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昨天，一个熟人——咱们共同的熟人——告诉我，你托他向我问好。
　　 一时间，你一连串喷射苍老的咳嗽，你因为咳嗽的艰难而憋得满脸的筋脉都鼓胀如蚯蚓的痛苦模样，还有你举着小型喷雾器往嘴里喷沙丁胺醇气雾剂的样子，便活灵活现地再现于我的脑海中。
　　 当然，更多的时候，大家看到的是你年轻而时尚的着装，你老来依然青松般挺拔的身姿，你轻盈而快捷如猴子的步伐，你依然晶亮矍铄的眼睛，你爽朗自然毫无遮拦的展眉大笑，你拍案而起言辞犀利的勃然大怒。
　　 咱们在一起时，你就应该在六十五左右，而今，你应该有七十岁左右了。那时，时时发作的气管炎屏蔽不了你依然年轻的魂魄，而今，无情的岁月是否就让你的精气神向苍老俯首称臣了呢？我宁愿相信，你依然是腰板挺直的四川汉子，依然是笑傲苍生的西域大侠。
　　 二
　　 我告诉咱们共同的熟人，我丢了你的手机号码。
　　 一连串阿拉伯数字串联起来的号码看是毫无意义的组合，十一位数字的整齐列队也似乎与散兵游勇没有区别，但因为我将你的名字与那些号码编辑在一起，于是，那一串冷酷的数字便具象为你热情洋溢的音容笑貌，具象为你“相逢何必曾相识”“相见恨晚”“惺惺相惜”的许多次感喟。因此，那一连串的数字，便是一根你与我两年左右编纂起来的深厚情谊的丝线。两年左右，同一个办公室的坦诚相处，化作肝胆相照的相识相知，化作钻骨入髓的你敬我重，借着那一根丝线，一个短信，一句话语，隔着八千里的云和月，传导着高山流水——也许，是我不知天高地厚或者是自己揪着自己的头发往上跳，太高看咱们俩和咱们的友谊？
　　 因为手机被人盗取，你的号码便一并被盗，情意丝线被裂帛，高山流水变荒漠。而你，也许同样丢掉了我的手机号码，很久也没再与我通话或者发短信。我曾经非常失望，失望如“碧云天黄叶地”的连绵秋波。在那忧郁暗流涌动的秋色里，我的想象也蒙上了忧郁的帷幕，在那厚厚的帷幕里，你站在塔克拉玛干大漠边，面对一望无际的沙漠瀚海，站成了一棵“刑天舞干戚”的胡杨；我站在黄河岸边的大坝一角，面对滔滔东去的洪流，站成了一棵整日里喟叹“不舍昼夜”的孤柳。
　　 三
　　 你与我，本是相距甚远的两只孤鹰，造化却让我一路向西，飞过了八千里路云和月，在库尔勒——南疆的门户，塔克拉玛干沙漠的北缘小城——和你邂逅。是的，是孤鹰。而且是孤傲的鹰。你曾对我说过，你眼里很少有看得起的人。而别人也曾说我，一身傲气。
　　 其实，在一个极其促狭而空气污浊的空间里，你与我，都只是一个为别人打工的老爷们儿。我们本可以以悠闲姿态，笑看水流东西，花开花落，云卷云舒，但你偏不。对那些滥竽充数者，你斜眼睥睨；对那些拉大旗作虎皮的客里空，你怒目而视；甚至是对老板，你不仅平视，而且，在你以为他有了失误的时候，会眼里闪着寒光，瞪视他。我不仅好些次看见了你的傲气，也好些次触摸到了你的骨气。那傲气似乎是与生俱来，那骨气似乎是百折不弯。
　　 在那促狭污浊的空间里，我见多了低眉顺眼的人，见多了奴颜卑膝的人，见多了小心翼翼缄口不言的人，你的器宇轩昂，理直气壮，挺胸昂首，便如鹤立鸡群，赳赳独立。
　　 四
　　 有人说，有真本事的人，才敢挺直腰杆说话；肚里空空如也的人，才每天卑躬屈膝。从你身上看，此言不虚。
　　 你固然不像李白诗中的孟夫子“风流天下闻”，但在巴州，我碰见好几个人，提起你，都竖大拇指，说在你的专业领域里，全巴州无人与你匹敌。与你接触长了，我深深体会到，你精深系统的专业素养，你高屋建瓴的真知灼见，你率性自然的话语，你条理清晰而又意趣横生的授课艺术，都像夜空里的烛火，熠熠生辉，辐射四方。而且，在那略显阴暗污秽的地方，愈发光辉闪耀，夺人眼目。而你和学生谈心时那样的随和亲切，对偷懒的学生又是那样的严厉严格，让人觉得你是慈母和严父的混合体。你是学生评教时，所有任课教师里得分最高的老师。他们对我说，在他们眼里，你这个老头儿，骂起学生来，吹胡子瞪眼，却让他们恨不起来。他们敬重你，敬重你的授课艺术，敬重你严肃认真的教学态度，敬重你的平易亲和，幽默可爱。备课时，一个原理，一道题目，都一笔一划的设计好，其认真仔细，严谨规范，真让我自愧不如。
　　 五
　　 最让我敬重你的是，相比那些浑浑噩噩只知打工挣钱的许多俗人，你是个有独立人格、孤傲风骨、秉持自由意志的知识分子——虽然，还不能等同于何怀宏笔下的独立知识分子的精英境界，却最起码是戈壁荒漠中一簇倔强独立的骆驼刺，孔雀河边一株主干苍劲老枝虬曲丝绦披覆的左公柳。
　　 泛爱众，爱微笑，善交接，有人缘，是你给我的表皮印象。不从众，不流俗，不畏上，不惧邪，是你给我的骨髓印象。我记得，你能与之深谈的，在那一百多成人堆里，大概也就是有那么三四个。当然，我们之间的促膝交谈最多，但我们几乎不谈家长里短，钱多钱少，更多的是谈教育思想和理念，探讨人格广度，挖掘人性深度，议论社会的深层矛盾，一句话，形而上的，务虚的居多。我们的话题极广，譬如，极端集体主义对个人尊严的蔑视和戕害；政治的荒诞对个体人格的玷污和扭曲；严酷的斗争体制下个体生存的艰难；尔虞我诈的氛围中洁白的诚实和善良也会漂染成乌黑。有时候，面对丑恶，你会无情鞭笞；面对不公，你会激烈抨击；面对表面强悍霸道实则一肚子青菜屎的人，你会斜眼蔑视怒目逼视；面对钻营取巧滥竽充数者，你会一手揭开他们虚伪的面具。
　　 所以，有些时候，你眼射光芒，声调激昂，侃侃而谈的时候，正是另外一些灵魂枯竭自私鄙陋的蠢人木呆呆无聊枯坐的时候；你拍案而起或大声疾呼的时候，正是他们扭捏捏癞皮狗一样悄悄溜走躲开的时候。因为你使他们看见了自己臭皮囊包裹下灵魂深处的“小”，他们深为自己的庸俗、浅薄、卑微、怯懦、唯利是图、趋炎附势而羞惭。你独立思想的光芒，让他们不敢直视；你自由豪放的个性，让他们不敢贴近。所以，在那样一堆人里，你才显得孤高而又孤独。而这孤高和孤独，却使你身上有一种高贵的气质，有一种凛然不可侵犯的威严。这种高贵和威严，将你雕琢成高耸在平庸卑微之上的一棵参天大树。
　　 你又是唯一一个不遵守所谓的签到、坐班制度的人，你干完了活儿，会毫不客气地拍拍屁股，抬脚走人，而不会像大多数人那样，颠颠儿地跑到管理者那里去早请示晚汇报。
　　 这并不妨碍，你的工作效率，总高耸在众峰之巅，总让在山脚下踟蹰徘徊的平庸者仰之弥高，高不可及，即使项背，也难企望。
　　 因此，老板也特别敬重你，每逢聚餐，都让你坐在上座，第一杯酒，也都是先敬你。即使你当着许多打工汉子和打工爷的面骂得他满脸通红，他也依然攒着笑，平静地坐在那里，似乎听你的骂声，如听仙乐，让他受用无穷。因为，你不仅仅业务上是个佼佼者，而且，许多事情过去以后，都证明，你的很多话虽然刺耳，却是出于善心和诚心，于事大有裨益。大概也算是良药苦口吧？
　　 从你身上，我明白了：即使在中国这么一个“出头椽子先烂”“枪打出头鸟”的国土里，一个有真才实学的人，一个有真知灼见的人，一个孜孜敬业的人，一个侠肝义胆的人，即使桀骜不驯，青眼看天，只要彼此没有太多的利害冲突，有些人会给以由衷的敬重。
　　 “高山安可仰，徒此揖清芬。”我借用李白的诗句，表达一个草根之人对另一个草根之人傲岸脱俗潇洒飘逸的青睐，肯定又有人要说掰着屁股上树，却实在想不出更好的词句表达，只好硬拽来以作虎皮！是的，你与我，与李白与孟浩然相比，简直太蚂蚁了，太草根了，但这并不妨碍我对你的敬重。这是源于臭味相投，还是物以类聚使然？
　　 六
　　 是“相逢何必曾相识”吗？这一句的上一句却是“同是天涯沦落人”哪！
　　 想想也是。你从天府之国，被贬黜到沙漠北缘，天山南麓，铁门关外；从精英云集的大学校园，被下放到一个弹丸之地的小学，然后才是初中，高中。你真真的是天涯沦落的游子啊！而我，被迫赋闲之后，又从齐鲁大地，抛妻舍子，到被尘沙掩埋的楼兰故国的近旁去当打工爷。虽然，我是暗度陈仓，一箭双雕，一面打工，充实和丰富自己的壮年生活，又挣俩闲钱；另一方面，借以实现我西域旅游的夙愿，天山南北，三山两盆地，绝大多数风景名胜都留下了我的足迹。毕竟，“人在异乡为异客”，有些时候，沉沉夜色里，迎着西域朔风，头顶一弯残月，孤身一人散步，茕茕孑立，形影相吊，总不免有孤独凄凉之感，却也真真的觉得自己是一片在异域他乡任风抛掷的飘蓬。
　　 是“相见恨晚”“惺惺相惜”吗？
　　 想想也是。你我初一相见，便有“似曾相识燕归来”的感觉；你我一交谈，便觉得有太多的共同语言；你我越相处，越觉得彼此“心有灵犀一点通”，有太多的同一和默契。
　　 七
　　 没有了你的手机号码又何妨？
　　 “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何况你我只相隔八千里路的云和月，毛泽东的诗里，笔尖一拐，就能驰骋烂漫的想象，“坐地日行八万里”，八千里路，区区乃尔，焉能阻断你与我的心灵守望？
　　 我已经知道，八千里外，你还挂念着我。而我，也经常想起和你在一起的日日夜夜，而且，还想落实在你面前的一句戏言：要写一写你！而今，我想多敲一些键盘，敲下你的一颦一笑，一言一语，一举一动，前世今生，恩怨情仇。
　　 倘我能借助码字儿，为你剪一帧轮廓清晰的剪影，为你画一幅意象朦胧的写意画，也许，你我之间的那根友谊丝线会连缀起来，而且，愈发的坚韧，扯不断理不乱。那一串号码存在与否，也便不再重要。
　　 你说，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