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并不是一个坚强的人，这是我多年的感受。而有这样的感受，只因父亲好几次哭得很不像话。
　　 我第一次看到父亲哭，是五岁的时候。大姑妈猝然去世，父亲趴在灵柩上嚎啕大哭，一边捶打灵柩，一边哭嚷：“大姐啊大姐，你怎么走那么快，丢下我不管了……啊……”眼泪和鼻涕沾满了脸，这哭相说有多难看就有多难看。几个表哥、表姐纷纷劝道：“小舅，不哭了，不哭了……哭多伤身体……不哭了啊……”却没有一人劝得住父亲。想是长姐如母的缘故吧，父亲才会因为大姑妈的去世哭得肝肠寸断。
　　 大姑妈比父亲大二十多岁。父亲十一岁时，爷爷、奶奶同一个月里相继病故，是大姑妈将父亲抚养成人。据说，父亲三岁前常常和大表姐一起跟着大姑妈睡。
　　 五岁的我自然没法理解父亲心中的悲痛，也像别的小玩伴一样嘲笑他不知羞。几个小玩伴围着我说：“你爸那么大的一个人了，还像个小孩一样哭，难看死了。哟……哟……你看你爸脸上全是鼻涕、眼屎，难看死了。我们不看了，不看了，再看一会我们饭都吃不下呢！”这使我感到十分难堪，不由得埋怨起父亲来——在孩子们纯真的世界里，一个人哭往往是一种懦弱的表现。直到多年后，我花了大半个月的工资，迁葬外婆骸骨后抚摸墓碑而潸然泪下那一刻，才理解了父亲趴在大姑妈灵柩上嚎啕大哭时的那种悲痛。
　　 正如《楚辞》里说的，悲莫悲兮生别离。
　　 我第二次看到父亲哭，是我上小学一年级的时候。初春的一个傍晚，我放学回家，到阁楼上写作业，却突然看见父亲坐在一张床上，一边捶打床沿，一边哭嚷：“疼死我了，疼死我了啊！”他的整张脸上也全都沾满了眼泪和鼻涕，我几乎吓坏了，急忙下楼告诉母亲、哥哥。母亲和哥哥却黑着脸不说一句话。我问了二姐，才知道是怎么回事——原来，父亲早晨下地种玉米的时候，隔壁家的雄武叔给了他一包烟，父亲于是放下自家的农活不干，带着牛和铁犁去帮雄武叔家犁地，中午他就在雄武叔家喝得烂醉如泥，以致下午没法再下地干农活。
　　 可是，我不能不管他啊！
　　 “你起床穿好衣服，我陪你去牛坪尾炳树伯家拿点药。”我气喘吁吁地上楼催父亲。
　　 父亲二话不说，起床穿好衣服，就和我一起下楼，出门。乍暖还寒的春夜，我搀扶着父亲，父子二人走得并不快，仿佛随时都有可能被无边的黑暗吞噬。走到村公所时，那盏昏黄的路灯下有几个人在赌钱，父亲忽然来了精神，腰挺得直直的，推开我后说：“我没什么事了，你先回家去写你的作业。”然后也不等我说什么，父亲已笑着对灯下的几个人大声说道：“诶呀，你们几个人在这里赌钱，也不去我家叫我来，害得我在家差点闷死了……”
　　 我只好一个人闷闷不乐地回家。母亲问：“你爸没什么吧？”我摇摇头，如实将父亲在村公所外赌钱的事告诉母亲。哥哥一旁撇撇嘴说：“他那种人不值得同情！”我嘴里虽然没说什么，但心里也认为哥哥说的没错。
　　 除了好赌，父亲还好吹牛。本来家境就不大好，父亲偏偏还一天到晚四处吹牛，这更加使亲戚们看不起他。我上初中后，家中光景时好时坏，大我七岁的哥哥和父亲之间的关系如同水火，二人经常恶语相向，严重时候甚至动手动脚。
　　 哥哥力大如牛，年迈的父亲自然不是对手。有一回，父亲私自拆哥哥的信看，还把信拿给一些人看，哥哥知道后勃然大怒，两个人先是争吵，继而动起手来，我劝住时父亲已挨了哥哥一拳，他一个人蹲在沙发边哭了，双手蒙脸，眼泪源源不断地从他指缝间流出来，他断断续续地说：“啊……啊……作为他老头，我……怎么就不能看他的信？我哪里知道那些看过信的人会笑话他……”像个受了莫大委屈的孩子。我站在一旁，默然不语，心里却充满了哀伤——尽管父亲比我大三十三岁，但他对于人性的了解，却远远不如我。他本想借着一封信，向那些平日瞧不起他的人炫耀一下，如是说：“我虽然盖不起楼房，可是，照样有姑娘和我儿子谈恋爱呢！”结果却忽略了写信的姑娘的感受，而看过信的人，更是胡扯出了很多八卦绯闻。
　　 我在很长的时间里，与父亲的关系也不大好。他总以为，家里穷与我读初中有莫大的关系。每每与母亲吵架，吵不过时，父亲就会拿我和妹妹读书这件事，威胁母亲：“我就是不让两个小的孩子读书，看你怎么办！”这使我反感不已，毕竟，我赶着牛扛着铁犁下地学耕地时，却是父亲跑到地里苦苦劝我先把书读好，不要急着务农。每次家里来了客人，父亲也总是自豪地指着堂屋南面墙壁上的几十张奖状，夸我和妹妹的成绩是如何如何的好，他心里的那种满足感溢于言表，往往令我心神恍惚大半天。
　　 一路跌跌撞撞，我竟读到了大学。
　　 可在我准备读大学前，母亲积劳成疾，不仅不能再下地干农活，每个月还需要很多钱买药治病。屋里屋外的活，全是父亲操劳。当时家里的经济来源，主要是养桑和种植甘蔗。
　　 由于没有足够的劳力，加上日常生活开销又大，家里多次发生“捉襟见肘”的现象。
　　 大一暑假，我千里迢迢跑到深圳做了两个月的暑假工，才凑够了大二一年的学费。难啊！
　　 眨眨眼，大二就结束了。暑假，我没有到哪里做暑假工，回家和父亲养桑，筹集学费。父子二人都没有什么养桑技术，全凭运气。临近大三开学的头个星期，爷俩总算把学费凑齐了，却不料，母亲突然病发，一个人拿了两千块钱到城里的医院治疗，次晨急急打电话跟父亲说，钱不够，还差几千块钱。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啊？”父亲一挂断电话就直接坐在地上，“哇”的一声哭了起来，眼泪、鼻涕顿时模糊了他黝黑的脸，我赶紧走到他身边，蹲下身轻轻拍着他的肩头，劝他：“不哭了，不哭了。哭解决不得什么问题，人有病总是要治的！”
　　 父亲却哭得更凶了，抱着我，将他的头深深埋进我的怀里，呜咽着说：“四儿，钱要是拿去给你妈治病，就一分不剩了。我对不起你，我不知道上哪里找（借）钱给你，让你去学校注册报到……”这时，两行浑浊的泪水淌过父亲的脸颊，滴落在我胸口上，是那么的烫，那么的真切。
　　 我急忙闭上眼，怕泪水从眼眶中流出来。在过往二十多年的岁月里，无数的人跟我说过对不起，我也曾对过无数的人说过对不起，但没有哪个人能像父亲一样，把“对不起”三个字说得让我感到回肠荡气。也没有哪个人的眼泪，能像父亲的眼泪一样，令我感到揪心的痛。
　　 “不哭了哦！”我轻轻拍着父亲瘦骨嶙峋的后背，温和地劝他：“老爹你不用操心，我自己有办法借得钱去交学费。下午，你去宜山医院看妈，把家里的钱全部带上。家里有我看着，不要紧的……”
　　 后来，虽然是我跟几个高中同学借到钱交学费，但最后仍是父亲替我还了同学的钱。
　　 经年后，我辗转数座城市，打工。吃了不少苦。常常喜欢一个人站在高楼上，看万家灯火，夜色倾城。当我感到失落时，用手抚摸胸口，仿佛又感受到了父亲的眼泪的温度，依旧那么真切。
　　 刹那间，一股细绵绵的暖意，就把我心里的苍凉感融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