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岸】大槐树下的小单位(散文) ——漫步黄土坡之四
一
黄土坡槐树庄村口大槐树下有几间小房子,好像是一个负责征收煤炭过路费的小单位,就这几间房子,里面住满也住不下几个人的。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有头儿是一定的;还有门房——代理收发附近好几个村子里的报纸信件,人称呼门房老王;有一个写写通知了,汇报材料的,姓李的文化人,大约相当于秘书吧,人称做秘书小李子;还有两个跑腿的;磅房是一个三十左右姓姚的小媳妇,平日里人都呼她姚嫂,暗地里称她妖嫂,看上去挺正经的,是头儿安置到泵房的人,一个有油水的地方。头儿姓宋,在这里当头儿好些年了。
宋头儿是有文化的人,人们都说“砚瓦壳子难打交”(稷山方言:文人多心机多弯弯肠子,不好交往),但是宋头儿为人谦卑平和,都说他人不错,很好和人交往的。“君为舟,民为水,水能载舟,也能覆舟。”这样文绉绉的话,他经常挂在嘴边的。在这个小单位里,他认为工作是大家做的,大家才是真正的老大,他不是头儿,他会嘻嘻哈哈地告诉大家:
“我只能算是老二。”
据说,他在家里就是老二。
曾经有他一个发小到单位里来,刚到了门房就大声地吆喝起来了:“宋二,宋二在不。”惹得门房老王老不高兴。但是门房老王还没有发作,宋头儿却早就迎了出来——
“阿宝,来来来,坐办公室!”
“你小子当了头儿,也不请哥儿们喝一壶。”阿宝有头儿的面子在,更是好像这个单位里就是他们两个人。
“凑空,凑空,一定喝一壶,一定让弟兄们喝一壶。”宋头儿更显得谦卑平和。
门房老王便闷闷不乐地看着宋头儿把叫做阿宝的头儿的发小领着进了这排房子靠中的那一间,宋头儿的办公室。
因为头儿自己说大家是老大,他只能是老二,也因为头儿在家里本来就是老二,所以大家暗地里就称呼他宋二,后来他知道了,也不恼,宋二就叫开了。
二
宋头儿工作上是不含糊的。总是光明磊落,绝不会留下一丁点儿的假公济私的把柄。宋头儿知道曹操割发代首的故事,还常常给大家讲。宋头儿懂得“先酒后拳”规矩,每年一个新阶段开始的时候,他会让秘书帮着他制定这样那样的制度,单位里便有了这样那样的框框。每个新阶段开始的时候,宋头儿会召集一次次的会议,会把单位里全部的人员都召集到他的那间房子里,宋头儿会把新规矩新要求新打算一遍遍地念,反过来倒过去地解读。就是这个小单位,宋头儿也把弄得像模像样的。把新规矩装到框子里,悬挂到墙壁上的时候,宋头儿还会再召集大家念上几遍,解读上几遍。反正每天也没有太多的事,大家就这样有一句没一句地听他念。念完后,他会概括到:制度咱订在这里了,丑话咱也说到前头了……
这个礼拜天早上,又要准备开会了。宋头儿吧唧吧唧地吸着烟,大伙儿来得差不多了。宋头儿掏出烟散了一圈。家长里短地问候上一圈。
“礼拜过了(liao)了,又该大伙辛苦了。”宋头儿总是这样的风趣。
大伙儿便点上烟,嘻嘻哈哈地陪宋头儿吸烟。
开会也没有什么事,先是宋头儿让秘书小李子读墙上的制度。秘书读到创建无烟单位一条时,宋头儿恍然大悟一般地站起来:
“停!对不起,我要先做一个检查,我怎么就忘记了这么个规矩呢?李秘书你接着说,当时宣布规矩时咱是怎么说的?”
秘书小李子突然也严肃了起来,不知道宋头儿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唯唯诺诺地小声说:“当时是说,谁吸一次烟罚款五十元。”
宋头儿充满豪气地说:“我违犯了,那就从我开始。”
那谁正嘀咕着说中午也许能开荤的时候,宋头儿嘻嘻地笑了一声,显出平日里的谦卑平和,
“总不能只罚我宋二一个人吧?”
凡是刚才抽过烟的,便都以宋头儿为榜样,自觉地从口袋里掏出五十元,放到中间的茶几上。
中午,便是真地开荤了。跑腿的三儿几口酒下肚便没有了拘谨——一般就不会有拘谨的,只是今天头儿突然开了杀戒,实实在在地罚了款才有了一丝儿的拘谨吧,这会儿全没有了。三儿便口无遮拦起来“吃肉喝酒,吃肉喝酒,今天这是月娃子(稷山方言:婴儿)嗦指头,各嗦各。”
“喝了酒,也让咱都长点儿了记性:单位小归小还是要有大制度的。”宋头儿也嘻嘻哈哈起来,吃着喝着,还要讲一讲“没有规矩不成方圆”的大道理。
“也不是月娃子嗦指头,没有抽烟的就是在嗦着别人的指头呀。”秘书小李子喝了几口酒,也放开了。
“敢情她嗦你指头了?”三儿知道秘书小李子是说姚嫂。
宋头儿便不快了起来。强调一些酒桌也要有文明的话。
姚嫂爱脸红,也是喝了几口酒,脸早就粉红粉红的了,没有说话。
酒后,下午就都没有上班了。姚嫂喝了不少的酒,头儿开车送的姚嫂。
三
大槐树下这个小单位,一般晋级评模的指标总是只能有半个甚至和别的三个这样的单位共有一个。这一次还算是独自占了一个,大家都很开心。但是紧接着肚子里都打起了自己的小九九:这个名额归谁?
头儿讲了一个二桃杀三士的故事,好像是说国君将两个桃子赐给三个壮士,三壮士因相争而死……头儿就是头儿,到底有两下子。他强调:
“咱们这是一个团结的团队,协作的团队,有规矩的团队,这个晋级的名额相信大家不会你争我抢的,伤了和气。金钱算什么,地位算什么,首先是团结。”
之后头儿安排秘书小李子认真地核算了全体员工请假的次数,违反纪律的次数等等等等。
宋头儿说:“一切用数字说话!”
结果出来了:秘书小李子和泵房姚嫂的分数竟然一模一样。这可都是头儿身边的人呢,左膀右臂的。
宋头儿办事向来是这样的看上去非常得光明磊落,说话掷地有声。
宋头儿便把秘书小李子和泵房姚嫂都唤到了他的办公室。
“按理说,这次你两个我都想把弄上去,都是咱的骨干。难的是只有一个名额。这个机会应该给小李子的,晋了级,还有机会升一升。姚嫂毕竟上了年纪……”
“那就给了小李子吧。但不能说我三十岁就是上了年纪呀。”
“不好意思,走了嘴,”姚嫂看上去痛快,其实宋头儿早就看出了姚嫂眉间的不快,他说走了嘴,但没有走心,“是这样,上面还有一个要求,晋级必须是专科以上学历的。”
小李子想:坏了,自己没有专科以上的学历,好像姚嫂也没有。难道还能让这模范的名额就这样作废了?上面也真是的,我们要是有专科的文凭,还会在这小单位熬着不成?
“再看吧,我再给上面通通气。”宋头儿也是无奈。
几天后,宋头儿把秘书小李子单独叫到他办公室,给秘书小李子看了一个复印件。复印件上两行字险些把秘书小李子吓得晕过去:
姚燕x年x月至x年x月,在燕江师范学院函授部修业期满,成绩合格,准予毕业……
秘书小李子也不知道怎么走出那间办公室的。出来的时候,好像姚嫂在不远的地方站着……
“妖骚!”秘书小李子心里愤愤不平地骂了一句。在一起多年了,他没有听说个过个姚嫂参加过什么函授培训的。他怀疑有诈,但没有勇气揭开这个单子,揭开这个迷。他怀疑这个复印件的真实性,但是宋头儿说是真的,要是怀疑复印件的真实性无疑等于怀疑宋头儿的,他知道宋头儿和姚嫂的关系……
忍了。
四
自从姚嫂晋级后,宋头儿总是想方设法地照顾着秘书小李子,单位里好大的一摞子连一次都没有翻过的报纸杂志,宋头儿让秘书小李子找人清理一下——记得那几年一斤纸好几毛钱哩。姚嫂也不含糊,晋级后管了全单位所有员工一顿好饭,虽然也就几个人。饭桌上给秘书小李拣了好几次的菜,还替秘书小李子挡了几次酒。但是,秘书小李子就是自始至终没有高兴起来。秘书小李子给其他单位的几个伙计打过电话,前次晋级就没有文凭要求这个说法。秘书小李子听说,宋头儿给他的那个复印件本来就是宋头儿帮着姚嫂弄下的……也就是晋个级,一个月差几十个元,没必要伤害了和气,秘书小李子没有揭穿这个把戏,不值得。但是再看着宋头儿的时候,就不觉得那样的光明磊落了。
转眼到了秋天了。秋风,落叶,天也总是阴沉沉的,绵绵的雨。大槐树下的这个小单位宣布了一个消息:要精简两个人回家。当然,人浮于事的现象太普遍了。精简精简吆喝了多少年,想不到这次狼真的来了。
“都是弟兄们,让谁半路上下岗回家都会让人难受。”宋头儿召集了一个会。会上,宋头儿脸上满当当地写着一个“秋”字,让人实实在在地觉到了秋的凉意。谁去谁留就成了人人关注的大事情。这不比晋级,加几块钱工资的问题。这一次决定的是去留的问题。留下来的,生活工作还会是安稳的。留不下来的,在以后的日子里就得想一想干什么活,赚什么钱的问题了。美好的青春不在了,打工出力的黄金时代过去了。一切都得从头来,该是比较困难的。哪个单位都想用年轻的——这是一句大实话。
“斗了大半辈子地主,突然地又让我们去推牌九,难哪。”秘书小李子这样发了一句牢骚。
“斗地主你输了,推牌九看上是新环境,说不准能把斗地主输了的再一次捞回来哩。”门房老王开着玩笑。老王就要退休了,已经办了手续,这次与他关系不大。
谁去谁留吵吵了半天也没有结果。
“法治社会法治国家,按规矩来吧。以普法成绩论。”头儿快刀斩乱麻地做出了这个决定。“让数字说话,也体现着公平公正的原则。”
宋头儿在会后让秘书小李子查看一下近半年来的普法考试。统计一下每一次每一个员工的考试分数。小李子佩服头儿能想出这样的法子。秘书小李子很自信,凭成绩一定轮不到他下岗的,好几次普法考试,宋头儿说有更重要的事儿要办,还是他宋替头儿做的卷子哩。还有一次,头儿安置他连同姚嫂的卷子也做一下,他同样认真地做了,还做得很认真哩。
秘书小李子打开档案柜,发现单位的普法卷子整整齐齐地就在上面放着。为避嫌疑,秘书小李子叫来姚嫂,和姚嫂一块儿把这六个月普法考试的成绩统计了出来。
让秘书小李子吃惊地说不出话的是:就这几个人,他的分数是最低的……
大槐树下的小单位决定秘书小李子要下岗了。光明磊落的决定。秘书小李子参与了这件事决定的始终。但他终于没能弄明白,为什么就要以这几个月的普法考试为依据呢?
五
秘书小李子卷好行李回家的那一天是一个礼拜天,单位里没有人。天也还是阴沉沉的,还是下着绵绵的雨。门房的老王说:
“官断十条路,九条人不知。宋头儿在家里是老二,大家叫他宋二,有时候也是真损真怂的,简直是怂二。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你还年轻,重新开始做点什么还不迟……”
秘书小李子就这样离开了。礼拜一的时候,在大槐树下的这个小单位门口,门房的老王扫着地,又在迎接着新的一天的到来。
办了退休手续,就要离开单位了,他想留个好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