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子是有大名的，她的大名叫刘凤仙。但小村里的习惯，喜欢把一个人名字中的一个字拿来叫成什么子，比如军爱就叫爱子、军梅就叫梅子等等。
　　 凤子中等个，长方脸，齐耳短发，常常穿一件深绿色衫子，一条蓝黑色裤子，把裤脚高高地卷起，像一台时刻战斗在前线的战士一样奔走在田间地头。在我的印象中，凤子从来都是一副精神头十足的模样，每每到种菜的季节，她便用勾担挑了一副铁皮大水桶，一担一担地挑着水往菜地浇灌。勾担有节奏地上下起伏着，那水桶随着勾担的上下起伏活像两个穿着衣裙在舞蹈的小姑娘。
　　 凤子在一群来回挑着水浇菜的村民里常常是格外扎眼的。她的扎眼在于：一来她的劲儿特别足，由于水井在坡路的上边，而菜地却在下边，这样挑着近百斤重的水桶来来回回地上坡下坡，十分费劲儿，别人往往连着挑上几担水就得歇一歇，而她从不歇息，好像她那略显单薄的身体里装着总也用不完的劲儿一样；二来风子说话的声音很特别，嗓门大而尖，而且动不动就一幅蝎蝎扎扎的样子跟人打诨骂俏，她从来不怕得罪人，那张嘴常常张嘴就骂，一句他娘逼，两句他爹吊，总之从她嘴里出来的话都要带点娘呀爹的，那嘴臭得像一个大粪坑。
　　 凤子在很早以前跟我家是邻居。
　　 她家像我家一样都是贫农，在土改时我家分了地主家的前院，她家分的是后院，关于她那个院子，我有两条印象：一来记得有颗枣子树，枣子成熟时，我们小孩子家曾去枣树下瞅着枣子流口水，凤子便一边笑骂着你娘个馋嘴猫之类的话，一边用杆子打来几颗枣子塞到我们手里打发我们赶快走；二来记得她常常抬脚就跑到前院来找我奶奶帮忙。譬如，她不小心迷眼了，就蝎蝎扎扎地跑到我家院子里来，一叠连声地喊着“奶奶，快帮我扒扒眼！磨蚊（当地土话，不舒服的意思）死人了！”或者，她丢了东西了，也跑到我家让奶奶帮她画画圆圈（当地一种迷信的风俗）看看还会不会找到，有时也请我奶奶帮她裁衣服。
　　 听奶奶说凤子是捡来的孩子。
　　 她养父就是我们村的刘子奇，跟我家一个姓氏，但已经远得不知到哪儿去了，不知从哪儿论的辈分，凤子却喊我奶奶“奶奶”。其实我奶奶仅仅比她大十几岁，却因了那声“奶奶”的缘故，她在使唤起我奶奶来就显得比别人格外硬气，而我奶奶也像惯着她似的，总是亲昵地叫着她凤子，并立即放下自己手中正在做的活计帮她干这干那的。
　　 由于凤子是捡来的，所以她不知道自己的家在哪儿，更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由于她的养父母没有亲生的孩子。等凤子长大后，就从别村招来一个女婿。凤子羡慕别人在逢年过节时有娘家可走，就从邻村认了一个娘家。她跟这个认来的娘家倒是亲密得很。常常像一般的姑娘住娘家一样动不动就去那儿住上一段时间。奶奶和母亲说，凤子在别的方面都不怎么样吧，在这件事上倒做得很好。长大后我猜，奶奶和母亲大约是说她在别的方面十分虚伪、得理不饶人、点亏不吃，在对她认来的娘家方面，她倒是待人家是十分真诚的，否则，她也做不到像亲生的姑娘家住娘家一样常常到人家家里住亲戚。
　　 是的，凤子在我们村的名声并不好。
　　 一来她太泼辣，在村里，在跟人交往的事上，她只能沾光，吃不得丁点亏，一旦她觉得自己吃了亏，便不管你是谁，哪怕天皇地老爷她也敢骂。那些没见过世面的小老百姓们，谁不对村里那些干部们毕恭毕敬？谁不让着他们？在一些事上宁肯自己吃亏，甚至专门找着吃亏的事上，也要让着他们，敬着他们、巴结着他们。而风子却不，她敢走到到村干部的家门口，跳着脚大骂他几天几夜。
　　 有一次，村里的一个干部媳妇在摘跟凤子家相邻的一颗柿子树上的柿子时，“不小心”（谁知道是故意的还是不小心！村里那些干部家的媳妇们向来如此！）把伸过她家的柿子摘了些，凤子看见自家的柿子少了不少，就知道是那个村干部媳妇仗着丈夫是村里的头头故意顺手牵羊摘的，她以为人家都不敢吱声。那媳妇再也想不到，她摘了凤子家的柿子，不亚于捅了马蜂窝！凤子发现后，也顾不上干活了，立即返回村里跑到村干部家的大门口跳着脚，拍着膝盖，一副上天入地模样，嘴里边源源不断地往外倒着那些臭气熏天的逼呀吊呀，日他家祖宗呀的话。等她骂到日他家八辈祖宗时，村干部的媳妇在墙里边回了一句：“你日，你大概还没那本事吧？！快回家去让你那个干柴棍日你是正经，大约你是嫌他日不够你才来这儿说这些日呀吊呀的话的吧！”凤子正骂得唾沫星子乱飞，冷不防被这媳妇的一句回骂戳到痛处，她愣了一下，骂得更欢了。由于这是骂村干部家，村里人都不敢大张旗鼓地出去看热闹，却个个躲在家里偷着乐，心说，村干部媳妇，你平时仗着自己的男人当着点小官，就耀武扬威，啥缺德事都敢做，没想到你也有今天！
　　 干部媳妇的回骂的确戳到了凤子的痛处。
　　 她招来的女婿名叫郝其子（大约也是有大名的，还是依村里的习惯叫法把他名字中的一个拿来叫成了其子），通体黑得像煤炭，瘦得像干柴棍，仿佛一阵风就能把他吹跑似的。对凤子有意见的人，背地里骂凤子时就说弱不禁风的郝其子在床上怎么弄得动生龙活虎的凤子呢？
　　 凤子的不敢惹不但在村里人人皆知，就连邻里四村也是闻名的，提起凤子那真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如果说凤子的不敢惹仅仅证明村人不敢欺负她的话，那么她的惹人厌却纯粹因了她的偷。
　　 风子的好偷与她的泼辣一样闻名。
　　 村里人对她的偷可以说是深恶痛绝，人们却又常常对她的偷持不理解态度：她那么勤快，明明地里的瓜果蔬豆跟头不浪（当地土语，意谓很多）的，为啥还要偷呢？不管村里人如何厌恶她的偷，她确确实实一直在偷，而且你被偷了时，如果没有亲手逮着她，还不能说一句猜疑她的话，倘若你说了一句影射她的话，一旦被她知晓，你就等着她上门骂你八辈祖宗吧！
　　 她表面上见到我奶奶，总是奶奶长奶奶短的，一幅亲热的样子，背过身去却偷我奶奶种的菜。我家有一块菜地跟她家的菜地毗邻，好多次，奶奶都亲眼看到她到我家地里去摘豆角、南瓜之类的瓜菜。当奶奶走过去时，她脸不红，心不跳地装着一副没事人的样子说，我刚从我家地里摘的菜，奶奶你看，菜不少呢！我奶奶低头去看自家的菜地，那南瓜秧子上因刚摘过南瓜还在滴水呢！后来奶奶说，凡是那些快该摘的瓜菜，不能等到长大，否则就都到了凤子的菜篮里了。这样，我家的菜便总是不够吃，后来，奶奶和母亲只得另留了一块儿地当菜地才重新保证了我家的菜蔬供应。
　　 凤子不光偷菜，她什么都偷，她偷棉花、未成熟的玉米、红薯、未成熟的麦子、小豆……几乎没有她不偷的。她常常挎个大大的荆条子编的篮子，趁大家回家吃饭时到地里去偷盗，等别人吃罢饭重新往地里在路上碰到她时，她早已采摘了满满一篮子赃物往回返了。路上跟人打招呼时依然是一副没事人的样子说：“看，我光顾着在地里忙着收庄稼呢，都忘了回家吃饭了，你已经吃过又上工了呀！”对方嘴里嗯着，眼睛却直往她篮子里瞅，心说：“什么顾不上吃饭在收庄稼，恐怕是偷庄稼吧！”表面上却还是和和气气的，笑笑嗯一声也就过了。
　　 由于凤子的诸多德行很不得人心，在村里又是孤门独户的，为了壮大自己的势力，她便让自己的三个闺女都嫁到了本村。每个闺女都是明码标价，除了要一定的钱外，多少布，多少被褥，多少床单，水裙子，头巾……要得很全，且告诉男方，一根线也不能少！并且，这些东西都是彩礼，都归她有，女儿一个线头也别想要陪嫁！
　　 记得她二女儿订婚时，她去我家跟我奶奶说：“林子（二女婿）昨晚到我家守着我哭得吼儿吼儿（土语，哭得很痛的意思）的，说自己弟兄四个早已分家，自己是老小，父母已年迈，凭他自己的力量实在没办法把我要的彩礼准备齐，求我开恩少要点成全他跟秋琴（凤子的二女儿）的婚事。我对他说了，没钱就别想娶我家秋琴呀！没钱你可以去娶便宜的闺女，反正我家闺女就这个数，还是那句话：少一根线也不行！就是一个包单我也要了！”说这话时，她一副咬牙切齿的样子，好像来求亲的人是她的八辈子仇人似的。
　　 记得我奶奶劝她，说那家也是实际情况，那孩子是个实在人，实在凑不够就少要点吧。她仰着头，撅着嘴说，才不呢！他甭想！后来，那个男孩还是到处戳窟窿倒眼（土语，到处借钱的意思）把风子要的彩礼凑够娶回了凤子的二女儿。
　　 在凤子的影响下，她的三个女儿一个个也是如狼似虎，一副不依不饶的样子。
　　 姊妹三个嫁的都是弟兄多的人家，且都在村里算是吃得开的。老大嫁的是工头，老二嫁的是村干部的弟弟（即那个林子，他大哥是村里的会计），老三嫁的是村干部的儿子，且自己也是工头。一时间，凤子与她的闺女们在村里成了反手为雨覆手为云、不可一世的人物。
　　 每到春天干旱，又正是种瓜豆的季节，全村赖以生存的泉水便小了很多，而用水量却大大增加。这时，人们不得不日夜排队等着打水。
　　 每当轮到凤子一家时，他们便把水井霸占了。三个女儿以及她们各自的婆家人和两个儿子，再加上凤子两口子，他们轮流坐到水井的边沿上，把两腿叉开，双手把着勾担，把水桶垂到井里接水。接满一桶，这个人提上来，那个人又伸下去空桶。他们不但用大铁桶挑水，还用独轮车推水，不仅把家里的缸缸盆盆装得盆满钵满，还把菜地浇得白花花一片直往地外流。村里人敢怒不敢言，表面上笑语夸赞凤子把女儿嫁到本村还是好啊，背地里却骂凤子跟她的亲家们是狗连蛋。
　　 有人家里实在没有吃水了，就得低三下四央告他们，请求行行好让接一担吃水。常常是，他们一边答应着，一边这只桶提上，那只桶下去的动作却并没有停下。于是，那人不得不想办法跟他们套近乎，找出点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来，叫声表婶子，表嫂子，表姑之类的，他们看人家叫得恳切也就应了。那人便满脸堆了笑，尽捡了好话去逢迎。好话说了一箩筐，才得到的一担水真是贵如油。待提上水来，便小心翼翼地小步走着，生怕一不小心洒出一些，就要少了洗菜水。
　　 我曾跟风子有过一次交集。
　　 那年，我大约十岁出头的样子。假期时挑着水桶，端了洗衣盆到井上洗衣服。到井台边，凤子也在那儿洗衣服。我从井里打水时，她就嚷嚷着让我帮她顺便打满她的洗衣盆和两只空水桶。我就一桶一桶吃力地打着她和我的用水。
　　 我按母亲的吩咐，衣服先用清水洗过两遍，再往上面抹洗衣膏。我用的是母亲买的“健美”牌洗衣膏，我小心地挤着洗衣膏，生怕一下挤多了，被母亲嚷说浪费了。挤一点，我就用手搓上好一会儿。
　　 凤子一边洗衣服，一边不时地拿眼觑我。我以为我身上哪儿有不得体的地方，便赶紧瞅瞅自己的衣着动作，没有发现什么异常，便继续搓洗衣服。忽然，凤子开始用她那一贯的蝎蝎扎扎的嗓门向我嚷嚷着：“你快去上边地里够杏子吧，你瞧瞧，那里的杏子树在动呢，肯定有人在够，你快去呀！去晚别人就够完了！”我往上边地里望了望，并没发现什么杏子树在动现象。而且，那个时期，杏子才刚长出来没多长时间，还青得很，肯定还不能吃。但是，凤子一直在催我，我看她的意思是想让我离开一会儿。老实的我不解其意，心里却想着既然大人需要我离开一会儿，我还是乖乖地离开一会儿为好。凤子便再次撺掇我：“你快去呀！我帮你看衣服！”
　　 我心不在焉地去上边的地里走了一趟，杏子真的还青得不能吃。回来后，一切如常，我的东西一样不少地还放在那儿。可是，当我去挤洗衣膏时却大吃一惊——洗衣膏已被挤掉大半！明明是一袋子洗衣膏还没用多少呢，这下却所剩无几了。我心里一下明白了凤子这么热心地催我去“摘杏子”的用意了。但小孩子家的我也不敢声张，只是在母亲吵我说我浪费时讲了其中的缘由，母亲也就不再指责我。我像很多村里人一样亲自领教了凤子的无赖，而这件事却深深地刻在了我的脑海里，直到今天，当初的细节我还记得清清楚楚。
　　 前段时间，听母亲说起老家的人。母亲冷不丁地说，你知道吗？凤子死了。我说怎么可能，她那身子骨，还那么硬朗，那么生龙活虎的，有劲儿得很！一点也不亚于年轻时。母亲说，是啊，村里人都这么说，凤子那么一格兜子劲儿（土话，劲儿特别大，精力特别充沛的意思），按说不该死的，却在她到地里掘地时，忽然就倒下去了，并且再没有起来。娘说，凤子倒没有受一点罪。我哦了一声，脑海里关于凤子的影像便像翻画册一样，一页页地翻出来，清晰而逼真。
　　 凤子是我生活的小村众多的人物中的一个，她是许许多多的善良、质朴的村民中的一个反面形象。尽管她是反面的，却也真真实实地存在着。一如大自然中的害鸟，尽管对庄稼是无益的，自然界却不能没有它，它也是自然界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凤子，也是那个曾经生机勃勃的小山村中的一员，她的存在既给人带来烦恼，也给小村平添一分生动与色彩。
　　 如今，凤子已被时代的巨轮碾压成一抷黄土永远地与大地融为一体了。她的孙子辈已随着时代的大潮纷纷涌进了城市，他们已在城里买了房，孩子也在城里上了学。他们的孩子一定会像许许多多这个时代的孩子们一样，受到应有的教育，他们一定会早早地懂得礼义廉耻，更会做到温良恭谦让，传承着这些老祖宗教给我们的美德。
　　 凤子的时代一去不复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