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屋·彼岸系列】彼岸花
一
我独自一人在黄沙漫漫的荒漠上行走,迷迷糊糊不知道要去什么地方。太阳躲在云层里放射着逼人的热量,周遭寂寞宁静,脑海里却有欲望的喧嚣之声。我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只感觉冥冥中的意识是要朝前走。精疲力竭,口干舌燥,依然努力往前行。间或回头看,身后的路朝脚下一节节黯淡过来,心底升起的焦急和恐惧逼着自己用力迈步,不敢停留。忽然,前方出现了一片渺茫的海面,遥远的对岸,却清楚地看到生长着遍地花朵,热烈似火,鲜红如血。我恐惧这渺茫的海,担心淹死在里面,可是对岸的花儿却像有无穷魔力,诱惑着我,迷醉着我,身后的黑暗更是逼迫着我。我举身趟水,恐惧和渴望在心里焦灼煎熬。我很快浸没在水里,透过水朝前望,对岸的那一片红霎时铺满水面,像血一样朝头顶盖下来。我高叫一声,梦就在这个时候醒了。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一直做着这同一个梦,也不知道这个梦还会要做多久。我一方面恐惧窒息而死在海水里,一方面又渴望投入那一片鲜艳的花朵,就像在我遥远的少女时代,一面渴望到那个土墙边等他,一面害怕母亲突然在出现在身后。这种害怕而又渴望的感觉,一直在心里折磨着我。而这个梦,我却记得很清楚,是在那年母亲走的那天晚上,开始与我双宿双栖。
那天傍晚,母亲终于忍受不了折磨,要离开这个家了。她眼睛紧闭,似有无尽的回忆还没有完结。我喊了一声妈,她紧闭的眼缝流出了透明的液体,那液体漫过苍白干枯的面庞,漫到哪儿,哪儿的皮肤看着就似乎又开始红润起来,似有生命的活力又重新在下面舒张,我仿佛听到了滋滋的像春雨滋润大地的声音。母亲的嘴角翕动了一下,我想她是想对我说什么,便握住她的手,将耳朵凑近她的唇边。我听到母亲身体里痛哭的声音:“你去那个土墙边等他吧,你去那个土墙边等他吧,我不骂你了……”我立刻就哭了:“妈,我听你话,我一直没去,今后更不会去了。”母亲叹着气,好像还有话说。我想等她叹完气再对我说,可是叹息声化作咕噜咕噜的一串串,越走越远了。
我想象母亲依然会回来的,像从前一样。她只是去姥姥家了,天黑了,她就会着急忙慌地回来做饭;或者是去地里赶活去了,等会就会一身疲惫地回来。但是我爹他们不这样想,他们把妈穿戴整齐,安置在黑木屋里。我竭斯底里地喊:“妈又不是死了,你们为什么将她关闭在黑木屋里,妈还有话没有说完,等下还要回来和我说话的……”他们不听我说,将我架开。我想妈就要被活活当作死人埋掉,他们居然愚蠢和残忍到了这个地步,而此刻只有我是唯一清醒的人。
我一着急,脑袋里就嗡地响了一声。这时我忽然看见母亲在暮色里轻飘飘地飞出院子,驾着一股黑色的烟直上云霄。我一跺脚,自己便也飞了起来,追在母亲身后。我想叫她停下来等我。我大声喊着:“妈,你等等我。”可她充耳不闻,只顾自己急急忙忙朝前赶。追着追着,我变成在沙漠里跋涉,妈在前面飘飞,天堂亮起来,空气里充满燥热。转眼妈飞过前面一片海,消失在对岸火红的花丛那边。我扭头看身后,黑暗追随着铺盖过来。我哭着趟进海里,我想我终究会要沉下去,果然我就一下沉入水里;我想我会要窒息而死了,马上我就觉得无法呼吸,感觉自己脖子火辣辣的疼痛,人中被紧紧掐着,脸憋得发胀,脑袋里嗡嗡乱响。
我渐渐感觉一大群人围着我,他们叫着着喊着:“燕儿,你醒了,醒了!这下好了。”我睁眼看到我爹,我弟弟,我老公,唯独没有看到母亲。我下意识叫着:“妈……,”他们神色戚然地告诉我,妈走了。我终于意识到,母亲不会回来了。她没有说完的话,我也无法再知道,我到哪里再去见到母亲?我知道她最后是消失在那片花海里。
二
从那时起这个梦就隔三岔五地和我为伴,以至我常常半夜惊醒,坐在床头久久不再入眠。老公手足无措地在一旁陪我,他拿毛巾替我擦汗,然后又倒一杯热水喂给我喝,接着又劝我还是去看看医生。我知道他是关心我,或者是怀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讨好的心思。他一心想对我好,可是我内心深处却有一种残存不去的情绪让自己对他懒得搭理。我一言不发溜进被子,用长长的刻意的呼吸声来表达我的沉默,老公就惴惴不安地在被子外面轻轻拍打我,就像安抚着一个吵闹的孩子进入梦乡。有时我忽然对他这种竭尽全力的呵护产生一点愧疚,但转而又对他这样的无微不至定义为庸碌无为并开始恼火。在他眼里,我不是他的老婆,而是个喜怒无常的公主小姐,得时刻揣摸她的心思以便迎合。他能揣摸透我的心思吗?当然不能。他小学都未毕业,全是因为体育特招而成为吃城粮的人。而我是当年村里第一条跳过龙门的鲤鱼,翘着尾巴,身着锦衣,圆圆的眼睛,红嘟嘟的嘴,骄傲地游向了大海。
土墙里的那个他,随后被村民嘲笑为一条小鲫瓜子:“哼!鲤鱼跳龙门,那得是真鲤鱼才行。小鲫瓜子也跟在里头混?瞧,还不是摔成八瓣儿了!”
我想书上不是说,鱼都可以化成龙,鲫鱼变成鲤鱼还不行?当我准备第三次去怂恿鲫鱼变鲤鱼的时候,母亲跑去警告小鲫鱼:鱼以类聚,人以群分。
母亲举起无情棒打走了我的小鲫鱼。我不敢违拗我的母亲。她年少时被登高枝的负心人抛弃,只好嫁给了一个碌碌种地的农民。她觉得女人除了要自强,更重要的是要选中一个能终生呵护,给与安定幸福的人。她顶着父亲的斥骂和奶奶的白眼,竭力培养我,为的是使我有一个幸福的人生。
当年母亲声泪俱下地用她亲身经历的教训来规劝我:爱情只是迷惑女人的花朵,踏实的婚姻才是庇荫女人一生的森林。母亲给我灌输的思想慢慢地腐蚀了我,我终于遂了父母的意,答应和现在的老公结婚。
小鲫鱼含泪亲手做了一块镜框匾当礼物送我,我把它挂在床头。新婚夜里,老公抬头看着这匾,问我第二个字读啥。我说是翼,比翼齐飞。
“啥意思?”
“就是两只鸟并着一起飞。”
“说我们是两只鸟?还病着飞?这不是骂我们么?”
我的痛苦从此在那一刻开始,我一直感觉不到母亲给我安排的幸福。我和他好像是两个世界的人。我吃完晚饭捧起一本书来读,他说不如向楼上的邻居学织毛衣和十字绣;我放下书拉着他去散步,他说不如玩几把扑克牌赢点烟钱。
我一天比一天相信,母亲给我安排的幸福生活其实就是无期徒刑。我不甘心消磨在这样的婚姻中。当我看到六岁的女儿写错字时,用香喷喷的橡皮擦嚓嚓两下擦掉就可以重写,我忽然产生了一个念头,用橡皮擦把不满意的婚姻擦掉重来。但实际上,我刚刚拿出一块橡皮,还没有开始动作,老公就护在那张纸面前可怜巴巴地百般阻挠,爹更是一把抢过橡皮丢进风中。我看到我妈像一具会流泪的木乃伊一样躺在床上望着我。我再也没有勇气把口袋里的一大把橡皮拿出哪怕是一小块来。
从那以后我把自己封藏起来,就像冬天入窖大白菜,鲜嫩嫩地埋进地下。虽然温暖,却处在黑暗里窒息着,腐烂的危险无刻不在。
从此我每天回家只做三件事。第一件事是检查女儿学习,她成绩很好,不用我辅导。她次次考试拿第一回来,我都习以为常了。第二件事就是坐在餐桌旁吃老公做的饭菜,合口味就多吃两口,不合口味就放下碗筷回到卧室里,看也不看老公失落的神情。第三件事就是蒙头睡觉。假如某晚老公涎着脸要求参与第三件事,那个梦就会如约而来,一次又一次,让我分不清是现实还是梦境。
三
我在单位就只做一件事:处理各种报表,整理、计算、汇总。然后送领导审阅。
连续五个月,一个基层单位的考核数据逐月下滑,时间过了半,任务指标尚不足三分之一。不仅如此,每个月的统计数字搞得一塌糊涂。局长眼里冒出火来。他看着站在桌子面前的我,阴沉的脸色仿佛一场暴雨来临的天空。
他将表狠狠掷在桌子上:“看来得换个人了。你先别走,我有话跟你说。”
他点着一支烟,面孔躲在烟雾后面,我正想化验一下他那透过烟雾看着我的眼神的成份,忽然听到他对我说:“我想让你去配合所长把那里的工作搞好。你有没有信心?”
“我去负责?”
“不是要你负总责,你只负责账面业务,主管负责人我另会安排。”
“那有信心。”
“那就好,你是局里的业务尖子,又是科班生。我期待你。”
我知道那个单位在一个偏远的乡镇,条件艰苦。但是我不但没有不开心,反而像即将放假的学生一样兴高采烈。第一次回家我对老公展示了欢喜的神色。
我像一只一心要逃出去的鸟,在局里无数双嘲笑和鄙夷的目光中飞出金色的笼子,去到旷野里流浪。午后灿烂的阳光下,我将自己身上一层层沉重的躯壳剥离,第一次感受到自己心脏跳动的力量。长长的秋风把天空上的棉花扯成长长的丝絮铺在一块湛蓝的布上,透过车窗我看到鸟儿高飞,融进蓝天中。
当我走进这个偏远的基层单位时,想象和现实的落差让我吸了一口凉气。我朝灰头土脸的乡政府大院走去,新的单位就在大院里。土墙围着的院子里劈面迎出来一个人,浓眉大眼,面庞俊朗。“燕儿。”他叫我。
是小鲫鱼。原来他就是局长派过来的,是这个基层单位的主管。
我脑袋晕晕乎乎,我好像就做了一个梦,梦见我离开土墙边的他,恋恋不舍地去上大学,然后结婚生子,而后梦醒了,我又站在土墙边看着他朝我走来。
他站在我面前说:“燕儿,我是一条跃不过龙门的小鲫鱼,但是鱼也可以长上翅膀,也可以飞的。”
“呵呵,那你现在是一条可以飞的鲫鱼了。”我说。“你后来怎样了,我没有你的消息。”我对自己承认,见到他,心里依然泛起涟漪。那种感觉还是留在心灵深处。
“我说过,我一定要跟随你比翼齐飞。我后来做代课老师,然后考试成为公办教师,后来又自考经济师。后来公开招考公务员,我就报考和你同样的系统。我坚信路有很多条,都可以通向靠近你的方向。”
“可是我们……”我低着头,怅惘如暮色四合,笼罩我的周身。我感觉凉意狠狠浸侵了我的肌肤,我不由又裹上一层躯壳。
我将心思和精力全心投入工作。这各地方虽然偏僻,但是因为矿产资源丰富,大大小小的企业不计其数。小鲫鱼的工作能力果然让局领导没有失望。白天他跑客户,施展各种能耐,拓展业务,增加收入,晚上和我一起统计数字,制定下一步计划。
我一个月回去一次,我回去的目的是关注督促我女儿的学习。女儿是个懂事的孩子,我不在家的日子,她的成绩丝毫没有受到影响。老公殷勤地左右伺候,我心里涌上一层层不安。我对他说,年底是业务最繁忙的时期,如果没事,我过年时候才回来。
晚上我愈来愈频繁地做着那个梦。梦里,海域对岸那火红的花朵,更加鲜艳地在招手诱惑我,我一次次朝对岸趟过去,一次次在水中惊醒。
四
天气越来越冷,业务越来越忙,小鲫鱼能力不同凡响,工作局面焕然一新。我们常常需要晚上加班,基层单位还没有用上电脑,一切都靠纸笔和算盘。我打算盘他对数字,常常手脚冰冷工作到半夜。有几次,他居然在座椅上睡着。冬夜寂寂,寒灯默默,我听到浪涛拍岸的声音。
小鲫鱼的岳丈家就住这个乡镇。年前,他老婆一天中午来单位找他,凑巧那时我和他正在一起吃午饭。小鲫鱼站起来介绍,这是我老婆红,这是同事燕儿。红身高一般,一身劳动妇女装束,长发及腰,圆脸,相貌不算丑,也说不上漂亮,身材是比较丰满的那种。我有点尴尬地站起来冲她点头,害怕她看到我和小鲫鱼一起吃饭会发挥丰富的联想。事后我反省自己,只有自己内心有这些杂念的人,才会想当然地担心别人产生这样的杂念。事实是,红压根儿没有朝着这方面想。她除了对我们定义为读书人而崇拜之外,剩下的就是男人的优秀使她感到的自豪。
那天红来找小鲫鱼是想要点钱去置办年货的。小鲫鱼给了她钱,然后就催她快点回去。老婆还在絮絮叨叨想商量具体置办些啥,老公有点不耐烦说:“这些你和爸妈他们商量就行了,这些事情还要我掺合,你烦不烦!”红一脸讪讪地冲我点点头,急急忙忙地走了。
我可以感觉到红的内心其实多半是自惭形愧的。我自认为身材高挑,相貌姣好,穿着打扮入时,气质不俗,自身的素质和能力所产生的优越感在红的面前,无疑有一种足以镇住她的气场。
小鲫鱼吃过饭就匆匆出去了,我也开始忙着年终总结工作。下半晌午的时候,老公居然骑着嘉陵摩托车,专程给我送来羽绒服和绒裤,说是天冷要下雪了,然后又问我什么时候回去,他好来接。我一面忙事情一面说不用,你早点回去,天闪黑了。老公却罗哩罗嗦地问这问那,问在哪里吃饭,睡在什么地方,晚上有没有伴。我说你没看我忙着吗?啰嗦啥呢!赶紧回去,孩子放学回来了。老公不再言语,却磨磨蹭蹭地不动身。我火了说;“你是不是不放心啥?担心啥?一个大老爷们,不怕让人笑话!”
这里的小鲫鱼,是带着遗憾离世的,于是不由得让人假想:若他没有娶那个憨厚的爱他的红,他与她的希望是不是会大一点?他的病是不是会轻一点?也许,有遗憾、有牺牲者、有梦不能圆,才是文学作品的最好表现吧!这样,更容易让人印象深刻。
期待云水更多的精彩,愿笔耕不辍!
继续加油!
性情的表现,情感的冲突最难描述,云夫子是个中高手,佩服之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