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风雪下了五天五夜，连续地下，连个眼皮也没有眨。彼得昆草场被捂得严严实实，野兔子都喘不上气来。放眼望去，除了两栋“干打垒”土屋，除裸露着的两块土地外，白茫茫一片。随处可见的土丘、红柳和成墩的芨芨草，都没有了踪影。
　　 那两栋“干打垒”土屋，一字排开，相隔有五百米。西边的那栋，住着哈萨克牧民哈里木一家四口。王长青一家五口，住在东边。
　　 一米多厚的积雪，被风卷起，把房子的门窗捂得透不进一丝光亮。哈里木只能通过经验和窗外的声响做出判断。
　　 “木拉提，”哈里木叫着自己16岁的小儿子，“风停了！”哈里木把脸贴在窗户的玻璃上，屏息静听，“是停了，不会有错！来吧，我的小伙子，咱们先把门窗打开。”
　　 木拉提轻巧巧地跳下炕，等着父亲的吩咐。稚嫩的脸上，充满了调皮的兴奋。
　　 哈里木说：“咱们的馕、水和取暖的粪块都快没有了。必须先把门打开，你看！”哈里木慢慢打开窗户，对儿子说：“窗户也被雪堵死了，你从这里打个洞，钻出去，把门前的雪清除掉，我们就不怕了。”
　　 “知道了！”木拉提脆生生地回答。他从父亲手中接过小铁铲，几下子就向前挖了半米深。再往里，就不容易了。为了尽量在房子里少堆雪，木拉提把洞挖得只比自己的身子宽一点点。他手脚并用，连抠带蹬，用了大半天时间，才打通了这个通向外面的洞。
　　 木拉提精疲力竭地倒在雪地上。
　　 风雪确实停了，但天空灰蒙蒙的，见不到一丝蓝。看来，等不了多久，一场新的风暴，就要来临。
　　 “爸爸，你等着，门前的雪不是太深，我过一会就能清完！”木拉提向哈里木喊道。
　　 “不，我的小伙子，快去看看你王大叔！我把你挖得洞清理一下就能出去。”
　　 木拉提犹豫着，他不忍心让自己年迈的父亲，从自己挖得窄洞里艰难地爬出来。
　　 “去，快去呀！”一把铁锨，从洞子里箭一般滑出。
　　 木拉提抬腿就走。他知道，如果再稍有迟疑，父亲准会大发雷霆。
　　 哈里木拄着铁锨，深一脚，浅一脚，用了近一个小时，才走完那500米。他看见，王长青家也被雪捂得严严实实。所幸的是，王家的土坯房，正处在风的回旋处，堆积的雪并不是太厚。木拉提没有停歇，先把门清理出来。
　　 门是朝里扣着的，木拉提敲敲，没有声响。他有些发急，用铁锨把子使劲撞了几下，房子里仍然没有任何动静。一种不祥的预感袭上木拉提的心头。“王大叔！”木拉提嘶哑着嗓子大喊，用尽全力一拽，门开了。木拉提冲进去，眼前的景象让他惊呆了。王长青一家五口，盖着棉被蜷缩在炕角，身上的雪足有半米厚。其他的东西，也被积雪覆盖了。
　　 原来，前几天的风，把雪全都旋在了王长青家的屋顶上，中间的那间房经不住重压，坍塌了。这样，王长青一家只能缩在东屋的炕上，任凭狂风暴雪的肆虐了。
　　 “王大叔，春子哥！”木拉提急切地呼唤着。他扑上炕，忙乱地扒着王长青一家人身上的积雪。
　　 这时，哈里木也大步跨进了门，他听见了木拉提惊恐而又焦急的呼叫。
　　 “爸爸，王大叔他们……”木拉提泣不成声。
　　 “好孩子，现在没有时间哭，来吧，孩子！”哈里木带着木拉提，一捧一捧地清干净王长青一家身上的积雪，用劲拽掉硬棒棒的被子。哈里木脱掉皮大衣，盖住王长青夫妇；又脱下皮袄，裹住王春五岁的儿子。木拉提也照着哈里木的样子，脱下大衣横盖在王长青夫妇身上。然后脱下皮袄，披在哈里木身上。
　　 哈里木的心头一热，自己的小儿子更懂事了，这是父亲最欣慰的事情。他说：“好儿子，这皮袄你先穿上。你赶紧回去，做两件事情。把你王大叔家里还能走的牲畜，全都赶到咱们家的圈里去。让你妈妈拿被子皮袄来，让奶奶把奶茶烧烫，把馕、包尔萨克都准备好！去吧，要快！”哈里木摸摸小儿子马驹子鬃一样的头发。
　　 木拉提按照父亲的吩咐去做了。哈里木仔细检查看王长青一家的情况。王长青一家的冻伤并不严重，可怕的是由于寒冷和饥饿，他们一家都发着高烧，并处于半昏迷状态。尤其是那个五岁的孩子，喉咙里发出很响的咕咕声，听起来骇人。
　　 “老、老哈，我的孩子……”王长青翕动着乌紫的嘴唇说道。
　　 哈里木伏下身子，紧握着王长青的手，贴着他的耳朵说道：“王兄弟，相信我哈里木，我可是老哈萨呀，麻达（问题）没有！”
　　 两行热泪，淌下来。几天几夜的风雪、坍塌的房屋、病重的孙子、死亡的威胁，没有让王长青流泪，但哈里木的一句话，却让他情不自禁地热泪滚滚。他除了看到了希望，还感受到了如草原夏日般炽热的胸怀。
　　 木拉提和他的母亲卡西亚来了。母子俩一人抱着一床棉被。卡西亚抱着的棉被里，还捂着一壶滚烫的奶茶。
　　 哈里木很高兴，一边擦着汗，一边说：“喂，我好客的卡西亚，你先给王兄弟一家喂上些香甜的奶茶，让他们能够暖和起来，动弹起来。木拉提，我的小马驹子，王大叔家的牲畜都拿过去了吗？”
　　 “拿过去了，路也趟开了。大牲畜走前面，羊群走后面，趟开了好宽的一条路。对了，奶奶把炕也烧烫了。奶茶，这不，送来了。”木拉提很得意，调皮地挤挤眼。
　　 “太好了，我的小马驹已经和狼崽子一样聪明了。来吧，我们两个男人，还得套上两张牛爬犁，把你王大叔一家放在咱们的热炕头上，然后才能吃着‘将巴司’（羊身上的一根骨头肉），弹起冬不拉。”
　　 话音未落，哈里木和木拉提已经深一脚、浅一脚地行走在了雪路上。
　　 卡西亚把两床棉被，轻轻盖在王长青一家人身上。接着，把烫奶茶倒在一个精致的小银碗里，拿小勺缓缓地搅着，不时还用嘴唇试试温度。她先给王长青的孙子，一小勺一小勺地喂。卡西亚身子前倾，半伏在孩子的身上，脸上透着酥油样柔和的笑，嘴里还念念有声：“我可爱的小羔羊，漂亮的马驹子，乖乖的小伙子，喝吧，再来一口，再来一口。喔哟，毛绒绒的小山鹰，哈萨奶奶会亲你一辈子的。”卡西亚犹如圣母，和善、温柔。她的话语，她的举止，使祥和、温馨、静谧的氛围弥漫开来。在这种氛围下，所有的痛苦、困难、烦忧顷刻间烟消云散。
　　 晚十时，哈里木父子把王长青一家安置在了热炕头上。哈里木脸色惨白，浑身变成了稀泥，连支撑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木拉提咬着一块包尔萨克（油炸食物）就睡着了。
　　
　　 第二天一早，风微微吹起。凭经验，哈里木断定暴风雪很快又要卷地而来。
　　 “木拉提，咱们迎风还得垒堵雪墙，要不，门和窗户还会堵上。”
　　 木拉提说：“不用，爸爸，咱们只把门前的雪清掉了，窗前的大雪堆，还没来得及清呢！我挖得洞还在，把洞口堵上，下次再从洞里爬出去就行了呗！”木拉提说得手舞足蹈。
　　 哈里木赞赏地拍拍木拉提的头，转身去检查棚圈、饲草和其他东西的储备情况。
　　 重新回到屋里，哈里木的心情十分沉重。羊群已经开始出现死亡，饲草被狂风卷走了不少，剩下的大部分，也被近2米的积雪埋住了。能用的，只够两家的牲畜圈养一个星期。牛粪块和干柴储存得还很多，取暖做饭用得燃料不成问题，但米面却不多了，这可是个大问题。怎么办？这里距离乡政府还有50公里山路。暴风雪停了还好说，要是还不停该怎么办？乡里的干部，能想起这冬窝子里还有两户人家吗？老王一家人的病情能好转吗？但愿家里那点应急的药，能起到作用。想到这些，哈里木深吸一口莫合烟，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从父亲不易觉察的忧郁目光里，木拉提看出了问题的严重性。他虽然只有十六岁，经验也没有哈里木那么丰富，但他从小在草原长大，熟知草原的环境和气候变化。他知道，这场暴风雪，是他从未经历过的。要度过眼下的难关，十分不易。他总想，凭着父亲的智慧和自己的勇气，可以克服许多困难。可是，现在父亲首先发了愁，木拉提有些难过。
　　 “爸爸！”木拉提向父亲递过酒瓶。
　　 “啊，这可是好东西，真该喝几口阿拉克（白酒）暖和一下了。”
　　 “风准会停，没事！”木拉提削下一块薰马肉递给父亲。
　　 “哈哈，当然要停，总不会刮过青草长芽吧。”哈里木被小儿子的话逗笑了。
　　 木拉提的脸涨得通红，说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风一停我就去探路，雪总有被风吹薄的地方。那些地方，就可以放牧。”
　　 “是啊！”哈里木脸上刚出现的笑容，“忽”地一下消失了。
　　 他明白，木拉提是在安慰自己。可是，木拉提哪里知道，哈里木担心更多得并不是畜群，而是人啊！他焦虑得是王长青一家的病，能否在这无医缺药的情况下慢慢好转。特别是那个五岁的孩子，如果出了意外，老王一家恐怕就……这样一想，哈里木觉得天就要塌下来了。他提起酒瓶，“咕嘟咕嘟”连喝了几大口，然后依着墙休息起来。
　　 正像哈里木判断的那样，狂风又刮了两天两夜才停下来。所不同的是，这两天雪下得很少，没有发生封门堵窗的事情。而前几天下的雪，已经被风吹成硬硬的板块了。
　　 哈里木抬头看看天，西边灰蒙蒙的，虽然头顶上晴出一块蓝，但一眼就能看出，寒流并没有完全过去，暴风雪还会短时间的侵袭。
　　 “哈里木，哈里木，铁思、铁思（快）！”房子里传来卡西亚惊慌的叫声。
　　 哈里木和木拉提迅速跑回去。王长青一家都在不停地咳嗽，那“咳咳”的声音，听着叫人胆颤。王长青嘴角挂着血丝，高烧未完全退去的孩子，出现了抽搐的现象。
　　 最可怕的事情，终于发生了。
　　 怎么办？哈里木迅速思考着。他看看卡西亚，卡西亚眼角挂着泪花，说：“药都吃光了！”
　　 大家都不说话，都在静静地想。
　　 “爸爸，要救王大叔他们呀！”木拉提按捺不住焦躁的情绪，他不停地搓动着手里的马鞭子。
　　 “你们都来！”哈里木挥挥手，把一家四口人招呼到门外，“现在只有一个办法，乘着天放晴，赶快去乡里找李书记！”
　　 “我去！”木拉提的脚开始挪动。
　　 哈里木沉吟着，抖索着手点烟。他清楚地知道，这里距乡政府有50公里山路，暴风雪随时都有可能来。木拉提只有16岁，应付这种情况的经验几乎没有。如果半路上遇见暴风雪，很有可能被活活冻死。可是，如果自己去乡里求救，王长青一家的情况该如何处理？几百头牲畜也需要人照料，这些事情，木拉提处理起来会更难。哈里木犹豫不决，始终不能下最后的决定。
　　 “不能让我的小木拉提去！”奶奶把木拉提紧紧搂在怀里，饱经风霜的脸，在木拉提马驹子鬃般的黑发上来回摩挲。一旁的卡西亚，虽然没有吭声，但也发出了“嘤嘤”的哭声。
　　 “那好吧，我去！”哈里木下了最后的决心，“你们在家多烧些热水，多给老王一家擦身子。记住，给他们多喝奶茶，用酸奶疙瘩给他们烧茶，让他们多出汗！木拉提，马群、羊群和牛群一定要多注意，不能惊了群。要注意清雪和避风，特别是羊群，不能被雪埋得太厚……”
　　 “不，还是我去！”木拉提告诉奶奶和母亲，爸爸不在，他照顾不好王大叔一家，更照顾不好畜群。万一奶奶和母亲累病了，问题会更大。木拉提还说，自己有得是力气，山路也熟悉，又有大黑马，就是走些路嘛。他还知道好几个山洞，刮风了，就躲进去，肯定不会出事。最后，木拉提用乞求的声音说道：“让我去吧，我一定能把李书记找来！”
　　 大人们又商量了一阵，然后都对木拉提点了点头。
　　 哈里木告诉木拉提，不能骑马出去，因为雪有一米深，虽然上面被风吹硬了，但只能经住人，经不住马，他说：“小伙子，骑马会把马和人都累死。你穿上滑雪板，风一样就找到李书记了。”
　　 “对呀！”木拉提高兴得象马驹子一样撒欢。滑雪板还是春子哥给他做的，滑雪技术，也是春子哥教他的。往年，他和春子哥，都要穿上滑雪板，在雪原上象影子那样飘过来飘过去。后来，他的技术比春子哥还高呢！去年雪小，没有派上用场，几乎把它给忘了。
　　 不一会，父子俩便在放套具的棚子里找到了那副滑雪板。一切准备就绪，卡西亚把一只大包挎在木拉提的肩上。
　　 “拿下来，快给我拿下来！”哈里木来了脾气，“他是雄鹰，不是搬家的草原鼠！”哈里木把包里的囊留下五个，奶疙瘩全留下，其余的东西全掏出来。然后把一个长把子电筒，一小瓶涂抹冻伤的动物油，一件件交到木拉提手里。
　　 “这些都是宝贝，一定要放好。过山谷时，一定要小心雪崩！”哈里木揉揉木拉提的脸，表情凝重而肃穆。
　　 卡西亚又嘤嘤地抽泣。儿子只有十六岁，是母亲的心头肉。冰天雪地，狂风弥漫，谁能保证没有个意外？就是不出意外，孩子也要受很大的罪。这样的天气，就是哈里木这样的成年人出去，也同样会让人牵肠挂肚。想到这些，卡西亚有一种撕心裂肺的疼痛。
　　 奶奶亲亲木拉提的额头，往木拉提的腰间系上一块红布，然后闭眼祈求胡达给孙子带来幸运和平安。
　　 木拉提精神抖擞，显得非常兴奋。他挥挥手，用劲一撑撑杆，在亲人们的祝福和期盼中，灵巧地滑下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