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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推荐 【流年】我们是一条船上的(评论) ——与毕飞宇对话


作者:姜广平 秀才,1483.21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4311发表时间:2016-10-28 11:56:22

引子
   我对毕飞宇的熟悉程度,可能不亚于我对自己的熟稔程度。这句话放在毕飞宇身上可能也成立,即我对毕飞宇的熟悉,不会亚于毕飞宇对自己的熟悉。相同地域的文化背景,相同时代的读书人的眼光,相同的成长经历,同为六十年代的心路历程,决定了我对毕飞宇的熟悉。对家乡这位优秀的作家,我一直怀着真诚的敬意。从他的处女作《孤岛》开始到《玉秧》,他的每一篇作品,甚至一篇简短的随笔与创作谈,我都没有放过。
   对他不熟悉始自《青衣》。当然,更确切地说,是批评界对毕飞宇的陌生让我感到不熟悉。说句俏皮话吧,我这么关注着毕飞宇,你为什么就不关注呢?后来总算有人来关注了,可是一说话却卯调了,不像毕飞宇那样一说话就能把人放倒。譬如说对《祖宗》和《青衣》的最初的解读与评价,两个非常著名的评论家,都让我觉得他们的误读与歪论简直不可原谅。
   毕飞宇的写作源于先锋。但作为一个新生代作家,毕飞宇的写作没有先锋文学的压迫,因而也就没有任何负担。这是毕飞宇的洒脱。近年来,我认定现实主义在毕飞宇那里发生了一些变异。客观上说,我目前只能用“变异”这个词而不敢说毕飞宇发展了现实主义理论。那可能是以后的事,它绝没有发生在现在与当下。在这样的情况下,我写了一篇《熟悉的毕飞宇与不熟悉的毕飞宇》。这篇东西给了《青春》。发出来后,很多朋友都替我惋惜,认为可以发到更高档的刊物上。对此我不能说什么。但我替自己高兴:有很多朋友看到这篇文章,这就很好。为了对索引派的批评家们有个交代,我那篇《熟悉的毕飞宇与不熟悉的毕飞宇》发表在《青春》2001年第3期上。只不过编辑将题目改成了《熟悉的与不熟悉的毕飞宇》。我觉得这有点问题,从语法角度说,并列结构的短语与偏正关系的短语,意义重点是绝不相同的。不信你可以去问一问语言大师申小龙。我至今对这位编辑这么改了我的题目有点耿耿于怀,虽然我们是非常要好的朋友。
   关于毕飞宇,我还熟悉他的另一点,每年,他的作品都不会很多。他绝对不是那种以创作甚丰自娱的人。他写作的认真近乎于神圣,每年只认真地打磨一两篇东西。写完一篇后,便奖励自己一次,给自己放很长时间的假,消消停停地过几天。我知道,他这是在换脑子,为过去的写作思绪作一次清零,别让自己在后面的写作中撞了自己。譬如,他写女人,一个与一个不一样。写《青衣》的毕飞宇,差点儿被人看作是在剧团写剧本的人了;到了《玉米》时代,“创造”了兴化方言的毕飞宇,又让人觉得他跟着他的语言回乡了。
   但我还必须承认现在我也还有对毕飞宇不熟悉的一点,毕飞宇近来在很多地方都在说自己年纪很大了。而且,还语重心长,总是对我唠唠叨叨地说,什么年纪就得说什么话,什么年纪就得说什么话。这时候不同那时候了。这真是我不熟悉的毕飞宇了。难道文学真有青春期吗?上了年纪的作家就没有冲动了吗?好像没有太多的道理。让人不熟悉。
   不多说了,对话开始。
  
   一土地
   姜广平:你什么时候开始写作的?
   毕飞宇:大学时代。写诗。那时候我特别瞧不起小说,一看就明白,没意思。我特别羡慕一个说话让我听不懂的人,简直是崇拜。不是调侃,是真的。所以我非常渴望一开口就把人家放倒,但是这不容易。为了让别人不懂,首先要让自己不懂,我就是这样写起了诗。还有一个问题,那时候我留了长头发,不写点诗说不过去。我只写了两三年,不是那块料。但我特别怀恋那段日子。那是所有人的青春期。
   姜广平:后来写小说了,头发也短了。
   毕飞宇:是。
   姜广平:你有一路小说,像《武松打虎》、《枸杞子》、《受伤的猫头鹰》、《白夜》等,写的都是你的老家兴化,兴化的乡村,乡村的孩子。
   毕飞宇:对我来说,乡村和孩子是联系在一起的,相对于都市,乡村本身就是一个孩子气的东西。乡村是生活的源头,比方说,城市里的砖头和家具,在乡村,它们表现为泥土和树,有一种起始感。乡村的孩子都是动物,感官特别解放,乡村的孩子一抬头就是天,一低头就是地,不是水泥路,是泥土,目光一拉出去就是地平线,鼻孔里全是风,感官特别地解放,像动物一样,做什么都极其本能。
   姜广平:没错,这样看是有点意思了。
   毕飞宇:作家必须敏锐,必须。对人是这样,对大自然也应当是这样。作家的感官最好比脑子好用。我就觉得莫言、苏童的鼻子好,刘恒的耳朵好,王安忆的眼睛特别尖。他们现在都生活在都市,但是他们的身上有一股乡下的孩子气,这很神奇。
   姜广平:是这样的吗?
   毕飞宇:不知道,瞎说。但我觉得是这样。感官不好最好去做哲学家,弄艺术不行。感官好了,你甚至不要动脑子,不要对什么都专心致志,可什么都瞒不过你,全世界都在找你。当然脑子也不能笨,你不会误解,我说的是这个意思。
   姜广平:一个写小说的人有这种感觉是相当好玩的。你是不是你很感谢过去有一段乡村生活?你的笔下兴化乡村,有时连地名都没有回避一下。譬如大营乡、中堡乡等。
   毕飞宇:这要从两边说。我不喜欢乡村,我是说我生活过的环境。太苦了,太穷了。我吃尽了苦头才考上大学,离开了那儿。但是又有点喜欢,这是回过头来说的。前些年,东北师大的张钧先生到南京对我作了一次访谈,他已经去世了。那一次他对我说,要我带他到兴化去走一趟。
   姜广平:那是为什么?
   毕飞宇:张先生说兴化特别神。我哪里敢带他去,兴化和全国各地一样,社会主义新农村。
   姜广平:那是因为你把它写得神。但在他,这可能是一种错觉。
   毕飞宇:地理上的兴化与我的兴化是不同的。一个是行政单位,一个是感官世界和生活容器。我在兴化度过了童年、少年、青春期,它在我的身体里面。我现在三十多岁了,人比那个时候庞杂多了,不只是几个器官,我把后来的事,梳理过的东西一古脑儿又塞回了兴化,它成了另一个容器了,还有鼻子有眼的,两回事。我的兴化只是我,我这个人,我走过的所有的路,读过的所有的书。
   姜广平:你的兴化?就像福克纳笔下的那片邮票大小的土地?
   毕飞宇:这个不敢当。但是是这个意思。
   姜广平:你的那些小说里好像都很压抑,很痛。
   毕飞宇:你说得对。其实不只是那些小说,别的小说也是这样。说到这里我想我们的交谈开始接近本质了。我对人,或者说对生活,有一个基本认识,那就是生活在那里的人谁也别想过得好。我把这个看法叫做“故乡”。这个说法不通,不过你懂了。我想找原因,把它撕开。找出路我没那个能力。为什么要找呢?因为我生活在“故乡”。我不能不关心自己。我不能对自己的感受装傻。我活着,还年轻。
   姜广平:没错。我刚刚写完一篇《熟悉的毕飞宇飞宇与不熟悉的毕飞宇飞宇》,我在这篇文章里面谈到了现实主义,我还不能将你的小说上的全部努力定位于现实主义上。但我显然又找不到一种更好的主义来界定你。
   毕飞宇:这个不重要。我这样看小说、看文学也是最近的事。我很高兴自己能有这样的变化。真的很高兴。我不回避我的写作是从先锋小说起步的,我写小说起步晚,最早从先锋作家们的身上学到了叙事、小说修辞,我感谢他们,他们使我有了一个高起点。当然了,他们也是从翻译小说学来的,但是他们的努力对中国的小说有根本性的意义。不过我现在更想做一个现实主义作家。其实,一些先锋作家也在做这方面的努力,像苏童还有余华。这不是倒退,是前进。
   姜广平:我看你的《孤岛》和《明天遥遥无期》,一眼就看出了“先锋“印记。不过我们现在还是把话题先放在乡村这一点上,你来谈谈你的“先锋乡村“好吗?
   毕飞宇:“先锋乡村”?从哪里弄来的这么一个词?好吧,就“先锋乡村”。“先锋”的“乡村”是个观念,是为满足叙事、满足文学意识而发明创造的。它有两个翅膀,一是西方现代派,二是都市话语,它是观念中的想象物。但是它是有意义的,虽说它离生活太远,但是,在当时的文学面前,它至少接近了语言。先锋以前的小说,差不多还是暴力语言,恐怖语言。“先锋”使小说拉回到语言这条路上来了,这才谈得上叙事。这一步是很了不起的。我在当时的创作中也是尝试着这么做的,不过前人已经为我开好路了。我讨了一个大便宜。你知道,文学的进程和别的一样,也是一点点地前移的,跳不过去。即使上帝能创造人,他老人家也不可能一下子创造出网络时代的人类。
   姜广平:一方面是虚构,一方面是解构。
   毕飞宇:太对了。“先锋”是什么?用你的话说,正是用虚构去解构。不过现在我不这么干了,我现在所写的乡村企图从海拔零度开始。
   姜广平:什么意思?
   毕飞宇:睁开眼睛,低下头来,从最基本的生活写起。它的依据是我所走过的路。这对作家是个考验,在这块土地上,你的脚到底实实在在地走了几步?什么叫万卷书,万里路?我对自己说,踏实一点,别耍滑头,别懵自己。活到哪儿,你就写到哪儿,认识到哪儿,你就写到哪儿。我刚刚写完一个中篇,《玉米》,四月份你就看到了。其实,这种努力在中篇《青衣》已经有所体现。朋友们对《青衣》的鼓励又使我多了一分信心。苏童对我说,朋友的鼓励很珍贵。
   姜广平:这是一个让人兴奋的话题。不过我觉得你快疯了。你已经把短篇写到了一种极致,现在是不是还要将中篇搞到极致?
   毕飞宇:你这是夸我。谁也不能把小说写到极致,天才都不能。
   姜广平:你如何看你的短篇?
   毕飞宇:还可以。有那么几篇接近我的想法了。多好说不上,但是再过二十年,也许还能看。
   姜广平:《玉米》是怎样处理乡村的呢?
   毕飞宇:第一,尊重想象力,但更尊重观察力。第二,送语言回家。
   姜广平:怎样理解这句话?
   毕飞宇:别让自己闭着眼睛让想象力发酵。王安忆提到过小说的“推导”,她说的当然不是三段论。我同样希望我的想象力具备推导的能力。说到语言,我希望它尽可能地表现出事物的质地,有纹路,有肌理感。
   姜广平:你所说的海拔零度与现在人们常说起的零度叙述是不是一回事?
   毕飞宇:绝对不是一回事。罗兰?巴特也许强调了客观性,少感情用事。我做不到零度。我不是那样的血质类型。我的血燃点低,主要是流动快,怎么零度?我不可能躲在冰箱里写作。我不想让我的精神世界做一张黑白底片。我为什么要听巴特的?他又不在我的故乡。
   姜广平:说到这里我想起了《喧哗与骚动》和阿来的《尘埃落定》。这两本书其实就是有人说起过的“傻子文学”。我也认为傻子的视角更能客观地反映这个世界,他们能看到别人所不能看到的东西。你写乡村的《白夜》其实是有这种痕迹的。
   毕飞宇:《白夜》写得还行,但他们写得更好。
   姜广平:你让我想起了家乡。
   毕飞宇:你怎么不早说?
  
   二、关于现实主义
   姜广平:在那篇《熟悉的毕飞宇飞宇与不熟悉的毕飞宇飞宇》里,我写到:如果用现实主义界定你是一种对你的低估,或者说是对你这么多年来的小说追求的否定。
   毕飞宇:你对我有点感情用事,这句话显然不是零度叙事。“现实主义作家”,这顶帽子不小了,我现在还没有那么大的脑袋。
   姜广平:其实我也不得不承认这一点。我已经注意到你写了很多现实主义的东西了。《边缘生活》、《生活在天上》、《马家父子》和《那个夏天那个秋季》等等,甚至早期的《五月九日和十日》也应该看成是一种现实主义的东西。即使是《哺乳期的女人》也完全可以直白地看着是现实主义的作品。这让我好生怀疑,毕飞宇飞宇是否真地回归到现实义了。
   毕飞宇:是真的。在做自觉的努力。这是这种东西光在家里努力是不够的,过几年我也许能做得更好。
   姜广平:但我觉得你不是三驾马车的那一种。
   毕飞宇:你对我的感觉比我对自己的感觉还好。
   姜广平:通常意义上的现实主义讲究的是两样东西。
   毕飞宇:典型与细节的真实。
   姜广平:你怎么看?
   毕飞宇:我觉得现实义不是一种创作手法,不是小说修辞,简单地说,现实主义是一种情怀。情怀是什么?就是你不要把你和你所关注的人分开。我们是一条船上的。
   姜广平:这的确有点不一样了。
   毕飞宇:我在一篇创作谈里说,我在创作上最大的愿望也只是想看一看,现实主义到了我的身上会是什么样子。我想看看。好与不好无所谓。
   姜广平:这里面有点意思了。
   毕飞宇:德国人的说法还是书生气了。他没有感性认识。用理论说理论我说不来,没有那样的学养。我只认作品说话。像《百年孤独》,在我的眼里完全是现实主义的。或者说,现实主义在马尔克斯那里就应该是那种样子。就那样。
   姜广平:你是说应该直接将魔幻二字去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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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相信自己,相信奇迹,世界上只有你懂他,他也深深的懂你;惟有这样的“懂”,才有意义啊。读作者这篇评论,我又一次理解了这种“懂”的意义。作者开门见山说:“我对毕飞宇的熟悉程度,可能不亚于我对自己的熟稔程度。这句话放在毕飞宇身上可能也成立,即我对毕飞宇的熟悉,不会亚于毕飞宇对自己的熟悉。”这种熟悉,就是一种深度的“懂”。我注意到作者的这篇对话评论与另一篇评论《熟悉的毕飞宇与不熟悉的毕飞宇》都是写于2001年春天前后,那时,著名作家毕飞宇的荣获第八届茅盾文学奖的长篇小说《推拿》还没有出生。但作为评论家的作者就这样论断作家:“毕飞宇始终刻意于小说。即使写创作谈,也都写得简约。毕飞宇的小说有一种独特的魅力,一种语言的魅力,一种深度的魅力。”读到这里,我不得不为评论家的远见而折服。这篇对话问者机智坦诚,答者真诚幽默而哲语,犹如山涧清泉汩汩而出,读之滋润心田。如作家毕飞宇在谈到小说语言的运用时说:“我们要做的是还原而不是写。谁还原得好,谁就是好的小说家。艺术家从来不创作,艺术家都在做着还原的工作。创造是科学家的事。”这是很有见地的!流年倾情荐阅!【编辑:一海明月】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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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一海明月        2016-10-28 12:01:28
  问好作者!谢谢精彩分享!借此机会向始终刻意于小说创作的作家毕飞宇致敬!【敬茶】
2 楼        文友:姜广平        2016-10-28 12:09:26
  谢谢!谢谢编辑先生的点评。如果能够给个编辑推荐,我将更加开心。
一念浅喜,一念深爱。
3 楼        文友:姜广平        2016-10-30 16:52:15
  谢谢编辑先生给了推荐!我的第二篇对话将很快发出来。
一念浅喜,一念深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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