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夕阳的余晖渐渐散去后，黑暗也随之降临了。
　　 红艳把摊位上摆着的筛子、锅铲、螺丝刀等零碎物品，一一放进纸盒，把盒子放进三轮车。又用干瘪的手，把捡的那兜白菜叶挂在车把上，尔后，推着三轮车向家的方向走去。
　　 一阵秋风吹来，吹乱了她灰白的短发，她把发丝捋到耳后，露出了一张布满皱纹的脸。路灯下，瘦小的人影、宽大的三轮车并排向前缓缓移动，影子越拉越长，直到消失在黑暗里。红艳刚走到路口，有个人急匆匆地向她跑来。走进一看，是邻居玉芳。
　　 “红艳，你快去，大宝让老铁家给抓住了！”玉芳气喘吁吁地说。
　　 红艳“啊”了一声，丢下三轮车，跌跌撞撞地向西边跑去。
　　 跑到老铁家肉店门口，红艳停下了脚步。一盏红灯，散发着橘黄色的光晕，把店里照得通明。一位二十岁左右岁的高个青年，被个低矮的小伙子拽着胳膊站在那，他长相英俊，却流着鼻涕，正满眼惊慌地抬头望着门外。一看见红艳，便伸着脖子大喊：“妈，妈！我要回家！”
　　 红艳进去问：“这是怎么了？”
　　 矮个小伙说：“他走到摊位前，拿起一块牛肉就吃，我让他放下，他不但不放下，还又拿起一块来砸我。你看，这地上掉的牛肉。”小伙子指着散落在地上的牛肉让红艳看，接着又说，“阿姨，腊牛肉六十多元一斤，这下两斤多都没了，你让我怎么向老板交代？”
　　 “你放了他，我给你赔钱。”红艳说着，打开了胸前的小挎包，拿出一沓小额钱币来，数了一些递给小伙子，“这是一百五，你拿着。”
　　 “不用了！”话音一落，从里面走出了肉店老板。
　　 “那不行！”红艳手里捏着钱，伸着胳膊执意要给。
　　 “行了！天不早了，快把孩子领回家去吧！”老板说着，伸手把红艳的胳膊挡了回去。
　　 红艳心头一热，眼眶湿润，她低下头说了句：“谢谢了！”转过身，拉着比自己高一头的大宝，走出了肉店。
　　
　　 二
　　 红艳家离市场不远，是一栋灰色的三层老楼房，已有五十多年的历史。灰色墙面，斑斑点点，有的地方墙皮已脱落，绿色的窗棂，已露出了木头的原色。
　　 红艳拉着大宝来到二楼，打开一扇黄色防盗门，又打开一扇木门，一股霉味直冲鼻翼。红艳把手伸向了门后，“啪”地一声，屋里顿时亮了起来。这套两居室的房子，是水泥地板，墙面发黑。屋里空旷萧条，一大一小两张床，分别摆在大小两间屋里。大床对面是五斗橱，五斗橱上面放着电视机，旁边摆了个木头沙发，沙发前是茶几。
　　 一进家门，红艳就问大宝：“为什么拿人家的牛肉啊，不是给你说过不能拿别人的东西吗？”
　　 大宝瞪着眼：“那我饿了呀！”
　　 “饿了也要回家吃饭，不能拿别人的东西吃，记住了？”
　　 大宝吸溜一下鼻涕，点点头。然后，他又拍着肚子说：“妈，我还饿着呢！”
　　 “饭马上就好。你先看电视！”红艳说着打开了五斗橱上的电视机。而后，她赶紧系上围裙，走进了厨房。
　　 饭一端上来，大宝就狼吞虎咽地吃了一碗。红艳又给他盛了半碗，大宝却端着碗，眼睛盯着那盘清炒白菜，迟迟不动筷子，嘴里嘟囔着：“妈，我想吃肉了，不想吃白菜。”说完，嘴一撅，把碗放到了茶几上。
　　 红艳鼻子一酸，低下了头，她强忍着即将溢出的泪水，抬起头说：“大宝听话，过两天妈给你做红烧肉吃。”
　　 大宝点点头说：“那好吧！”又端起了饭碗。
　　 吃完饭，红艳洗碗擦桌子，又洗完衣服，已经到了晚上九点多。当她走进屋时，大宝已经躺在沙发上睡着了。
　　 “这孩子，也不嫌凉！”红艳说着，就去推大宝起来，大宝哼哼唧唧赖着不起。红艳站在那儿叹了口气，弯腰拽起大宝的胳膊，硬把他拽了起来，又将他拉到隔壁的床上，为他脱去衣服和鞋子。再去端来热水给他擦脸。
　　 到了十点，红艳才躺到了床上。此刻，她感到浑身酸软，耳朵里嗡嗡直叫，胸口咚咚地乱跳。才46岁，就感到力不从心了，往后怎么办？哪天真睡过去了，倒也省心。剩下大宝一个可怎么办？一想起大宝的未来，红艳的心就有种刀搅的疼。她手捂在胸口上，眼泪也随之流了出来，往事的一幕幕浮现在了眼前……
　　 三
　　 大宝小时候，是个非常招人喜欢的孩子。圆圆的脸，高高的鼻子，一双明亮的大眼忽闪忽闪的。八个月时，就会叫“妈妈，爸爸”，两岁多时，就能背唐诗和一些英语单词，还不怯场，经常在幼儿园，或楼下，大大方方往那一站，小手背后，挺起小胸脯，给大家朗诵道：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
　　 大宝刚过五岁，两口子就决定让他上学。红艳说：“要选择一所好学校，周围的学校教学质量不行，不能把儿子的天资给埋没了。一定要让儿子上清华、北大，让他出人头地。再别像咱们这样穷酸窝囊。”
　　 王欣点头同意，他在单位给厂长开车，他拿着一万元，通过厂长，把大宝安排到了市里的重点学校。
　　 红艳请假接送大宝。 刚请假三天，主任就不干了：“作为库管，你经常不在，耽误了生产怎么办？”
　　 红艳低头说：“我不请假，孩子就没人接送了”
　　 “家门口就有学校，你不让孩子上，那有什么办法？你看，你能干就干，干不了就走人。”主任说完转身就走。
　　 红艳站在那，皱着眉头想了会儿，追上主任说：“主任，您把我调到三班倒的冲剪去吧？”
　　 主任看着她，不解地摇摇头，放着库房不干，要去又脏、又累的冲剪，不会是脑子有病吧？
　　 王欣一听说，急了，他埋怨道：“到冲床，那么累，你能吃得消吗？”
　　 “为了儿子，我什么都可以做。”红艳抿着嘴，目光异常坚定。
　　 大宝读到五年级，正赶上国企改革，红艳下岗了。接下来的日子，虽然过得紧巴，大宝还挺争气，小学六年，学习成绩一直名列前茅，小升初时，又如愿以偿考上了一所重点中学。
　　 读初中后，为了不影响大宝学习，红艳吃罢晚饭，从不看电视，坐到厨房里织毛衣，王欣则白天上班，晚上去给别人开出租。中考时，大宝不负众望，又以较好的成绩考入了本校高中。
　　 这时，红艳找了份工作——清洁工。大宝读高中后，每天吃罢晚饭，就进屋去学习，到晚上十一时睡觉。红艳还是坐着厨房里织毛衣，只不过，她会时常停下手，仔细聆听屋里的动静，不时起身去削个苹果、或送杯牛奶进去。那次，都过了凌晨一点，大宝还没出来洗漱。红艳进去一看，大宝趴在写字台上早已睡着了。她鼻子一酸，流下了泪水，孩子太累了。
　　 高考前三个月，班主任对红艳说：大宝成绩不错，如不出意外的话，考取北大还是有希望的。王欣听到此话，让她辞去工作，在家专心致志地伺候儿子。高考前夕，班主任又要求家长：要多关心孩子，在饮食上多注意营养，特别在思想上，一定要保证他们心态平稳。
　　 从那时起，红艳每天清晨，要为大宝精心准备早餐，又将丰富午餐送到学校。再根据天气情况，让大宝增减衣物。
　　 恰在这时，王欣出了车祸，红艳和大宝赶到医院时，他已气断身亡，娘俩哭得死去活来的。
　　 四
　　 事故责任方在王欣。他开着车冲进了河里，造成了车废人亡。听完事故鉴定，红艳泪流满面，王欣是个老司机，他太累了，否则，是不会出事故的。
　　 车主很憨厚，拿出五万元对红艳说：孤儿寡母的，收下吧！我的一点心意！王欣单位领导也说：王欣是在下班后出的意外，不能算工伤。只能给五万元慰问金。丧事办完，红艳对大宝说：“你现在什么都别想，安心考试，就是对你爸最好的祭奠！”
　　 大宝抿着嘴：“妈，我知道！”
　　 从那天起，大宝突然变了，变得沉默寡言，每天都在闷头学习。高考前夜，他对红艳说：“妈，你别担心，我一定要考上名牌大学。”
　　 红艳含泪点头。考试那天，他又执意不让红艳送他，说他自己坐公交去。
　　 早上考完数学回到家，红艳见他铁青着脸，神情恍惚，心里就“咯噔”了一下，却不敢询问。她一边端饭，一边说：“快吃饭，吃完睡会儿，下午才有精神考试。”
　　 大宝也不吱声，往沙发上一坐，端起碗没吃几口，就放下碗，去躺在了床上。
　　 午休起来，他临出门时，对红艳说：“妈，我走了！”
　　 直到黄昏，大宝都没回家，打他手机也无人接听，红艳急得不知所措。她先跑到考场，考场里空无一人。她又给大宝班主任打电话，老师说下午她就在考场门口，好像没见大宝，还说早上数学题是历年来最难的一次，许多同学都没考好，也不知大宝考得怎么样？她让红艳先别急，她去问完学生再说。
　　 过了一会儿，老师来电话说，大宝下午的确没去考试。
　　 “啊！”红艳吃惊地张着嘴，身子摇晃了一下，她定定神，才哆哆嗦嗦地问：“没去考试，那他，他，他去了哪里呢？”
　　 玉芳搀着红艳和老师一起，沿着大街小巷去寻找大宝。夜里十一点多，才在一家肯德基门前看到了大宝。大宝坐在路沿上，神色哀伤，双眼发直，嘴里反复念叨着：“爸爸，我对不起你，我数学考砸了……爸爸，对不起，我辜负了你，我考不上名牌大学了……”
　　 红艳泪流满面地抱住儿子：“大宝，没关系！咱们明年再考！爸爸不会怪你的，不会怪你的……”
　　 五
　　 大宝回到家后，不吃也不喝，躺在床上不停地流泪。第二天起床后，也不吃早饭，打开房门就往外走。红艳上前抓住他的胳膊，问他干什么去？他不吱声，还用身子用力一甩，把红艳甩了个趔趄。这时，邻居玉芳过来把大宝拦腰抱住，两人才将他拉进了屋里。接着，一连三天，大宝都躺在床上不起。第四天，大宝变得喜怒无常，踢门，摔东西，把写字台上的书本，扔得满地都是。
　　 见大宝这样，红艳愁得彻夜难眠，这样下去，往后可怎么办啊？没过几天，她的头发就白了一半。
　　 玉芳对红艳说：“这样不行，要去给他看病。”
　　 当天下午，玉芳和红艳领着大宝来到了医院。医生说：他对自己的期望值太高，数学没考好，精神就崩溃了。吃药让他先镇静下来，再做心理疏导，应该是可以恢复的,但决不能让他再受到刺激。
　　 一吃药，大宝的确安静了下来，不哭，也不闹了。可却变得脸色苍白，浑身无力，一天到晚萎靡不振。走起路晃晃悠悠。
　　 红艳又领着大宝辗转各大医院，寻医问药，花光了那十万元。一年后，大宝不哭、也不闹了，却变得沉默不语，一天都不说一句话，像个哑巴一样。
　　 看大宝有所好转，红艳皱着的眉头，终于舒展开来，她拽着儿子的胳膊，兴奋地说：“大宝，等你好了就去复读考大学。”
　　 大宝却面无表情，双眼无神地望着前方。
　　 这时，红艳的单位倒闭了，连那点生活费也打了水漂。那晚，红艳站在窗前，仰望着漫天的星辰，内心充满了哀伤，她感觉命运之神在不断地捉弄她，不幸总是接二连三地降临。别人过日子都有个盼头，自己却在痛苦与绝望中艰难跋涉。虽然，大宝病情现在有所好转，生活却又陷入了困境。不过，生活上的困境还好解决，只要大宝能早日康复，那才是最大的心愿。想到这，她双手合一，双眼微闭，心里默默地说：上帝啊！求你保佑大宝早点康复！
　　 第二天，红艳去社区为自己和大宝申请了低保，又去批发市场进了些小百货，每天去市场摆摊。刚开始，大宝还跟她一起去，没过几天，大宝每天吃罢早饭，撂下碗，起身就出门去了，中午按时回来吃饭。吃罢午饭，不等红艳去市场，他又出门了，下午回来，头上、身上总是布满了灰尘，吃罢晚饭，倒在床上就呼呼大睡。
　　 红艳问他：“大宝，你每天都灰头灰脸的，在外面做什么呢？”
　　 大宝低下头，一声不吭。
　　 大半年过去了，日子虽然过得清贫，可大宝还是比较听话的，也从没惹过什么事，可今天为什么要拿人家的牛肉呢？
　　 六
　　 从那以后，大宝每天早上临出门前，红艳都要叮嘱他：“记着，不要拿别人的东西！”
　　 大宝木然地点头。
　　 两个多月过去了，一切都很正常。可有一天，红艳回到家没见着大宝，她顿时坐卧不安，焦急起来，不对啊！他平时总是比我先到家，今天这是怎么了？红艳顾不上做饭，关上家门就下楼去了。可是，她找遍了附近的商店和市场，都没见大宝的影子。
　　 从市场出来，已是万家灯火。夜幕中，红艳踉踉跄跄，失魂落魄地喊着：“大宝，大宝！”那凄厉的声音在初冬的夜里回荡着。这时，走过一位大爷，他问红艳：“找孩子呢？”
　　 红艳点点头问：“大叔，您看见了一个高个小伙子没有？”
　　 “超市门口躺了个小伙子！”老人手指着前方说。
　　 “啊！”红艳内心一惊，撒腿就跑。
　　 暮色中，超市门口灯火通明，灯光下，围了不少的人，路沿下还停着一辆120，车灯还在闪烁着。红艳跑到跟前，扒开人群，看到地上躺着的小伙子，双眼紧闭，脸色苍白，嘴角还在流血。“啊！大宝，你这是怎么了？”她冲进去，俯下身去，泪流满面地摇晃着大宝的肩膀。
　　 “你是他的家人吗？”一个穿着白大褂，医生模样的人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