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雀巢】杜老师 (散文)
不知何时,对语文课有了一种不由自主的喜欢,那喜欢是莫名的、由衷的,自己也很难说清楚。不仅仅是语文课,凡涉及有关文学的一切,我都喜欢。喜欢电影、喜欢小说、喜欢诗歌、喜欢京剧和吕剧中的唱词。其实,那个年月能欣赏到的文学艺术是极少的,没有电视和网络,电影少得可怜,文学书籍寥寥,戏剧只有几个样板戏。尽管我们竭力地想办法拓宽获取文学营养的管道,但毕竟源头堵得太死,偶或疏漏掉的一点细流是解决不了多大问题的,要满足年轻的被封闭和压抑的渴求是件很不容易的事情。
语文课成了我们满足欲望的重要环节,难得的是杜老师除了课本上的内容外,常常脱离课本讲一些有关文学和生活的相关知识,这使得我们极愿意听杜老师讲课。
杜老师个子瘦长,戴一副眼镜,文质彬彬的样子。冬天里棉袄上面罩一件中式对襟蓝褂子,衣领竖起,最上面的扣子紧裹住细长的脖子。春秋时一袭中山装,下面两个明兜总装着不知什么东西,上面小兜里常常插着黑色钢笔。
看得出老师是在非常认真地对待他的每一堂课。夏日的燥热及冬日的炉烟味里,整个教室中充盈着他的低沉声音,那轻柔却富有情感的讲解声从单薄的身子里发出,透着一种诱惑,一种无形的力量,于是教室里便死寂般没有一丝声响。没有一句废话,每讲到要紧处,眼镜背后的眼睛瞪得很大,射出异样的光芒,一边纤细瘦长的手指便从鼻尖向前推出,指向学生。
我注意到,老师的那只细手,与我们的无异,同样冻得红肿。他不大的声音里,含包了极富的情感,记得贾岛的诗“鸟宿池边树,僧敲月下门”,杜老师绘声绘色地讲,是推好呢,还是敲好呢?因此我们对推敲一词的由来就记得特别牢。
课后,我们舍不得擦掉黑板的板书。那字实在太好看,杜老师用拇指和食指夹住粉笔,再用中指按住,其余的指头兰花指般向外张去,流畅的字随着手腕起伏,飞快地出现在黑板上,令我们羡慕不已。
班里几个喜欢字的男同学极力地模仿着杜老师的体,年级和班里的黑板报就由这些同学包了下来,其中也包括我。
杜老师喜欢用蘸水笔批作业,每个字都细心地斟酌着写出,点划错顿中透着精气神。那时的作文本我至今保留着,杜老师的批语和字给了我无数次想象,也给了我信心和勇气。
记日记的习惯小学里就有了,初中时仍坚持着,像坚守一方属于自己的神圣领地。二姐曾给我一个印着斯大林和毛主席照片的硬壳本,初中时把它作了日记本。后面几页,我写着自己看过的书名,每看完一本书,日记本后就多一个书名。这事被杜老师发现了,杜老师用细手指着那书名问我:“这些书你都看过了?”我点头。他用眼镜后那闪光的眼看了我一下,没再说啥。
打那以后我能明显地感觉到杜老师对自己的关注。
一天他对我说,他家里的书我可以随便拿去看,他让我每星期写一篇作文交给他,而其他同学半个月一次作文的。他讲你看得东西多,文章大有前途,要努力向这方面发展。而我却辜负了老师期望,且不说没去借书看,作文也没有照办,有点时间就去挣工分,那时候一部朝鲜电影里有个后进人物叫工分迷,我怕也是工分迷了,现在想起来实在愧对老师。
那一天,杜老师在三大张白纸上用毛笔抄写了我的作文《我的父亲》,并用了整整一节课向全班进行讲解。那一节课我如坐针毡,心里又兴奋又羞惭。
渐渐地,除了敬重,不由自主地,也关心起老师了。我发现老师不但手有了冻疮,耳朵也有。不由便有些替老师不平,同学有冻疮是离家远,可老师离家近哪,老师每天都可以回家,老师的妻子怎么可以让老师长冻疮呢?
两年时间转眼就过去了,我们由初中上了高中,高中不在龙口上,杜老师也就不再教我们了。
我依然喜欢语文课,喜欢看书,喜欢写东西。
但却听不到杜老师讲解课文时那特有的嗓音,看不到黑板上作业本上那漂亮的字了。
后来,我听说杜老师的妻子遇到了车祸不幸去世,一段时间里,老师很痛苦,常常一个人在外面遛达,并且,为避开伤心地,调到了另外一所中学。
因爱听老师的课,也因喜欢文学,血管里总喷涌着创作的欲望,欲罢不能时便写些东西,有的便被杂志利用了。当拿到被刊用的文章时,闻着淡淡的墨香,第一个想到的便是老师,心里记着这文章该给老师看看,请老师点评一下。
我试着把刊物寄给老师,很快地老师回信了,并寄来一个挂历。信中说自己退休了,住在县里,人老了脑筋不好使,教过的学生多,特别是初中时在那所学校没有多长时间,好多年了,难得学生念着老师。还说小说读过了,文笔很流畅。
拿着信心中不由一阵酸楚,听老师的课时间太短,能够回报老师的太少,忘掉老师的时间又太长。其实按老师的为人和授课标准来考量我这个学生的话,真是不合格的。
那一年春节前我在老家翻看老照片,一张窄窄的有些微黄的照片从一堆照片中掉了出来。我捡起一看:这不是杜老师吗?杜老师身穿一件白色衬衣文静地站在那里,身后是照相馆的背景。
与二姐说及此事,二姐说那也是她的语文老师。
后来我从部队转业,尚未安置工作,有了空闲,便想着无论如何一定要见老师一面。
幸得一同学原来曾经和杜老师一个办公室工作过,谈到此事,同学热心地帮忙打听到杜老师家中的电话并住址。于是我得以顺利找到了老师的家。
老师住在城里一个较大的小区,提前打过电话,听见门道响,老师专门下了楼。40年没见老师了。一袭白衬衣,仍然那么规矩地系着扣子,一如年轻时一样一丝不苟。同样的眼镜,同样的发型,还有那特有的声音,以及眼镜下依然瞿烁的眼睛。只是,老师苍老了许多,头发全白了,脸庞显得更廋,路上见着恐不一定能认出。
电扇吹着,西瓜切开了。老师新组建了家庭,新夫人是一名退休职工,对老师照顾得很好,看得出,老师过得很舒心。
墙上挂着老师写的对联:“云横九派浮黄鹤,浪下三吴起白烟”,字体清秀,一如其人。中间一幅篆书,老师说那是他的父亲早年写的。父子二人的合作,和谐地悬于门厅当面,使得屋里添了书香典雅。那一天,老师很高兴,说了很多先前的事情,也说起了我的作品。那一刻,我仿佛又回到40年前,听着老师的教诲,周身孩童般舒适松缓了许多。
老师说自己的父亲原来在济南工作,后来去世在济南,哥哥也去世的早,他是家里所有孩子中活的年龄最大的一个了。爱人去世后,留下了两个孩子。孩子们劝他再找一个,于是有了现在的爱人,她在外地工作。原来的爱人去世后,回到了龙口。现在都好了,孩子都大了,都有了自己的工作,也有了自己的家。他让我参观他住三室一厅,挺宽敞。老师没事时看看书、带带孙子、锻炼一下身体,享受着天伦之乐。
老师淡淡地说这些事情,脸上平静如斯。我能想象得出老师的一生经受了多少的坎坷和波折,然而老师却能坦然面对,这需要意志和勇气。
老师进屋拿出了一摞老照片,说看看有没有你们班的毕业照。照片泛着黄,看来有些年头了,我一一翻看,没找出我们那届的,却翻出了二姐那届的照片,是1961年的毕业照。45年前的二姐,扎一条大辫子,正蹲在前排。
我把我写的作品集和为老师写的一幅字赠给了老师,老师很高兴。坐在客厅里,师生谈着彼时的学校、彼时的学生,然而,老师所能记着的已经不多了。
告别时老师一直把我送到车前,车行了,老师仍在那里抬着手。于是我心里默默地为老师祈祷,祝老师一生平安、健康幸福。心里在想,有空时我会再来的。
今年的夏天又回老家,本想着再去看望老师的。却听到了一个不幸的消息,杜老师去世了,是癌症。仿佛是前几年的事情,我怀疑那次去看望老师时,老师就已经得了病,因不想让学生伤心而没有告诉我。
怎么会不伤心呢?您是我一生中难得的良师呀!那一夜,我久久不能入眠,躺在枕头上,让泪就这样淌下。
男人一生中难得会有几次这样的流泪,为自己的亲人、好友。这一次,我是为了自己的老师,一个为学生的一生启蒙着奠基着道路的老师。一个人,求学长河里或许会遇到很多老师,但并不是每一个老师在你的心目里都这般重要,这般为之牵肠挂肚。
人的本质其实易于殉道,成长初始又极为重要。如同小树生长,始直方壮。很有幸那时节遇到了敬爱的杜老师,这真的是一个普通农家子弟的福气。
张开泪眼望着星空,我在找寻哪一颗是我的老师。星海漫漫,仿佛告诉我,凡发光者,都是这般,照亮着别人,而隐去了自己。
最让我至今记忆犹新的是,小学六年级时,老师轻轻抚摸着我弱小的肩头,带着上帝的表情对我说,李小玲同学,老师预言,将来你长大不是诗人也是作家。就在那一刻,一束璀璨的阳光照进心里,一颗文学梦的种子植入心田。然而,当我有一天告诉语文老师,我真的出书了——还是作家出版社,耄耋之年的她却摇着头说,她不记得当年给我的预言了。
这就是老师,她们只管播撒希望的种子,从未想过要得到学生的感恩与回报。所以我说,老师,是一个瞬间可以让人肃然起敬的字眼。
你以如此细腻饱含真情的文字,倾诉对老师的深深感恩之情,应当是对杜老师在天之灵的最好告慰。为你点赞无数!
还想说,原来我们都是一样的人!
对学生而言,老师当年的那些话,是那般的珍贵、重要。而老师教过的学生多,说过的话也多,或许,她的确想不起来了。不过,那都无关紧要。重要的是,我们没有辜负老师的期望,在始终在心里坚守着少年时的那份承诺。
杜老师认真负责,作者师恩不忘。
都是好人。文是好文。点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