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很久以来，我都在做着同样一个梦，梦到同一个地方。
　　 在梦里，有一条并不是很宽敞的河，和一座没有护栏的桥，梦境的时间固定在下午，有淡淡的阳光。我懒懒地走在河边，在对岸，有许多已故的亲人和朋友在向我招手、呼唤，其中，必然有一个疤脸男人，一个白衣女人，一个系红头绳的有女孩。于是我向他们走去，然而只要一踏上那座桥，梦就结束了，无一例外且无比精确。
　　 梦并无奇特之处，我只是奇怪于梦的重复和清晰。这个梦清晰得让我震惊，因为每当梦醒后，梦中的景物还历历在目，恍如亲临。
　　 我明白，我还没有忘记那个恶梦。
　　 那是发生在很多年前的事情了。然而直到今天，还能让我在睡梦中发抖。
　　 我经历过许多令人感到恐惧的事情，也为在经历那些事情时，我还有普通人的紧张而羞愧。
　　 我以军人的荣誉发誓：我不会再恐惧。
　　
　　 1
　　 2004年7月，由于犯了一点小错误，我被“发配”到了“高山哨所”。
　　 那辆破吉普车把我撇在山脚下，司机扔过来一句：海拔三千五百米，自己上去。
　　 那天阳光明媚，空气清新，我站在山脚下，仰望那巍峨的高山，只见峭壁之中，一条羊肠小道蜿蜒而上。我正要举步，山上滚下来一团黑乎乎的东西，乍一看还以为是一小块石头，然而总觉得异样，我捡起来放在手里端详了一会，那东西终于耐不住性子，慢慢地探出了一颗龟头——居然是一只小乌龟！这是我来到本地遇见的第一个活物，我个人认为非常有收藏价值，于是小心翼翼地把它揣进衣兜。
　　 我环顾四周，确定得不到任何帮助后，背上背囊，一路小跑上山。这个过程是非常艰辛的，幸好我几年的体能训练开展得很实在，不然真有可能在半山腰呕心沥血了。不过我一点也没有抱怨那个司机，他绝对不是怕费劲或者想省点汽油，而是那条路简直不是人走的，何况汽车。
　　 我艰难地走到那一枝独秀的山峰上，那里有大约五十平米的较为平坦的地面，一间小木屋突兀地扣在上面，与整个山地结构极不协调，像是美女脸上的痣。小木屋外，一个人正在聚精会神地砸着石头，碎石飞溅。看见我，只把头抬了一下，表情极为严肃，“干嘛的？”
　　 我看到他身旁几堆成色不同的石子井然有序地排列着，一边小心翼翼地避过去一边回答：“新来的！”
　　 他“哦”了一声，继续摆他的石头。
　　 我推开小木屋，房间很逼仄，里面堆满了杂物，乱七八糟的，几个凉席铺在地上，被子没叠，一团团地甩在凉席上；三个人正在玩斗地主，清一色的只穿了一个军用裤头，他们的头发理得很短，并且不均匀，贴着头皮下去，黑白相间，像是地图。
　　 见我进来，中间那人把牌一压，“新来的？”他的声音很有磁性，然而很威严，加上他那炯炯有神的双眼，一看就是这几个人的领导者。
　　 我说是。我注意到这人脸上的胡须很茂盛，有点像《x战警》里面那个带爪子的家伙，只是头发没有这么长。
　　 他们三人都显得很高兴，左边那人嘀咕道：“这下可以多一个人干活了。”这家伙皮肤很黑，有点接近非洲人了，一张脸还挺圆，看起来十分可爱。
　　 中间那人也笑了笑，“我叫陈刚，负责这个哨所，这是易江磊，你可以叫他‘黑皮’，这是黄李松，外面那个叫方志勇。”
　　 我看了一下黄李松，瘦瘦的没什么特色，就是脸型有点像演过“龙凯峰”的王志文。
　　 然后大家帮忙给我安顿下来。我从窗口看着灰蒙蒙的天空，一边把小乌龟从衣兜里掏出来，问：“我们这里出操、训练、点名是怎么搞的？”
　　 话音刚落，大家一齐大笑，易江磊反问：“你说我们这里要怎么搞？要不你每天上下山一趟吧？”
　　 闻言，我发出一声歇斯底里的吼叫。
　　 易江磊赶紧说：“我们这就这条件，要勇敢面对，勇敢面对……”
　　 黄李松也安慰说：“想开点吧！”
　　 我说，不，我是觉得太爽了。
　　 大家一起笑了起来，黄李松“咦”了一声，拿起那只乌龟，“怎么你也有这样一只？”
　　 我说在山脚下捡的。
　　 黄李松露出一副欲哭无泪的表情，“老子早上刚把它扔下去，你怎么又把它带回来了？我说怎么这么像呢！”
　　 陈刚哈哈大笑道：“这就是缘分，甩都甩不掉。”
　　
　　 2
　　 这样的生活很容易适应，然而又很单调。
　　 每个星期六，八十公里外的兵站上，会来一辆吉普车送“货”。这里面以食物为主，包括一些生活必需品，也可以有烟酒什么的，不过要另外花钱和提前预定。因此，我敢断定：那个司机没少赚我们钱，因为我们五个人的消费量是比较惊人的。每次从山下往上运东西，我们都是怀着收获的心情，以及煎熬的心态，运用疲惫的身体来完成的。
　　 另外，我们也每半个月在周边地区巡逻一次，然后把巡查报告填写好交给司机带给兵站领导。我们的巡逻路线是固定的，重点是几个点，那几个点我们依次称为“一号”到“五号”，行程一百余公里，来回费时三天左右。我走过几次，感觉还可以，有点像流浪者，不过时间一长就没意思了，所以我总结：同样的路，走第一次叫旅游，第二次就叫散步，第三次以后就叫走路了。
　　 在我们巡逻期间，兵站领导会派两个兵过来交接哨所。不过我从来没见那些人上过山，他们在山脚下和我们交接后，我们去巡逻，他们则不知道跑哪里玩去了。其实也无所谓，因为哨所里面不会有什么贵重物品，何况这座山不是每个人都能随便爬上去的。
　　 再有就是理发，我们理发是相互理的，难怪他们几个的头发如此参差不齐、犬牙交错。不过我也没有资格嘲笑他们了，一个月后，黄李松把我的头发修理成了“蘑菇云”，我一气之下，也给他剪了一个“倭寇”发式。
　　 转眼之间，我到高山哨所两个月了，这两个月以来，我跟着他们巡逻了四次。这期间，一直没有领导过来视察，关于这点我很能理解，毕竟不是每个人都可以一次性爬这么高的山。于是我们可以放心大胆地斗地主、睡懒觉，正如首长在大会上说的一样：像高山哨所那种地方，就是每天睡觉都是在作奉献。只是我始终搞不懂，为什么同样是当兵的，甘于作奉献的就是我们几个呢？
　　 我们的生活规律是：睡觉，睡醒了陈刚、易江磊、黄李松斗地主，这是一个他们百玩不厌的游戏；我和方志勇聊天，下棋，此人是一个军事迷，据他自己说，他之所以摆石头是在演练古代阵形，不过我是没看出一个所以然来。这些活动都玩腻了以后，我们就唱歌，体力充沛无处发泄的时候，我们就做俯卧撑什么的，有时也练杠铃——那次运杠铃上山，我们每个人带了50斤杠铃片，一个个累得差点趴下。我们的爱好很广泛，也很新潮，比如有一段时间我们热衷于下象棋，另外一段时间我们则对吹口琴很痴迷。再到后来，我弄来了纸和笔写东西，陈刚和方志勇则开始练书法。
　　 这其中有一个插曲：由于方志勇不会也不喜欢打麻将，所以陈刚他们满怀希望地找到我，结果在这方面我与方志勇高度保持一致。他们几个强行拉我培训，结果陈刚看到我抓麻将的手势，发出一声哀叹，“学问有专精，你果然不是干这个的料。”
　　 我们的生活没有什么规律，如果有的话，那就是：饿了吃东西，累了休息，困了睡觉。
　　 有了这几点，我觉得我的军旅生涯还是很惬意的，因为我一直认为：军人之所以辛苦，并不是训练有多累，条件有多艰苦，而是军人的生活不自在，饿了不能吃饭，累了不能休息，困了不能睡觉，一切必须按部就班地进行。
　　 我们经常在一起闲聊，当我不好意思地告诉陈刚说我受过处分被“发配”到这来时，他们几个一起哈哈大笑，笑得我莫名其妙。
　　 陈刚问：“你出了什么事？”
　　 我说我班里一个兵仗着有关系胡作非为，被我修理了一顿。“军事家”方志勇很感兴趣，问：“怎么修理的？”
　　 我只得讲了具体经过。
　　 当时，我们班那个活宝在外面喝酒回来。本来他喝酒是经过我批准的，喝了也就喝了，我觉得大男人喝点酒很正常，不过这小子喝了一点小酒没数了，回来时把军装批在身上，扣子也不扣，还提着一个酒瓶，显得很潇洒随意。于是我提醒他把衣服穿好，谁知他看都不看我一眼，直接走了。
　　 我有些气急败坏地喊道：站住！
　　 他停了下来。我走到他身边教育他，“我知道你们都很辛苦，年龄这么小就跑来当兵，你们的同学都在外面潇洒，你们却在这里受苦，所以我一向都不忍心收拾你们，但是你要把握一个度，不要让我这个班长难做。”
　　 他说：“我早就不想在你这个班呆了。”
　　 这句话可能刺痛了我，因为我当时没有思考，近乎本能地给了他一个响亮的巴掌。打了也就打了吧，我本来想教训他一下就算了，没想到他居然一酒瓶向我甩过来，我左手格挡，右手给了他一摆拳。他吼叫着用拳打我，我重复着“左手格挡，右手摆拳”的动作，把他从宿舍门口一直打到院子中央，他连我的毛都没碰着。
　　 陈刚等人说：好！
　　 然后我告诉他们我因此得了一个严重警告处分，然后他们告诉我他们至少都得过记过处分，然后我什么也不敢说了。不过他们对我的格斗水平给予了高度评价，其实在这方面，我还是颇为自信的，毕竟我曾经在侦察连队被评为训练尖子。
　　 陈刚告诉我，他年底退伍后就可以回家结婚了，易江磊则高兴地说你一走我就是班长了！
　　 我们一起对他大笑：去死吧！
　　 然后陈刚给我们讲他的爱情故事，说那个女孩多漂亮，他追了好多年别人都不答应，后来他把她带到五楼楼顶，说再不答应就跳下去，那女孩只好无奈地答应了。
　　 我们几个一起举起大拇指：高！
　　 易江磊：“如果别人说：你随便跳吧。那你怎么办？”
　　 陈刚紧盯着易江磊，一脸的鄙视。
　　
　　 3
　　 到了9月份，节气上已经立秋，天气却仍然炎热，我们再一次出去巡逻。
　　 陈刚右臂向前伸直，竖起拇指，闭着一只眼睛说：“前面有个独屋，大约三公里，我们走到那里再休息。”
　　 在他身后，我们四个人横七竖八地瘫倒在大路两旁的草丛中，闻言一声哀叹。黄李松说：“老陈，你以为我们都是机器人啊？一天跑个百八十里的球反应没有？”
　　 易江磊也嬉皮笑脸地附和，“班长大人，我建议先小休息一会，养足了劲才跑得快嘛！保证不耽误进度。”
　　 方志勇一言不发，估计他也和大家一样，累得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陈刚冷冷地说：”少废话，走！”
　　 唉声叹气中，我们五人重新上路。这时，阳光更加毒辣，烤得大地一片焦黄，连路旁的小草好像都是耷拉着的。汗水在众人脸上蔓延，与汗毛凝结，刺得皮肤辣辣的疼。
　　 我狠狠地擦了一把汗，晃了晃脑袋——已经有些恍惚了，然后眯着眼睛看着远方那间独屋，凭我目测的经验，绝对不止三公里。幸好是一马平川，不然真要把我们几个在这段路上放倒了。
　　 陈刚走在最前面，身躯挺直，步伐却不慢，两脚急速交替，大路在他脚下向后延伸。黄李松紧随其后，也是神情冷峻——作为我们几个里面的一号笑星，他出现这种表情的机会，是比较罕见的。其他几个人懒洋洋地跟在后面，并不提速，只是保证不掉队。
　　 方志勇突然说，“班长，我们是不是该研究一下地图了？”
　　 陈刚停下脚步，“你的意思是……？”
　　 我们乐得都停下来休息一会，静静地听他们两人对话。
　　 陈刚从怀里掏出军用地图和指北针，我们蹲下来围成一堆，方志勇淡淡地说：“我们到下一个巡逻点的直线距离只有30公里，并且是最好走的平原，为什么非得跋山涉水的绕着走80公里？”
　　 大家纷纷符合。
　　 陈刚坚毅的脸变得无比凝重，“你们看，这块红色的区域，就是人称‘鬼域’的‘老村’一带，我对这块地形比你们熟悉。据说：除了本地居民，陌生人只要进入老村，就会莫名其妙地发生意外，总有人稀里糊涂地出事。前几年还有一些不信邪的战友们跑过去，结果都出事了，不是车祸就是失火什么的，一个个离奇死亡。这是兵站领导特意交代过的，再远也得绕着走。”
　　 大家露出不屑一顾的表情，“都21世纪了，还信这些鬼神之说？”
　　 方志勇语气很诚恳，“班长，要在平时，肯定是你说什么我们都无条件地执行；不过这次不一样，你这个理由太勉强了。”
　　 易江磊说：“是啊，很勉强，简直不能服众。”
　　 陈刚沉吟了一下，然后对着大家说：“我们五个举手表决一下，按原定路线还是走捷径？”
　　 方志勇、黄李松、易江磊同时举手，见我没动静，易江磊问，“你为什么不举手？”
　　 我苦笑了一下，“‘举头三尺有神明’，你们不信鬼神之说，我信。”
　　 易江磊捶了我一拳，“去死吧！”
　　 陈刚锐利的目光环视大家，坚定地说：“三比二，少数服从多数，我们走捷径，穿越‘老村’！”
　　 夕阳西下，我们走在荒无人烟的原野上，前面出现一块很大的空地，上面寸草不生显得很空荡。
　　 空地尽头，是一条很普通的小河，一座简陋的石桥横亘在小河上。我们一行五人，依次走过小桥，在行走的过程中，我突然有了一种异常的熟悉感，好像曾经来过这个地方。但是我清楚地知道：我从来没有踏足过这片称为“死域”的地盘。
　　 走过石桥，对岸是同样普通的平原，远远地看见一些村庄、树林。而从地图上来看，我们已经进入了“死域”，易江磊大声嚷道：“这就是传说中的‘死域’？也太让我失望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