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韵】我的生如夏花的姨姥姥(散文)
在我的记忆里,我的姨姥姥不仅是一部极富感召力的天书,还是一朵洁白的栀子,这不仅在于她的独特经历,而且还在于她留给我的印象及对我人生的影响。是她濡养了我的灵魂,因为她,我总是仰头望向太阳。
我从没见过我的姨姥姥,要说对她的了解,除了姥姥和母亲的叙述,就是一块烈属的匾额和她的遗孤。我的姨姥姥和她的丈夫是解放后第一批评上烈士的,他们的女儿——我的小姨,就出生在1949年解放前夕,是我的母亲把她抚养成人,从我小姨的姣好的容颜里,我确信我的姨姥姥是个美人,就是这个美人儿,在当时震惊江汉平原的凄美故事里,让我明白她赋予了生命何种意义。
一
“身背三棒鼓,流浪到四方,鼓儿咚咚,锣儿哐哐,含着眼泪去卖唱,好不叫人痛断肠。”每当听见这首江汉平原流传已久的歌谣,我心里总会不由自主的一阵心酸。解放前,穷苦的人为谋生计,身背三棒鼓,或夫妻,或兄妹,或父女,流落他乡,穿林过市,沿门乞讨。
姥姥说,自家祖上本是种地的,一次特大水灾后,活不下去的太姥爷带着太姥姥背井离乡,夫妻二人身背三棒鼓,操渔鼓或敲碟子,唱着花鼓调在江汉平原流浪,后来穿街过市,乞讨谋生,从乡下到了城镇,再后来,太姥姥太姥爷生下了我的姥姥和姨姥姥,有了这姐妹俩,夫妻二人便不再流浪唱花鼓了,而是开起了豆腐店。
人的命运总是和历史紧紧相连,我的姥姥和姨姥姥自幼并没过上几天安稳日子,幼年时,日军侵略者为了自己的狼子野心,带给中国人深重的苦难,姊妹俩跟着太姥姥太姥爷在战乱中颠沛流离,好不容易活了下来。就在太姥爷因没有儿子而不断抱怨的岁月里,我的姥姥和姨姥姥一日胜过一日,出落成一街两巷艳羡的美少女,且由于家里豆腐坊的豆腐好吃而远近闻名,尤为美丽的姨姥姥被誉为豆腐西施。
我的姨姥姥不仅长得美,且聪慧伶俐,少女时就学会了烹饪。这一点可不是因为她勤奋,而是源于她那张不讨父母喜欢的挑剔的嘴。姥姥说,可能是太姥姥很会做菜的缘故吧,就是她练就了小女儿那张挑剔的嘴。因为豆腐店开得旺,太姥爷还因材施商开起了一家小饭馆,豆腐豆皮豆筋,饭店以豆制品为主打,再把江汉平原“无菜不蒸”的食俗应用在小饭店,姨姥姥竟为了自己的口福,在挑剔中时常操练,整出了独树一帜被众人赞不绝口珍珠丸子和三蒸。或许是她心灵手巧,她蒸出的丸子色泽晶莹洁白,米粒竖起似珍珠透明,肉丸软糯松泡,味道格外鲜美。因此,街坊邻居更是爱慕:“哟,不但是个美人坯子,还是个好媳妇呢!”后生们日思夜想,个个都想把她娶进门。只可惜她最美的岁月里内战爆发,姨姥姥受她的恋人——“药膳坊”的二公子的影响,学医学药,接触进步刊物和先进思想,1946年,两个热血青年双双参军入伍,一个成为了解放军日后的侦查排长,一个成为了解放军医院的医生。
姨姥姥的恋人是中药世家的后生,早年就在省城上中学,搞学运,革命革得风生水起,姨姥姥受他的影响不仅很早参加了革命,还参悟了一些道理:做事要切合劳苦大众的利益,不要和人民作对,和人民作对的人不会有好下场,只会带给人民苦难;苦难本身是没有意义的,尽管有人给予歌颂和赞美,感激苦难磨砺了自己,可实际上,苦难没有任何价值。正因为明白了这些道理,她所做的一切就是帮助自己和周围的人摆脱苦难,让劳苦大众早一天过上幸福的生活。
二
我的姥姥去世后,关于姨姥姥的故事我只能从母亲那儿打听。母亲说,我的姨姥姥乳名叫栀儿,1946年参军时年仅十八岁。那年的6月,停战有效期刚过,国共两党的军队在中原地区爆发了大规模的武装冲突,长达三年多的全国内战就此开始。国民党军队仍称国民革命军,共产党军队则更名为中国人民解放军。这一时期被中国共产党称为战略防御时期。为了保存实力图发展,共产党方面并没有摆出主力决战的样子,却采用了边打边撤的方针,将军队转移到山区以保存实力,主动撤出。我的姨姥姥和姨姥爷就是在这个艰苦时期参军入伍的。那时的栀儿已经会辨认数以百计的中草药了。我想,这也是她跟我的姨姥爷勤学苦练的结果吧,就像她学烹饪一样,心灵透亮,没什么学不成。不过,在母亲有限的桥段或只言片语里,我最感兴趣的还是姨姥姥的爱情故事,于是,每当夜深人静,我就会缠着母亲唠叨往事,讲述栀儿和她的爱人,不仅如此,我还找机会认识了街道的老主任,那位在过去崇尚英雄的年代常给烈属送医送药送年货的王奶奶,我从她的嘴里打听栀儿和她的爱人,王奶奶总是不厌其烦把所知道的告诉我。我深信,王奶奶讲述的故事是靠谱的,因为她的儿子江春喜也是一名解放军战士,我姨姥爷牺牲时是侦查排长,江春喜就是他的战友。
日积月累,一桩桩,一件件,我的心被深深地震颤,姨姥姥和姨姥爷鲜活的形象在我脑子里一次次浮现,于是,我把知道的故事连贯起来,整理成册,时常拿出来阅读,以慰藉我的心灵和敬仰之情。下面这一段,仅是册子里的一小部分,也是作为女人最柔软的一部分。
1949年的一天早晨,黎明正在战胜黑暗,夜色渐渐隐退,一道霞光浮在江面时,身怀六甲工作在江边芦苇医院的栀儿早已起床了。此刻,她晾晒好一堆绑带,双手支撑着腰,仰起僵硬的脖子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沿江两岸静悄悄,真是难得的清静。她眺望远处在霞光映照下闪着光亮,微微颤抖的江水,仿佛那里面正孕育一场滔天波浪。江岸,一条小路延绵起伏,逶迤而来,栀儿望着小路,忍不住顺着它走上了田野。
她沿着弯弯曲曲的小径前行,在一个土坳处停住脚步。这儿姹紫嫣红,无名的小花开得烂漫。她驻足观赏一番,摘下一朵淡黄色的小花拿起来嗅一嗅。青草打湿了鞋子,她不觉得,江水的气息潜入她裸露的头发,她没发觉,心思全被这条不寻常的小路占满。
一只雀儿飞来,在她头上盘旋一阵飞走了,向江边飞去。这只雀儿通体红亮,羽毛仿佛镀了一层金,虽只是短暂的停留,却让栀儿过目不忘,尤其是它身上泛起的金橘色的光亮。
“雀儿,你来问候我吗?”
她寻思着,望望小路,再抬头望望天空盘旋显得那样孤独的红雀。看哪,它飞向江面了,时而茫然的俯冲下来,在浅浅的江面上吸上几口。她想,这是他派来的使者吧,想着,一阵热流涌上心头,止不住的思念之情使她热泪盈眶。
现在他在哪儿?是在敌人阵营侦察,还是在战场?受伤了没有?自从三个月前他来看望她,见了一面又匆匆别离,再没有他的音讯。他说,等全国解放了,要补给她一个完整的婚礼,一个坐花轿吹喇叭盖红盖头的婚礼。她伏在他的怀里轻声呢喃:不,我不要花轿和红盖头,不要补婚礼,只要你平安归来。那不行,我欠你的,就要给你补上。他固执地回答。
一年前,栀儿和他在部队后方医院草草结婚,因为那些日子战略反攻如火如荼,刘邓大军强渡黄河,千里挺进大别山,直接威胁国民政府的统治中心南京和武汉,在黄河与长江之间的广大地区形成了一个“品”字形的战略态势,他所在的部队居于“品”字之中,牵制了南线国民党军的主力。“仗要打,婚要结。”这是团部政委的命令,他奉命不再拖延婚期,来到江边医院和栀儿举行了简单的婚礼。喝酒,鞠躬,发喜糖,医生护士闹洞房,匆忙间把整个婚礼进行完毕,度过新婚之夜,当曙光还没出现时,他就依依不舍离开了新娘,奔赴前线去了。
就是这条小路,这条蜿蜒起伏的小路把丈夫带向远方,带向战场的。栀儿在这条刻骨铭心的小路上流连忘返,不停地望一望那隐蔽在芦苇丛中蜿蜒起伏的小路尽头,盼望熟悉的身影再次出现。
结婚后,丈夫只来过一次,就是从这条小路走来的,那天是傍晚,她在院子里晾晒绑带,看见他一下子扑进他的怀里,他把她抱起来,转圈,说疯话,说要把她装进麻袋里带走,带到前线去……也是在这条小路上,她和他告别,在小路尽头分手。
最近,她总睡不好,老是做梦。她不记得上次睡的一个囫囵觉是什么时候。闭上眼睛,便梦到战场,梦到牺牲,很多人倒下去,又有人冲上前,前赴后继,一茬一茬的犹如雨后春笋。每天睁开眼睛,就看见洁白的床单上躺着的伤员在流血,她要做的就是止血,取子弹,或是截肢保住性命,或是帮助伤员恢复健康。总之,她整天的工作就是为战士阻止痛苦,都和鲜血与生命直接关联。
就在栀儿苦苦思恋丈夫时,步履沉稳的院长朝她走来,走近了关切地问:“你感觉怎么样?”她回答:“还好,您不用担心。”
这是一位四十多岁的女院长,为了战区医院的安危,繁忙的工作把她操劳得鬓角已出现白发,显得疲惫而苍老。她看着栀儿高高隆起的腹部,目光透着关切:“你的脸色还是那么差,还贫血。预产期快到了,要小心,注意休息。”
“离预产期还有二十多天呢,院长,不用担心我。”栀儿的眼光和思绪从小路尽头收回,微笑着说。
院长又问:“江村喜的情况好转些了吗?”
“哦,他的高烧虽然没退,但是伤口逐渐愈合,没大碍了。”
“这真是好消息。”院长点点头,叮咛了几句,要她注意身体。栀儿跟在院长身后走在小路上,回到医院,自己向江春喜的病房走去。
江村喜是丈夫的亲密战友,她希望他早日醒过来,早日康复,她要向他打听丈夫。这几天来,江春喜的伤情得到精心治疗和护理,身体也渐渐好起来。
江村喜终于醒了,可是醒来情绪一直低落,郁郁寡欢,尤其是看见栀儿,他的眼光总是躲闪。他担心要截肢吗?她立刻把不用截肢的好消息向他宣布了,可奇怪的是没看到他应有的反应,他听后只是轻轻地点点头,然后避开她的脸,把头埋在一边。是懊丧,还是强烈地不安?丈夫曾经说,作为侦察连,他们的任务是走在大部队的前面,侦查一切有利于敌情分析的情报。可决战在即,战事如火如荼,他却不得不躺在病床上养伤,怎不叫一个侦察员焦急不安!栀儿想着,再次来到病房,刚想安慰几句,可他似乎很疲惫地闭上了眼睛,她真的纳闷了,默默地走出病房。
其实,江春喜睁开眼睛看着她的背影,心里很纠结,他不敢正视她,不敢与她对话,排长英勇牺牲的场景还浮现在眼前:他和排长深入虎穴伺机逮到一个敌军连长,将其拖入沟边,从他的口中得到了所需的情报,可被突然跃出巡逻犬发现。当军犬冲来时,排长从军靴中拔出短刀,对江村喜发出命令:“快走……情报重要!”铁丝网周围闪烁着探照灯,排长挥舞短刀对死死相缠的军犬刺拉。犬毛飞舞,犬血飞溅,短刀一次次亲吻着犬身,就在这时,敌军的探照灯射过来,他俩瞬间暴露在灯光下。“哒哒哒,”敌人射来一串串子弹,顽强的军犬伺机再扑,一口死死的咬住了排长。“快走啊!”这是江春海听到的最后的命令。江春喜沿着沟渠走,排长高呼一声吸引了敌人的火力,一梭子弹扫向他……排长牺牲了,政委和院长曾千叮咛万嘱咐:“为了栀儿母子平安,噩耗暂时不能说,等她临盆后再告诉她。”江村喜理解政工工作方式,也知道身怀六甲的栀儿不能受如此大的刺激,但是,每当眼光与她相遇,他就有一种隐瞒事实的愧疚,这愧疚令他寝室难安,以至于还未完全伤愈,便悄悄归队了。
栀儿临盆生下了一个女儿,可她还未满月,芦苇医院却遭遇敌机轰炸,栀儿在轰炸时香消玉碎,她和英雄留下的遗孤被抱到县城,由她的姐姐抚养……
三
每当看到这些文字,我总是感到遗憾,文字并未表尽我的情怀,尽管我坚信,在我们这个时代仍有栀儿一般的蕙质兰心的女子,但是,那份忠贞和从容,恐怕尤为难得了。
为了表达心中未尽的情感,我想把一首小诗《致栀子》,放在文尾。
此时此刻,我对栀儿道声珍重
我会把亲情交给心怀来打理
把苦难洗干净,带着浓重的夜色和母亲的嘱托
还有对栀子的眷恋,不停地前行
我仿佛听见,栀儿的笑声里还夹杂着爱人的呼唤
于是,我捎了一罐家乡的泥土
记住母亲的叮咛,穿一件母亲织就的红毛衣
跟随栀子的芳香,前行不停步
我看见,长夜平静地流进小河
我捞起了月亮和星星
把战火和苦难,一截一截埋进泥土里
在这个世界,我决议放下杂念
保持围拢来的幸福,不被世风和铜臭而转移
我已怀揣着足够的激情,提前燃烧并照亮自己
在路上,好看清栀儿留下的足迹
我不担心路费
这些无谓的身外之物,很轻很轻
我要摘几朵栀子,把信仰藏在洁白的花瓣里……
拜读佳作,问老师!
这篇文章基于我家祖辈的真实故事,很久以前便有记载成案的冲动,总算是了却了一桩夙愿。对文字的喜爱致使素来不计较成败与否,一切关乎情感,或许对格式及规律的新尝试方能让我心情舒畅吧!
多谢各位老师!顺颂撰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