨石间腾挪蜿蜒，颇有摄魂夺魄之威。缘湖而上吧，此湖有一个很美的名字：忘忧湖。记得古文里念过一句“衔萱草以忘忧”，此时此地，缘湖而上，我是否也能抵达无忧之境呢？
　　 但在我的听闻中，这里的大山是忧郁的。六十年代，同事甩着年轻的短发到来时，这里还只是穷山恶水的山村。长夜漫漫，荒山寂寥，长发的疯女人，沉默的男子，羞怯的孩子，无助的哑女，峰峦一样的洪荒岁月……后来，山里陆陆续续来了一些名声不好的“右派”和“牛鬼蛇神”们，他们大多低着头，打扮斯文干净，寡言少语，没有村民敢主动亲近他们。人们印象最深的是一个老人，须发皆已花白，村干部把他安置在山上一间已经废弃的破屋里。他和大家一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如同村里那个没人管的傻子“李二”一样，无声无息地存在着。有一天，老人没到农田里上工，上午没到，下午也没到，第二天上午还是没有到，下午，人们开始觉得不对劲，村干部派一村民推开了那间人们谁也没有进去过的破屋。来人愣住了，眼前的情景已经超出了他理解的范围：老人安详地闭着眼睛，侧躺在简陋的床上，一屋子的草木标本，琳琅满目，他一个农民哪里看见过寻常的山花野草这么文雅过？用手摸过去，老人的呼息已经停止，他花白的头发柔软冰冷，来人不禁落下泪来。这位被下放到农村的教授，最终埋在延庆的大山里，与这些雄伟的大山同眠，成为延庆大山筋骨的一部分。
　　 我一次次把目光投向这些执着的大山，投向这些埋葬着愚昧也埋葬着文明的峰峦。湖尽泉现，继续缘溪而上，我进入了玉渡山的山谷内，一路上泉水长流，卵石莹润，瀑飞玉泄，鸟雀盘旋，恰逢山高天阴，秋风一起，草木摇落，秋意泠泠。途中遇一大石枕于溪中，上书红色大字：庄生晓梦迷蝴蝶。恰此时，我也迷惑了：哪一个延庆大山是真的呢？想象中？听闻中的？现实中的？山谷深深，峰峦无言，我只有随着游客们继续往山里走。路上，我挑了一枚鲜艳的红叶别在蓝色的旅行包上，像在谷中举起一星灯火，踏实而愉悦。在这神秘而亲切的山路上，大山起伏得像人类敏感的思维，而我是这根思维线上的小小的移动的生命。
　　 可此处生命的发端比我所能想像的更遥远，据延庆县志（民国版）记载，五千前，“轩辕和炎帝战于阪泉之野，三战然后得其志。”这阪泉之野就在延庆一带，换句话说，眼前这层峦叠嶂间的氤氲之气也流动着最早的华夏文明之气，古老的文明也曾如泄玉泉一样也浸润过这片野性的土壤，之后，又有五千年岁月又沉淀在了这里。这里高耸的峰峦曾沾染过关内外壮士的热血，这里山路上的羊肠小径也曾拥挤过烽火硝烟中的逃民，这里清澈的山泉边也曾拴过抗日的骏马……然而，此刻它们都很平静，平静像原始森林，即便血松、狐狸洞、百花坡……这些现代精心打造的景点也改变不了它们太初自然的气质，雄伟挺拔的英姿。而这种永不消逝的血性、刚性、还有长眠于大山中的那些执着的魂魄，让我且行且走间，仰视得见其巍峨险峻，低头来观出其深沉包容，相形之下，我所经过的种种人工景点，恰如我自己留在泉中的影子，单薄而肤浅。
　　 很遗憾，脚力有限，未能到达山顶，与白桦林、石佛寺、二龙山等景点失约。每一次出游都落一地遗憾，正如走过的人生，可也许正因为如此，旅行依然对我充满深深的魅力。
　　 乘着大巴出山时，疲惫笼罩着车里老老少少的游人，结伴的彼此两两相依相偎，幸福地睡着了，而那位善歌的军人司机，专心致志地开着车，似乎也一心只想着回到温暖的家里。于是，我在大巴沉默的高速中，想着那静美的忘忧湖，想着泄玉泉上精致的月牙桥，想着我在桥上看见的泉边少女，想着逐渐敞开怀抱的塞外玉渡山，想着强健了历史品格的那些远山和精魂，想着远方的人生……渐渐地，也朦胧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