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警】山花和林燕(散文)
山花和林燕(散文)
被父母动员到老家务农,天天累得腿酸腰疼。老农整天讲镰,讲草,谈穴,说屌。确感乏味,扪心自问:“难道就这样稀里糊涂混一辈子?”
一张旧报纸反复看,没事便到小学老师家中坐一会儿。老师十七岁的女儿林燕,常立在一边听我俩闲聊。
那天,刚吃好早饭,妻子还在刷碗,我扛锄头要下田。
林燕领同她一样大的俊俏姑娘,兴奋地说:“哥,咱有伴了!”
“咱?”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那姑娘开口了,说:“我叫山花,咱村的。我爹死后,为上学,娘跟我到学校生活。现在毕业回来,可一起建设新农村了!”
原来是这样!
“那再好不过。”我兴奋地说。
林燕说:“哥,我也毕业了,咱一起争工分。”
说着便跟着一起干活了。
生产队有了新鲜血液,与往日大不一样。我们一起谈书,唱歌,谈理想。增添新的话题,队里不再死气沉沉,有了生气。心也像长上翅膀,顿觉天高地阔。
山花嗓音好,会唱很多歌,走到那唱到那。整天一副无忧愁模样。上工最早,从不让人叫。可一次也没让人到她家。
林燕悄悄告诉我:“她同娘合穿一条裤子,谁出门谁穿……”
我愣了,出来又说又笑的山花,竟这么困难!
我说:“你送条裤子给她吧?”
林燕说:“拣了条自己舍不得穿的没补丁裤给她,她不要。”
山花有个性,有火性,有志气!令我佩服。
年青人说干便干。在村里办起黑板报,夜校,俱乐部。沉静的山村响起读书声,歌声,欢笑声,锣鼓声,像节日般欢乐。
山花很能干,尽管第一次下田,却泼辣得令我惊讶。拔起麦子来,有时弯腰,有时半蹲,有时屁股在地上拖,尽管手上血淋淋的全是泡,却有韧劲,拼劲,男劳力休想甩开她。
山花上工总是哈欠不断,林燕告诉我,她每晚掐玉米皮辫,一夜掐二十米,卖给供销社两角捌分钱。为卖一等品,她有时干到通宵。比生产队争工分都多。
由于山花的刻苦,很快改变贫困面貌。她的劳动得到许多人的好评。大队推荐她是大队积极分子,佩带上大红花。
公社要她到会场谈成长过程,她忙来找我。
我脱衣想睡,她带着纸笔登门来我,说:“我嘴拙笨,台下那么多人,想说也吓回去了。帮我编个稿,我上去念念吧!”
我二话不说,只好伏到泥桌上,忙了一夜,把她平日的表现,行动,进行润色,拔高,一口气写了五页。
谁知她一炮打红,当场被推荐公社劳模,出席县授奖大会。
山花春风得意,年青有为,轰动全村,人人传颂。
我为她的进步自豪。
山花,林燕和我,三人将分管地合一起干。劳动有伴,说说笑笑,边干边唱。说读书和看电影的感受,有共同语言和爱好,一点不感到寂寞。编织着田野的梦,青春的梦,学着电影中的人物,演着真实的故事,筹划着未来的蓝图。
那知正对生活有了热爱,感到青春无悔时,四清运动开始了。
山花出身好,成了活跃分子。当了大队妇女主任。天天参观,开会,上培训班,到处指手画脚,说话压人三分,声调都变了。
我同林燕都出身富农,被打入了另册。民校、民兵没权参加,只好接受再教育。
山花忙,我俩代她管理庄稼。林燕流着眼泪恨自己投错胎,哼着伤心的歌。回家不与父母说话,整天铁青着脸。
我从繁华的城市回来,正逢老蒋叫嚣窜犯大陆,中苏关系紧张,城市将阶级敌人遣送农村。村里说我是右派顶着黄盖回家的,还有人说我是潜伏特务……我的言行成了资产阶级向党进攻的罪证,我的积极成了掩护阶级本质,与无产阶级争夺文化阵地的伎俩。大家与我划清界限。
串门的不再来了,变得冷冷清清。开会都坐得与我远远的。
孤苦中最在乎别人的脸色:一副同情,一丝笑容,觉得温暖;如果一憋嘴,一个冷眼,会忐忑不安几昼夜。
得不到信任,孤苦伶仃,寂寞无助,是最痛苦的。精神折磨比劳累,饥饿,寒冷还要痛苦万分。
林燕与我同病相怜。常借书给我看,说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叫我鼓起勇气,别泄气。
闷声闷气劳累一天,没有搭腔,回家倒头便睡。
“嘭嘭嘭……”有人敲门。
难道要开我批斗会?我有些紧张,妻子忙去开门。
见山花笑嘻嘻进来,心才安定下来。
我说:“你还敢来呀?”
“咱是邻居,你家又没吃人老虎,我怎不敢来?”
“你就不怕敌我不分?”
“怕我就不来了。”她依然笑着,“自己最清楚自己。何必在乎别人胡咧咧!”
几句话,说到我心里。不由得发起牢骚。
她听完后,仍笑着说:“你的事我清楚。你有文化,见识多,干部担心篡权,怕你说坏话,有意让群众远离你。”
“那为啥不帮我们说说?”妻子问。
“会上没少说。但没用。运动要理解,只好慢慢来。”
说到这份上,我纠结的心舒展开来。
山花说:“我还请你帮我写篇稿,做大会发言用。”
我正犹豫,妻子说:“这怎么行?没事他们还要编造,万一抓住现刑小辫子,更跳到黄河也洗不清了!”
山花说:“这你放心,我决不过河拆桥。你知我知,天知地知,别人不会知道。”
我提笔要写,妻子暗扯我衣角,我不理。只是说:“你回去吧,我写好由墙头上传给你。”
山花高兴地离去。妻子埋怨我:“猪脑子经不住三句好话。一堆诬陷还没扯清,又要添新罪状。自己找死,还要带累老婆孩子!”
我安慰说:“没事,邻居求门上,说明信任我。给她面子吧!”
妻子还是担心,说:“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既不听劝。胡乱应付算了!别再惹祸了!”气得撅嘴上炕睡了。
我静下心,回想听喇叭讲的,竭力发挥。赞扬当前大好形势,讲阶级斗争复杂性,长期性,结合村里的阶级斗争,挥笔而就。并将我列成典型,结合言行,上纲上线,讲明严重性,危害性,狠批特批。
山花的发言博得全公社的好评。说她旗帜鲜明,立场坚定,觉悟高。选进演讲团,并聘为公社不脱产干部。
农民靠种田,生产是主要的。运动一过,我整劳力的能力得以发挥,许多不白之冤在紧张劳动中渐渐淡忘。
我与山花,林燕仍组合一起,阶级的烙印虽在,但在一起仍有许多共同的爱好,有说不完的话。
山花会多,我与林燕仍将她的地坚持管理。
安静了没几年,文化大革命开始了。
老贫家代表登门来动员。说他们“是真正的代表贫下中农的无产阶级革命组织。”
我说:“我家富农,没资格参加。”
他说:“你是革命军人儿子,早就背叛阶级,咱是一路人。”
拉我去他们活动地,一屋人都拍掌欢迎。让我上炕坐好。沏茶给我,说了好多恭维话。让我大胆放手干。谈到夜深才回家。
妻子,孩子都睡了。刚悄悄脱下袜子,正要上炕,听窗户响。出门见山花站在院中,忙迎她进门。
山花说:“我听你家门响,知你回来,才由墙头爬过来。”
我问:“什么话白天不好说?”
她说:“革命不是请客绣花,形势不等人。我听老代表叫你去参加他们组织,担心你被蒙蔽忽悠了。前几年四清运动,说你特务,右派,一钱不值的就是他们一伙。要用你了,又奉承你,拿你当枪人施。你可别当炮灰呀!”
我知道他们是两派,忙说:“那派也不想参加。”
“这就对了,都不参加好。只管下田干活,免得运动受牵连。”
“可我答应他们……”我畏难起来,不知该如何回复。
山花说:“就说不参予派性,总不能绑你去。”
妻子也醒了,插话说:“窝囊得像墙头草,一点没主见!”
我忙辩解:“咱谁也得罪不起,被运动整怕了。”
名义上中立,实质是站到山花一边。生产队大都一派,在一起不拘束。
墙头是我与她的联系通道。她为我提供材料,我写草稿,大字报由专人书写、张贴。
尽管不出面,但很快引起对立派怀疑。对立派先拉我爷爷批斗,给我下马威。文攻武卫一开展,要揪幕后黑手,牛鬼蛇神,矛头便指向我。
山花闻讯,立即叫我躲避。
妻子刚生孩子,顾不得照顾。为了避免无为牺牲。连夜翻山越岭跑三十里外去乘汽车,逃到青岛堂叔处。
叔叔是卫生局长,婶婶是防疫站长,两个转战南北的老革命,都被赶进五七干校。家里只剩三个光头小子。学校不上课,整天跟我闲逛。望着铺天盖地大字报,和游行人群,我不住长叹:“几千年的文明古国,到处这样闹腾。何时才能安定、团聚?”
在青岛住了四十多天。形势平静了,才胆战心惊地回到家。妻子黑了,瘦了,孩子也大了,见面激动得抱头痛哭。
妻子说林燕经常来陪伴,帮干了不少活。
受读书的影响,我喜欢写作,想在文化上打开出路。由于稿件频频在县文化馆油印小报上出现。县里每年邀我参加业余作者会。公社用我编节目赴县会演。我的创作得奖,县里要我到工程上搞宣传。
在治海工地,山花率领大队人参战,我没忘老关系,竭力写稿表扬她,为她扬名助威。她受到公社重视,成了大队书记。
林燕为了脱离农村的不公平待遇,嫁给省城一个在文革中精神致病的局长儿子。不久,便离婚了,与女儿单过。
等我退休回乡,山花已不做村支书。胖得肚子滚圆,两腿显特别细。每天吃得醉薰薰的。早搬进新楼,摆设很普通,吃穿也随便,还经常外出打工。
原来的老支书,老街坊,见到我都纷纷指责山花依权仗势,总提拔照顾自己的家属和亲信,山沟沟不少有人要搬集上居住,送礼拉关系,还办了许多工厂,投资不少,却纷纷倒闭。说她贪污受贿。有人还进京告发,山花派人一路围堵,没有成功。
我不摸情况,看不出她富足。只听,只感叹,不表态。
山花没忘老乡邻,老交情,邀我俩住她家。她丈夫对我们特别关心照顾。
我妻子便引导大家跳舞,开展娱乐活动。在山乡影响很大。
邻村邀请去演出,给点辛苦费,我建议将演出费分发下去,激发积极性。山花说要留活动经费。使文体队人都愤愤离开。
去年,村里人打电话给我,说山花夫妇煤气中毒去世。我很惊讶,忙告诉省城的林燕,林燕也感意外。抱怨说:“她是官迷,有钱忘记过去,忘记战友。每次到省城带许多人来我家吃、喝、住,挥霍,像自家一样。可我每次回家,连招呼也不打。”
活一百岁也只三万六千天。再有钱有权,什么也带不走。金杯银杯,莫如众人口碑。不管寿命长短,官职大小,走后能留下精神,让人痛惜、怀念,并不容易。要靠文化素质,处世待人,言行道德去树立,靠执着真诚来铸就。往往因一事糊涂一念之差前功尽弃,遗憾终生。真要头脑清醒,时时自律,不断努力才行。
2016,11,17 蠡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