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渗血了。她的心一惊，随即凉了，仿佛一锅热汤被人掺了冷水——那锅汤原本是要端给他的，那是他们共同煮的热汤。她摸摸电话，又把手拿开。再等等吧，兴许……
　　 流血了。她刚换上的裤子很快就湿透了。她叹口气，换上一块卫生护垫，平躺下去，做深呼吸，想一些美好的事情，比如茶花，比如菊花……再过一个月，菊花就会开遍山野，她曾想让他带着他们——对，是他们去山坡上赏花。那时，那个共同孕育的生命就会有感觉，她会让他嗅嗅花香，听听鸟儿歌唱……唉，怎么又会流血了？她有些不甘，拿过电话想告诉他，让他找医生，看有没有救。她翻出他的号码，看了看，又看了看，放下了。这已经是第五次了，他还有没有耐心听见这样的消息。她多么想给他一个惊喜。可是——
　　 血像决堤的河奔涌而来，卫生护垫换了一块又一块，她躺过的床铺成了一片血滩。她的眼前开始盛开鲜花，一会儿是小金菊，一眨眼又变成太阳花……她不得不给他打电话。
　　 你在哪儿？我流血了——她声音微弱。电话里一片寂静。他肯定在屏住呼吸静听。既而，她听见他说，流血了给我说得干啥？后面他还说了些什么，她没有听。她扔了电话。这就是她爱了二十年的男人吗？这就是她一心想为他生个儿子的男人吗？她来不及想这些，她得去医院。她只能打电话向女儿求救，父母去世后，她一直以为他是她最亲的亲人，现在才知道，女儿才是她最亲的亲人，女儿不能没有妈。女儿接了电话就离开课堂往回跑。
　　 她终于活了过来。他一直没有回家。他在远离她五六十里的乡镇上班。谁让她的肚子不争气呢。二胎指标批下来三年了，她怀了五次，五次都落了空。他是家里的独子，他们婚后一年就生了女儿。女儿五岁时，他说他们家从他之后就断了香火，她是他的女人，她怎么能让他家断了香火？她厚着脸皮找领导，送礼。终于在女儿十三岁那年批下了二胎指标。这中间，她堕过三次胎，没有指标她不敢生！现在有了指标，她却不能生。医生说，她堕胎后消炎不彻底落下了后遗症。她又不是盐碱地，吃些药会好的！这三年，她舍不得穿新衣，舍不得买化妆品，省下的钱全吃了药。然而，她怀了五次，五次都流产了。
　　 最后一次流产二十八天后，他回家了。她的精神已恢复过来，她准备了他爱吃的饭菜，饭桌上她尽量不提这次流产差点丢了性命的事。只是她的脸还有点菜色，他不会看不见。他始终没看她的脸。他们默默地吃完饭。他对女儿说，你去做作业，我跟你妈说点事。
　　 咱们离婚吧！他看了她一眼，目光迅速离开她的脸。
　　 为什么？她眼里噙着泪，声音颤抖。
　　 事情已经这样了。我不能没有儿子。他说。声音很决绝。说完，他就提着包走了。
　　 他是她的初恋。二十年前，他们同班同学，高中毕业他上了中专，她上了大学。他说非她不娶。她拒绝了很多比他优秀的男孩，回了家乡，嫁给了他。他们有了女儿，一家人其乐融融。他一直在乡镇工作，她一个人带孩子上班，苦是苦些，心是甜的。周围好几个姐妹离婚了。她的男人还是她的男人。这一生，她认定了这个男人。尽管她说不上他好在哪儿，他每周背一包脏衣服让她洗，他睡觉不冲澡，他工资没她高……她都不计较，只要他爱她，她可以包容一切！
　　 仅仅是我不能生儿子吗？她开始怀疑。她托人打听他在镇上的表现。打听的结果是他在镇上早就有了女人——一个比她年轻十一岁的理发师，他们这三年一直明铺暗盖。一周七天，他有五天跟那个女人在一起，只有一天留给她。她该怎么办？去找那个女人闹吗？无非是两败俱伤，而且，他会离她越来越远。男人没有不偷腥的，只要他回心转意就行！孩子不能没有亲爹！亲戚朋友劝她冷处理。
　　 离婚吧！中秋假期，他带着新欢出外旅游，打电话给她。她痛骂了他一顿。她说，你以为你十七还是十八？你不知道你啥身体？高血脂高血压高血糖，那个女人比你年轻十几岁，你能陪住她吗……她的话还没有说完，电话里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你真不要脸，男人不爱你了你还死皮赖脸缠住他不放……她听着女人的骂，差点背过气去。幸好有女儿在。
　　 元旦假期，她做了好饭，打电话给他，叫他回家过年。她的声音很平静，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大哥说，男人像猫一样，哪有不偷腥的，可是，哪个猫不回家呢？再说，你已经四十岁了，带个孩子，往后日子咋过？父母去世后，大哥是她的庇护所，大哥的话不无道理。这二十年里，除他之外没有一个男人驻进过她的心房。
　　 他回来了，没提离婚，只是嫌弃：她不够温柔，她跟他的亲戚关系处理得不好，她不会穿衣不会打扮……你看看你，这么些年了，连个情人都没弄下，你还像个现代人吗？
　　 春节前夕，她听说公婆到了县城。她包了饺子，和女儿带着饺子去看公婆，她想说服公婆看在孙女的份上，劝劝他们的儿子。她开门走进屋里，才发现除了他和他的父母，还有一个陌生女人坐在床边——女儿小声告诉她，那就是她爸的小三。“轰——”一枚炸弹在她胸间轰响，她眨一眨眼睛，强迫自己镇静下来。
　　 这是谁？她问。声音有些凌厉。既然来了就把事情说清楚……
　　 你把婊子带回家把我妈往哪儿搁？女儿沉不住气了。女人听了这话，站起来往外走。她上前一步想拉回女人。他迎面一拳打过来，她栽倒在地。她想爬起来，他又一拳打在她的胸口，并死死压住她，直到那个女人的脚步声在楼道里消失。结婚十八年了，他从未打过她。今天为了另一个女人对她大打出手，看来他真的意断情绝了。
　　 离就离吧！越快越好！她想。她提出条件：房子女儿归她，一次性给清女儿的抚养费，他想去哪就去哪。
　　 一个月过去了。他没有再提离婚。她忍不住问他。他说，事情到了这地步不是他一个人的错，她也是有错误的。
　　 她说，爱一个人的时候没有任何理由，不爱一个人的时候只需一个理由就行了。她已经看清了。他的心早已离开了她和女儿，只要他把钱拿来她立即在离婚协议上签字。
　　 又一个月过去了。他没再提离婚。他这是怎么了？朋友告诉她。去年，那个女人怀着他的孩子一想等他离了婚赶紧跟她结婚，结果扑了个空，不得已堕了胎。现在听说他如果离婚就成了光杆司令，就动摇了……
　　 我该怎么办？她问我的时候，我问她，如果这个男人回心转意你还能包容他吗？
　　
　　 2
　　 他是爱我的。每当他们的身体胶合在一起的时候，她忍不住这么想。他让她长出了翅膀，他携着她一起飞翔。在性情的巅峰，她一次一次地被融化被吸纳，她想化成水滴住进他的生命里，她想化成空气索绕在他周围……爱就是这样不管不顾。爱就是除了爱忘记了一切！他说，跟她在一起，他会忘记一切，只剩下爱。
　　 然而，更多的时候，他不能跟她在一起。他有身份，有家。他只能带着她在城市的各个宾馆之间辗转。离开他的时候，她的心很疼，往死里疼。她是多么想留住他的爱。怎么才能留住他的爱？当他又一次携着她在虚幻的草原上狂奔的时候，她又一次想到了这个问题。
　　 第N次爱过后，她留住了他的爱。她怀孕了。她不敢告诉家人，毕竟她还是没有婚姻保障的女孩。她不敢告诉他，毕竟他还有身份有家。只要有他的爱，哪怕一无所有她也心甘。
　　 又一个傍晚，他打电话给她，他在一个宾馆等她。无论如何得让他知道。她想。是在他们爱之前告诉他呢，还是在他们爱之后告诉他？她还没想清楚时就被他拥进了怀里。那一次，她躲躲闪闪，他不够尽兴。她抚着他汗水涔涔的背说，她想为他生个孩子。听了这话，他一下子抱紧了她。他说，那就让我们共同写一个童话。
　　 离开宾馆的时候，她告诉他，自己怀孕了。她泪流满面，他默不作声。说完后，她擦干眼泪离开了宾馆，她怕他说出什么她不愿意听的话。
　　 他消失了一段时间。她很难过，却又觉得她能理解他。毕竟他还有家室，他也许在处理一些事情——让我们共同写一个童话！这是多么温馨的期许，他不久前才说过，他怎么会忘记呢？
　　 两个月过去了，她已经能感觉到小人儿在她体内伸胳膊蹬腿。她想象着小人儿的模样，像她还是像他？她期待着他再一次约她，告诉她他为他们的将来为孩子的将来做好了准备。
　　 一天，她实在忍不住拔通了他的电话。
　　 你的身体恢复得怎么样？他问，问得小心翼翼。
　　 什么恢复——你是说——好了，好多了。他是不是问她妊娠反应期过了没有？过了，早过了，都四个多月了。
　　 我在嘉苑宾馆等你！他说，声音中透出压抑不住的喜悦。
　　 见面的时候，他不等她放下包就抱住了她。窗帘是拉着的，他没有看清她的小腹已经微微鼓起。她变幻着姿势让他不要压迫到孩子——他到底是爱我还是不爱我？如果不爱他为啥这么贪恋我的身体？如果爱，他为啥不问我妊娠期反应有多重？而我为了掩藏这个事实尽了多大努力受了多大委屈？
　　 他还没有从爱的颠峰上下来，电话响了。他拿过电话，深吸一口气说，我就来——
　　 他到底爱不爱我呢？她决定离开那座城市的时候还在想这个问题。她给他写了一封email。告诉他，她要带着他们爱独自去远方。踏上长途汽车的时候，她回头望了望，想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看见他的身影。踏上火车的时候，她再次回头——她没有看见他。然而，她已经没有选择。孩子成长的速度太快了，他在她的肚子里抡拳头，打呵欠，踢腿……她都能感觉得到。把一个已经成型的小人儿做掉，那不是杀人犯干的事吗？她决定独自承担爱的蜜果。
　　 一晃五年过去了。她在那个陌生的城市受了许多屈辱，终于站稳了脚跟，儿子上幼儿园了，她有了一份收入不错的职业。她忙得晕头转向，除了看见儿子走路的姿势她很少想起他——儿子走路的姿势跟他一模一样。她爱他吗？儿子出生时她疼得死去活来，他要是在身边我非杀了他不可。她忍着巨痛想。儿子发高烧的时候她一个人守护在身旁，要是我有了钱我得顾人打残他！她狠狠地想。然而，更多的时候，儿子总是带给她意想不到的喜悦，他会叫妈妈了，他会翻跟头了，他会给妈妈端水杯了……她的恨渐渐淡化了。毕竟他曾经那么爱过她！毕竟她是妻子之外他唯一的爱。
　　 第六年春天，她回了趟家乡，路过他们爱过的宾馆，泪水模糊了视线。他过得还好吗？她忍不住拨了他的电话。听见她的声音，他的声音也微微颤抖。他是爱我的！那一刻，她所有的委屈都烟消云散。在他们曾经爱过的宾馆，他拥住她说，她走后他打了她的电话她不接，他时时想起她，想起她在他的身下笑成一朵花——那是对男人最大的奖赏。说着，他就撕开了她的衣服。我要带你一起飞翔！
　　 她说得比他多，说她生孩子时的疼痛，说儿子发烧拉肚子时她是多么着急多么难过……当初你就不应该要这个孩子！你咋那么傻呢！他还没有带她飞上峰巅，突然冒出这句话来。她的身体一下子变得僵直。我一直记着你的笑脸！能再给我一个奖赏吗？他还在说。她闭上眼睛，把泪水咽下肚里。
　　 回去后她删了他的电话、信箱和所有他们之间互发的信息，换了电话号码。
　　 一年后，传来他被双规的消息。两年后，传来他被批捕的消息。检察机关证实，他与多名女性通奸，其中三人为他生了孩子，其中一个孩子跟她的孩子在同一年出生。
　　 芬为我讲述自己的往事时不停地喝水，看得出，她想把喷发的火焰咽下肚子。
　　 或者配合检察机关，或者把这件事烂在肚里。我说。
　　 可是儿子——芬又喝下一杯水。男人都是空心菜。你看看报道，哪个贪官的背后没有一群女人，那些个男人对那个女人动过真心？
　　
　　 3
　　 床头柜里的一盒避孕套不见了！
　　 那天早上，他出差去了远方，她准备洗他换下的脏衣服。拉开床头柜时突然感觉缺了什么。缺了什么？避孕套，她通常是放在左边那个角落的。三天前他们亲热的时候还用过，怎么会突然不见呢？
　　 她把抽屉翻了个底朝天，手套、袜子、眼药水、达克宁……都在，就是避孕套不见了。会不会顺手塞进了衣柜？她把柜里的衣服一件一件地扔出来，一件一件地抖。没有，真的没有。
　　 坐在一堆乱衣中，她想起一些异常现象。他最近总是频频出差，时间大多安排在周末。出门前，他会挑选洗得最干净熨烫得最平展的衬衣穿上，他会在前一天晚上把皮鞋擦亮。当然，他还会给她和孩子买些零食，说是他走了她如果心慌就看电视吃零食……以前，他从不这样。他一直是个粗心的男人，臭袜子总是东一只西一只，每一回都得她爬在床下找到。衣服呢，一脱下来就随手乱扔——他是他妈的小儿子，从小没养成整理房间的习惯。他愿意跟她结婚是因为她像他的妈妈。被一个比自己小三岁的男人喜欢，她曾经担心过。但大多时候，她觉得她的担心是多余的。张爱玲说过，男人通往女人的心路是阴道，女人通往男人的心路是胃。一个女人把男人的胃抓住了就把这个男人抓住了。结婚十多年来，她从一个只会煮粥的女孩变成了一个烹饪高手，逢年过节，凡是到她家做过客的人谁不夸她的手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