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常说“流水年华日如梭”，这是在感叹岁月的无情。不经意间我已经成了退休老人，可我的心还留着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上世纪六十年代末七十年代初，我们生存的环境变得很恶劣，使我们失去了亲情，失去了善良，失去了爱心，失去了骨气，失去了做人的原则和自尊，我们生活得不像个人！我们不敢对自己那个时候做过的事情说一句“问心无愧”，或者是“青春无悔”，我们不能这么说，我们没有这个资格！我们只能为自己在那段历史中的所作所为表示忏悔！因为我们的良知还没有泯灭，我们祈求历史的悲剧不要重演，以便让我们和我们的后代有尊严地活着！
　　
　　 一、检讨书
　　 我读初三的时候，有个星期天没有作业，也没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做，我便拿出从同学那里借来的一本小说《鸟儿栖息在柳树沟》,是关于农村生活的故事。刚看了几眼，就被爹叫停了。“闺女，来帮助爹爹写篇作文。”爹爹很严肃地对我说。我想大概是给谁写信吧，于是拿了信纸和钢笔。爹爹识字不多，家里写信都是我给爹爹代笔。
　　 听爹爹这么说，我做好了准备姿势。爹爹咳嗽了一声说：“检讨书”，示意我写。
　　 我愣住了，我没犯什么错，写什么检讨书啊？我还没有写过这玩意儿呢。爹爹说：“写吧，是帮助爹爹写的。”我只好低着头写下去。
　　 “根据同志们提出的各种意见，我对自己所犯错误检讨如下：第一，作为一个共产党员，一个无产阶级的积极分子不该开荒种地，更不该把收获的土豆拿到市场上去买，并且用卖土豆得的钱买了一台缝纫机。这是自己小农意识的表现，也是资本主义尾巴没有割掉的表现，我在这里深刻反省。”
　　 我抬头看看爹爹，感觉事情很严重。我说：“爹爹，你这样给自己上纲上线、扣大帽子，恐怕要被开除党籍的。”
　　 爹爹的满是皱纹的眼角上溢出了几滴泪水。说：“写吧，闺女，没法子人家让我这样写的，不这么写，过不了关啊！”他弹掉泪水继续说：“第二，由于自己思想觉悟低，好逸恶劳，所以在今年夏天上班的时间借口上厕所逃避劳动，总共七次。这是对党的事业极端不忠的表现。”
　　 “什么？爹爹那几天你不是拉肚子吗？”我有些愤怒了。
　　 “闺女，说好了你不要插话的，我说，你写，其他什么也别问，大人的事情，你们小孩子不懂。”爹爹疲惫又无奈地说。
　　 “第三，由于自己思想改造不彻底，中农意识浓厚，瞧不起贫农出生的领工员，在工作中故意打高铁轨，给领导出难题。对不住领导和同志们，同时辜负了党多年的教育和培养……”爹爹说这些话的时候是那么诚恳，以至于我可怜起爹爹来。不再继续问下去，任凭他继续说下去。
　　 说到最后，我终于明白了，爹爹为了让我们吃饱肚子，开荒种地，卖土豆；为了可怜母亲要做一家九口人的衣服而买了缝纫机，所以成了资本主义的尾巴，在单位受到了批判，已经在单位口头检讨了多次过不了关。爹爹不会写检讨书，要我代替他写检讨书，想一次性过关。
　　 可是爹爹想错了，这样的检讨书我写了十几遍，爹爹仍然没有过关。
　　 后来，爹爹让我把当时报纸上批判“刘邓陶”的话抄在检讨书上，我真不忍心把那样恶毒的语言用在自己爹爹的身上，但是，为了爹爹少受煎熬，我忍痛抄写了那些大批判的文章。一边用手抄写，一边心在滴血，我怎么能如此糟蹋自己的亲爹啊？没想到就是这样仍然没有让爹爹过关！我愤怒至极！决心让爹爹摆脱这“做检讨”命运的捉弄！
　　 为了救爹爹，我跟踪了那个领工员，原来他是一个书画收藏者，家里有很多古旧书画。这在当时都属于“破四旧”的内容。我一气之下，带着红卫兵去领工员的家“破四旧”，给他剃了阴阳头，把他家收藏的字画和书籍付之一炬。还压着他游街示众，这才结束了爹爹挨批斗的命运。爹爹也参加了造反派组织的“火车头”。后来成了工宣队的一员，从此，我家和领工员家结下了不解之仇。
　　 我对爹爹说：“这就是一个整人的时代，你不整别人，别人就会整你。”爹爹苦笑着说：“亏你想得出，烧了他家收藏多年的字画，这还不把他心疼死了。听说他家有一张唐伯虎的真迹呢！”我听了心中一惊：莫不是……那太可惜了。
　　
　　 二、崔哥哥
　　 上世纪七十年代初，人们晚上睡觉总是很警醒，不能睡得太死，不一定什么时候，就会出现意想不到的事情，不是“最高指示发表了；”就是“什么人自杀了；”再不然就是“发现了反动标语”什么的。一天晚上，突然听见隔壁邻居家有人砸门，然后就是大呼小叫的声音。爹爹说，兴许是你崔大哥和嫂子打起来了，小两口打架不记仇，不用管他们。睡觉吧。我则认为问题远不止那么简单，决定过去看看。
　　 爹不让我去，自己却穿上衣服出了门。接着，就听见嫂子和崔大娘哭喊的声音。我想：看来是婆媳不和打起来了。我的阶级斗争弦绷得太紧了吧。
　　 我们都猜错了，爹爹回来以后，我们才知道，原来崔大哥因“苏修特务”的罪名被造反派抓走了，这个消息让我们全家人都很吃惊，崔大哥一家人我们很了解，崔大爷是抗美援朝的残废军人，崔大妈是个聋哑人，崔大哥毕业于铁道学院，怎么会成了苏修特务呢？肯定是遭人陷害了。我想：“很可能是得罪了什么人了，借着抓苏修特务的名义整人呢！”
　　 果然，第三天，崔大哥放回来了。崔大爷问：“怎么放回来啦？是弄错了吧？”崔大哥说：“我交代了上线，所以放回来了。”
　　 “什么？你真是苏修特务？还有上线？”崔大爷惊叫起来。崔大哥说：“我哪里是什么苏修特务？我就是一个普通的厂长秘书，他们想把厂长打成苏修特务，找不到把柄，于是就想到了从我这里突破，咬出厂长，我就可以回家了。”
　　 崔大爷一听这话，就着急了“那你就咬了厂长一口，他可是对你有知遇之恩啊！你这没良心的，人家叫你咬父母一口你也……”一边说着，一边往门外推儿子。“你给我滚，我没有你这样忘恩负义的儿子。”
　　 崔大爷坚决不让儿子进门，我爹把崔大哥叫到了我家屋里，说：“小崔，你这么做可是有点损啊！当年你在工区当养路工，是厂长提拔你做了秘书工作，你怎么能……”
　　 崔大哥一看我爹也不同情他，就哭着说：“大叔，你是不知道，他们逼着我写交代材料，并且暗示我交代出厂长是我的上线，否则就要用烧红的烙铁烫我，所以我……”
　　 我听了给爹爹出主意：借给他一床被子，叫他到单位睡觉去。
　　 后来，崔大哥一直住在单位。再后来，听说厂长咬出了副局长，崔大爷才渐渐地原谅了他。一时间崔大哥所在的单位出了几十个“苏修特务”。
　　 我默默地想：虱子多了不咬人，特务多了不可怕，大家都是“苏修特务”就不没有什么可怕的了。
　　
　　 三、买粮食
　　 那个年代，粮食是由国家定量供应的，每一家都有一个粮证，粮食按月供应，市民每月27斤粮食，轻体力劳动30斤粮食，重体力劳动45斤粮食。由于当时人们肚子里没油水，一般都不够吃，不到月末粮食就吃完了。还好，我们家女孩子多粮食还能吃到月末。那个月末是星期六，家里的粮食吃完了，还好爹爹开了工资，正好赶上了月末，可以买下个月的口粮了。我和姐姐起个大早跑到粮店一看：哇！人太多了，长蛇阵都排到旁边的马路上了。没办法，家里还等米下锅呢，俗话说“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没有米妈妈就不能做饭，没有米全家人就得饿肚子。
　　 于是我和姐姐排着长队慢慢磨蹭，等了足足两个小时，终于轮到我们了，姐姐心急地递上粮证说：“给我买50斤面粉，10斤大米,1斤花生油。”售货员一把把粮证扔到地上，姐姐愣住了，售货员说：“毛主席教导我们说，备战备荒为人民，后面重新排队去。”我姐姐说：“我排了两个小时，我没加塞，为什么叫我重新排队去？”售货员说：“因为你没有背语录。后面排队去。”我一听，赶紧拿起粮证，对售货员说：“向雷锋同志学习，我买40斤面粉，20斤大米，一斤豆油。”售货员说：“为人民服务，你和她不是一家的？”我说：“纪念白求恩，我不认识她。”
　　 售货员还有些疑惑，后面的人说：“快点卖吧，我们都等得不耐烦了！”售货员赶紧给我开了票，我付了钱，挤出人群，姐姐说：“咱妈叫买50斤面粉，10斤大米，你怎么自己就改了？”我说：“傻姐姐，我这是急中生智，我和你说一样的，不是被认出来了吗？她没看粮证就扔出来了，也没有看见我捡起来，我冒充和你不是一家的，必然买的粮食和你不一样。走吧，今天先买这些吧。”
　　 姐姐笑了，姐姐脑子反应有些慢。妈妈总是说老大蔫，老二奸。我就是要灵活一点儿，这样才能生活得不吃亏。这就叫：“与天奋斗其乐无穷，与地奋斗其乐无穷，与人奋斗其乐无穷。”
　　 走出粮店，姐姐用自行车推着粮食，我跟在后面走，遇到一个小坡，我和姐姐齐心合力一起推，就上了坡。
　　 这时候，只听到有人冲着我喊：“姑娘，你过来一下，”我一看是个中年男人，拉着人力车上坡，想让我帮忙推车，于是就跑来想帮助他。我跑到他跟前，就听到他对我说：“一切革命队伍的人都要互相关心，互相爱护，互相帮助，请你帮助我推推车吧。”我一听就烦了，刚才姐姐买粮食被人为难，现在是他要求我帮忙，竟然也来这一套。背语录？好，咱看看谁的水平高。于是我笑着说：“我们的同志在困难的时候，要看到成绩，要看到光明，要提高我们的勇气。你自力更生吧。”说完转身就往回走。
　　 中年人一把拽住我说：“向雷锋同志学习，你就学习一下雷锋叔叔吧，帮助大爷推推人力车。”
　　 我一听更气了，就他这摸样也就和邻居家哥哥差不多，当我叔叔都不够材料，还想给我当大爷，一看不是什么好玩意儿，不是小偷就是色狼。于是我反击道：“谁是我们的敌人？谁是我们的朋友？这个问题是革命的首要问题。雷锋同志对敌人向严冬一样冷酷，对待同志向春天般温暖，我不认识你，不知道你是阶级敌人，还是革命同志，所以，我不能帮助你。”我挣脱了他的手，赶紧离开了他，回到姐姐这边继续赶路。
　　 姐姐说：“他叫你帮助推车，你怎么回来了？”我说：“他是闲得没事干，和我比赛背语录呢！”姐姐说：“谁赢了？”我很自豪的说：“本姑娘啊。”
　　
　　 四、师生情
　　 初中二年级的时候，新来的班主任李老师是语文老师。他矮矮的个子有点驼背，脸色黑黑的有点瘦，形象有些猥琐，我开始并不喜欢他。后来有一次作文课，要求写一篇读后感。我写了《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读后感，那是我刚刚看过的一本苏联小说，印象比较深，写得可能不错，被李老师当做范文在班里读了。从那以后，我喜欢上了李老师，并积极参加了他组织的班级读书会。
　　 后来李老师把我们叫到他家里。将他丰富的藏书给我们阅读，在李老师家，我读到了许多自己喜欢的书。李老师没有结婚，和老母亲一起生活；有时候，读书晚了，李老师的老母亲总是热情地留我们吃饭。”
　　 当那场史无前例的运动开始的时候，红卫兵组织我们抄了李老师的家，还批斗了李老师，在批斗会上，红卫兵给李老师“做土飞机”、戴大帽子，挂大牌子，牌子上写着“打倒毒害青少年的修正主义分子！”牌子上的铁丝深深地勒进李老师的脖子里。他低着头，脖子上的血滴滴答答往下流，泪水和鼻涕挂在脸上。看上去十分可怜。我心里很不好受。但是为了不受牵连，我没有说一句表示同情的话。
　　 班里学习最差的学生叫牛文造，他当时是红卫兵的头头，他用一块砖头砸在李老师头上，李老师当场昏过去。批判会结束了。我们几个女生把李老师送进了医院进行了包扎。李老师醒来之后，没有对我们说一句责备的话，而是很抱歉地说：“同学们，你们赶快回家去吧。不要管我，管我会连累你们的。我一个人会回家的。”我们都低着头，不敢和李老师的眼神相遇，我们多么想说几句安慰李老师的话啊，但是不知道该如何说起，终于没有开口。李老师对我们那么好，而我们却……
　　 随着岁月的流逝越发感觉对不起李老师，回忆自己青少年时期读书最多的时间是在李老师家度过的，有时候写文章能想起的一些优美的词汇和成语都是那时候读书的记忆。一直想找当年的初中同学一起给李老师道个歉。可是当历史跨过二十世纪门槛的时候，我们几个初中的同学结伴走进李老师的家，李老师已经永远的离开了我们……师生之间的感情成了永久的遗憾！这一段历史使得我们没法面对自己，我们只能对着老师的遗像在心灵深处忏悔，再忏悔……
　　
　　 五、镀金记
　　 1971年，我和姐姐都高中毕业了，大学却停办多年了。工厂都停工了，铁路也处于半停运状态。我们成了知识青年，眼前只有一条路——上山下乡。爹爹妈妈愁坏了，这可怎么办？两个大闺女都到了该下乡的年龄。下面还有弟弟妹妹需要养活。我们必须走那条不想走的道路。我很苦闷：爹爹好不容易从农村来到城市当了工人，妈妈就是看着爹爹是吃公家饭的铁饭碗，才嫁给了爹爹。我们反而要去农村安家落户。那当初爹爹从农村出来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