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们坐着火车从千里外往家赶的时候，母亲其时正在地里忙。
　　 我没告诉父母中秋节要回去，是想给他们一个意外的惊喜，同时也是怕二老牵挂。
　　 秋日清晨的阳光，刚一跃出地平线，就开始变得明亮，如箭一般，“嗖”地一下，射穿了奔驰着的大客车窗玻璃，也射在我脸上，将我从睡意朦胧中刺醒。
　　 看着车窗外那似曾相识的景物，我知道，故乡已经很近了。妻告诉我：你睡觉的时候，我给爸打了电话，让他开三轮车到坡下接咱们。爸说妈正在田里摘豆角，闻听咱们回来了，已经将床上铺盖的被褥拿出去晾晒，现在正给咱们炒菜做饭！
　　 我瞪她一眼，嗔怪她嘴长，不该打这个电话，让老人们一大早就开始忙碌，咱们完全可以在街上吃点东西之后再回家。
　　 出租车开到桥头，远远我便看见坡下蹲着的父亲，旁边停着的是他的那辆三轮车。他抽着烟，不时抬头往桥这边瞅瞅。当我们一家三口出现在他视线里时，我看见了他如孩子般笑着的脸。父亲急急掐灭了烟，快步走过来，要接我们的行李。我却将儿子的小手递给父亲牵着，让他享受这孙儿承欢的温情一刻。
　　 父亲开三轮车载我们回到家，母亲正在灶前忙碌着。盆里盛满了刚炸好的油馍，桌上的盘里摆着煎好的鸡蛋和炒好的南瓜丝，父亲从车把上摘下来一兜从街上买来的水煎包，他知道我爱吃。
　　 见我们到家，未及寒暄，母亲一边接行李，还一边喊父亲“快打洗脸水”，刚放下行李就又赶忙去灶间给我们盛饭。嘴里却又不住地说着：“现在打电话这么方便，你爸和我俩一切都好，你们花这么多钱来回跑着干啥！”而在她这样的埋怨里，我所看到的分明是她喜悦的脸！
　　 盛饭、夹菜、递馍、问长问短。每一个动作，每一句话，都能感受到父母对我们的挂牵。当母亲从我嘴里听到，这次回来只能在家待五天时，能感觉出她脸上有一丝淡淡的失落。五天时间，在她看来，刚回来便得预备着如何走，又怎可能会不失落呢！
　　 其实，在这次回来前，我便计划好了，此行是专门陪父母的。除了必要的走动，尽可能地不出门，陪父母干点活儿，说说话。也算是弥补一下这么多年的亏欠。
　　 时间就像赶脚的车夫，只是低头走着，你抬头看时，才发现那脚步已经走了很远。这样匆匆的时间，母亲是掐着算的，从回去那天，便计划着让我去杀那只早就留好的大公鸡。她说，你们两年才回来一次，平时家里养的公鸡舍不得杀，留到快过年，等不回来你们，我们老两口就是想杀着煮了，你爸也咬不动，到最后只好拿到集上去卖了换钱。言语里有叹息和无奈。
　　 至回家第三天的时候，母亲便开始张罗给我们返程时带的东西。听我说街上卖的芝麻油都不纯，便把自家种的芝麻，专门提到街上的油坊，去看着人家炒熟现榨后再盯着装壶。十斤芝麻，只榨得五斤油，还让我全部都提走。闻听我说现在城里市场上所卖的芝麻，都是水洗后脱皮的，已经没有什么营养，便将今年才收的芝麻一番簸选、挑捡后，又给我们装上两三斤。
　　 而我是见过母亲在房后地里收芝麻的。一片小小的田，中间肥些的种了玉米、油菜，路边和田角贫脊的地方撒种些芝麻，因为光照少和营养缺乏，芝麻的植株长得稀疏且矮，上面挂不了多少芝麻角儿。而就是这样小的田块儿，父母虽已渐年迈，却仍坚持种植着，将那微簿的收获一点点积聚着。除了自己食用些，偶有余剩还惦记着留给我们。我曾亲见，母亲连一株只结了两三个角儿的芝麻都会不弃地割下。就连那割剩的半截儿芝麻杆，那日我帮着挖出来后，母亲还让我把它们码在路边晒干，说以后烙馍的时候生火用。就是凭了这样的惜粮和节俭，母亲硬是将那片不大的地块儿，变成了家里的粗粮、蔬菜及油料基地。
　　 我粗略地估算过所铲下的芝麻杆，也就几百株的样子。而靠这样边角田地的地力，这几百株芝麻能有多少产出也就可想而知了。父母给我们榨油拿出十斤，又让我带走几斤，算下来就是十多斤芝麻。这样的芝麻重量，怕是要殚尽这片芝麻地两年的产出才能完成。而在这两年里，母亲又为这些芝麻的种植、收获、晾晒、贮藏，付出过多少的劳作，流淌过多少汗水？此次我们回来，他们却将这一切无私赠予，这样的爱，除了父母，该不会有第二人的。
　　 装完芝麻，又装豇豆。说是豇豆，其实该算是杂豆。母亲利用地角、堰头、墙根、树下等空间，只要有巴掌大的地儿，便会点几粒豆子种上。这些豆子以豇豆为主，间有绿豆，也有赤小豆，还有白豆。总之是有什么豆就种什么豆，最后收获了也一总儿地摘了，晾晒也在一起。收获后的豆粒自然也就杂放于一筐，五彩斑斓的一堆儿倒也煞是好看。
　　 母亲说，收这些豆子，平日里偶尔煮稀饭时放上点儿，到过年时它们才会派上大用场，成为蒸豆包的主角儿。是啊，这豆包可是以前家里过年时，孩子们最可记忆的美味食物。只是，这样浸润着浓浓年味的豆包，如今已经没有了吃它们的主力军。我们三个孩子早已经分出去单过，原来有三个小毛头的五口之家，现如今只留下依旧蒸豆包却等不回孩子们的父母，他们一直在眼巴巴地盼着，盼儿孙们能过年时回来团聚，吃他们蒸了一年又一年的豇豆包。
　　 母亲说，过年的时候，你爸心小，不见你们都回来，常常是端起饭碗就开始一个人哭，大过年弄得人心里怪不舒坦的。现在好了，你们这次回来，虽不是过年，却可以过团圆的八月十五，你爸心里很高兴。特意叮嘱着我，一定要让你们带些咱家的豇豆回去，过年的时候蒸些豆包吃，这样我们也就少些记挂了。
　　 看着那袋沉甸甸的豆子，内心有股说不出的沉重。我告诉母亲，超市里也有卖的，五六块钱一斤，随便买点儿就够吃了，这豆你们留着自己吃吧。母亲却坚决给我塞进背包里，指指另外一个袋子，说：“我们还有一袋，外面晒着的豆角还能收获一些，你们拿着，省下钱可以买些别的，吃咱们这自己种的不是更放心嘛！”
　　 装好豆子，母亲又像变戏法儿似的，不知从哪里又掏出一袋花椒和一小袋花椒面儿，说：“看你们是要花椒还是要花椒面儿？这花椒是今年新摘刚晒好的，花椒面儿则是去街上买的，大、小茴香，配上咱自家的花椒，焙干后在碓杵窑儿里手工捣出来的，可比街上卖的香！”
　　 我对母亲说，家里炒菜现在不放调和面一类的，只在炒菜前放几颗囫囵花椒，在油里略炸一下提味儿。倒是家里的花椒粒儿也不多了，要不就带些刚晒好的花椒回去吧。母亲看我坚持不要花椒面儿，也只好作罢。却把那一袋花椒倒在簸箕里，一点点儿的挑捡，将里面黑色的花椒种子一粒粒挑干净。我说不用这么麻烦地去捡它，有个把花椒种子，炒菜并不影响。母亲却说：“花椒籽儿放锅里，炒出来的菜中会有黑点子！再说了，背这么大老远，带着没用的花椒籽，不也压肩呢！”
　　 其实，那花椒也才不足一斤，那一星半点儿的花椒籽儿又能占多大的份量。母亲却不依，让我不要管，戴上她的老花镜，依然固执地挑着花椒籽儿。
　　 拗不过她，我只好坐在她旁边，边和她一起挑花椒籽儿，边陪她说话。不经意间，竟发现我印象中母亲那黑而浓的头发，早已经被花白的基调所占据。原来，母亲忽然就老了！出去这么多年，我竟然就没有好好地看过她，也从不曾认真地陪她说过几回话！
　　 挑完花椒，抬起头，母亲如释重负。看看坐在旁边的我，说一句：“大后天一早你们就得走了，你得赶紧抽空把鸡杀了！你爸一直惦记这事儿呢，说这鸡是专门给他大孙子留的，你们不杀着吃了，你爸他老是心里觉着过不去。”
　　 第二天一早，我便让母亲烧好一锅开水，捉来那只他们早就预留好的大白公鸡。用一只脚踩好它的爪子和翅膀，不使之乱动弹，一手捉握好它的脖子，扯掉些要下刀部位的鸡毛。手起刀落，随着鸡血溅出，那鸡便如献礼的牺牲，悲壮地颤动着，透出无奈和不甘，弹腾一阵，而后无助地闭上了眼。
　　 母亲高兴得像是过年，跑前跑后，和我一道烫摘鸡毛，剖洗内脏、肚肠，然后是生火煮鸡。做了一辈子饭的她，此刻竟给我打起了下手，每做完一个步骤，都要向我请示下一步该咋办。看着母亲忙碌而高兴的样子，仿佛我们刚才所宰杀的不是一只鸡，而是举行的一场重大仪式。而此刻锅里煮鸡发出的“咕嘟、咕嘟”声，便是母亲开心的源泉。仿佛那鸡此刻不是煮在锅里，而是已经吃到了孩子们的嘴里！
　　 父亲依然抽着烟，不时往炉膛里塞上根柴，好让炉膛里的火烧得更旺些。火苗从灶口吐出来，使劲儿舔舐着黑黑的锅底，也映红父亲那古铜色的脸。我从那通红的脸上，看到他又露出如初见我们到家时一样的笑颜！
　　 这天，正好是农历八月十五，这是我离家二十一年后，陪父母过的第一个，也是唯一的一个中秋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