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一次坐在你的面前，倾听你不知重复了多少次的故事。
　　 然而，父亲，我想对你说，这么多年来，我并不喜欢你。
　　 多少次，想写写你，可敲打键盘的手，迟迟没有落下。我踌躇，让我说你什么好呢？
　　 自懂事起，我就怕你，怕得要命。你那恼怒时的眼神，你那紧握而青筋突兀的拳头，你那挥舞有力的棍棒，令我胆颤，令我心惊。担心会随时落到我的身上，我的头上，而我来不及躲闪。因为，那时我太小，眼里只有惊惧。我常怀疑，你是不是我父亲，还不如旁人对我们好呢？
　　 那天，你去几里外的邻村碾米，月黑风高，山路难行。母亲与我们几个举着火把去接你，站在山腰呼喊，因胆怯不敢过乱坟岗而折返。你挑着米摸黑回到家后，非常生气，一个不落地打了我们一人一个清脆的耳光，母亲也不例外。打了我们，为什么还要打母亲呢？我不明白。我放鸭，小鸭叽叽喳喳地跟在我后面。我知道，它们准是饿了，我心疼，把桌上碟里的饭给它们吃了。岂料，好心办了坏事，十几只小鸭全死了。原来，饭里掺了药，是用来药蝇子的。你知道后，拿着长长的棍子，咬牙切齿，追着我满院跑，要打我。我吓坏了，幸好我先有防备，撒腿就跑，才没领教你那皮肉之苦。心有余悸，此后一段时间，躲着你，不敢靠近你。
　　 在我眼里，你不是一个人，而是两个人，两个截然不同的人。在外面，你勤劳、正直，敢说敢干，受人敬佩。六十年代，修森林铁路时，别的连队喇叭吹得震天响，而你却带领一二百号人埋头苦干，你总冲在最前头，身先士卒，你连次次夺红旗，让别人心服口服。在村里当组长时，你要求严格，使那些偷奸耍滑的人无处遁形，干不好的必须返工，为此，你得罪了不少人，可你毫不在乎。人勤地不懒，队里年人均口粮，比往年高出许多，甚至翻倍。可回到家里，在我们面前，你却是另外一个人，霸道，说一不二，听不进反对意见。脾气暴躁，好动手打人。那次，已是冬天，熬红薯糖，母亲错把一桶水倒进正待熬糖的大锅里，你顿时火冒三丈，操起身边的柴块，挥向母亲的后背，母亲疼得直不起腰，躲在隔壁呜咽了一下午。父亲，我不知道，当你将柴块挥向母亲的时候，心里是怎么想的。那柴块打在了母亲的背上，更打在了母亲的心里，也打在了我们的心里。现在一想起你手中那挥舞的柴块，我替母亲伤心，难过。
　　 两个人，就有两双手，小时候，我一直这么认为。一双是用来打我们的，打母亲的手，我记不得你打了我多少次，因此，你那双手让我畏惧，让我讨厌。另一双是用来干活的手，听你说，爷爷好逸恶劳，你是长子，十四岁时就耕田种地，挑起一个大家庭的生活重担。由于长年过度劳累，你落下了一身的病痛，加之生活的重压，也许这是你脾气暴躁的缘由。这双手，粗糙，茧厚，但也是巧手，你会干的活很多。譬如，木匠。老房子买来时，是座空架子，你没有请人，而是自己锯木板，一一拼装起来。从此，我们有了一个完整的家，一个能遮风挡雨的家。其次是篾匠。筛子、箩筐、簸箕、晒席等，家里的蔑活，都是你亲自动手编织，薄薄的篾条，在你手中上下翻飞，像一个舞者，在跳优美的舞蹈。而我守在旁边，是好奇，是欣赏，更多的是惊讶。因为，这些都是你自学成才。除此以外，你会嫁接，屋前房后的桃树，都是你从远处带回树枝嫁接的，五月底，又红又大的桃子缀满枝头，既解了我们的馋，又能卖了贴补家用。你当过屠户，每次卖肉回来，留些骨头或碎肉，大大改善了我们的生活。
　　 别人一张嘴，你是两张嘴，甚至三张嘴。你伶牙俐齿，善于抓理，把人反驳得哑口无言，且得理不饶人。撤区并乡后，我村离乡政府更远，走路往返需三个多小时。那次逢集，你起早赶到乡政府，为在外打工的三哥拿身份证。办事员爱理不理，问急了，随口说要等到下午。你问，下午几点？那人说，三点吧。到了下午三点，再问，那人居然说，还得等几天。你火冒三丈，在乡政府院内大吵大闹：没到为何不早说？耍老百姓呢？让你白等这么久，耽误你干农活。你说太晚了，回不去，要乡政府管吃管住，还要赔偿误工费。他们好说歹说，承诺只要身份证一到，让人捎给你，不会让你再跑一趟，你才肯罢休。若是换了别人，哪敢多说一句话。二哥盖房，乡政府派人丈量宅基地，说面积超出规定，随即开了罚款单。你不服，仍笑问，能不能拿文件让你瞧瞧，若有明文规定，该罚多少，你二话不说。他们支支吾吾，改口说，那就少罚些。你一听此话，气不打一处来，说他们欺负老百姓，乱罚款，要去县里告他们。他们惊愕，一看遇到了硬茬，就一减再减，草草收场，狼狈而去。我不得不佩服父亲你的胆量和能言善辩，若是我，他们减一次，我就心满意足了，哪还会说出让他们既胆怯又恼怒的话来。
　　 二十多年前，母亲离去，用很残忍的方式，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因为你的无情和谩骂，因为你多次变本加厉的殴打，使温顺善良的母亲，失去了生活的勇气和人生的眷恋，母亲的离去，你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我哭了，你也哭了，在我印象中，你那是唯一一次哭泣，很伤心，很悲切。
　　 此后，你未言再娶，与孤独相守。我和家人每次回乡下看望你，你总要点灯烧香，在神龛前絮絮叨叨告诉母亲，我们回来了，要她保佑我们。我们多次要你去县城居住，你很固执，不愿离开你生活多年的地方。也许，只有失去，才会珍惜。也许，你懊悔当初对母亲的野蛮和无情，用行动为自己赎罪。当然，自负的你，绝不会说出对母亲愧疚的软话，但我们会从你的行动中窥视一二。也许，你不愿离开，是怕母亲孤独，怕母亲找不到回家的路。也许，还有很多也许……
　　 父亲，我说你什么好呢？
　　 我时常陷入痛苦和矛盾的漩涡当中，左右为难。一边是因你而过早离去的我深爱的母亲，一边是你，我并不喜欢的父亲，但毕竟是我的父亲，你说，我是该恨你，还是该爱你？那时，我真不知道。
　　 如今，已进入耄耋之年的你，每年坚持下地种菜，喂鸡养鸭，你一直未曾真正闲下来。你盼望我们回家，只有我们回家，你才有倾诉的对象。你依然伶牙俐齿，能说会道，在我们面前，你是“演讲家”，是绝对的主角，而我只是你的听众，忠实的听众。虽然，你演说的故事，我不知听了多少遍，倒背如流，但我每次都当作第一次听，饶有兴趣地听。临走，你非要我们带鸡带鸭，好像那些鸡鸭是专为我们喂养的，吃了，还要带些。可是，只有带走，你才高兴。
　　 记住，不是为了记恨，而是不能忘却，是不愿让类似的事情，发生在我与孩子身上。也许，时间是最好的融化剂，能融化你我之间所有的怨恨和隔阂，如同寒冬过后，冰雪消融，春天来临。父亲，尽管我并不喜欢你，可我还是去爱你，因为，你是我的父亲。
　　 其实，多年前，什么也不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