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香】父亲(散文)
小时候,非常崇拜父亲,住在小小心灵里的父亲,是完美的、无可挑剔的。年轻时的父亲,不仅英俊帅气,而且文笔好,书法棒,颇有才华。除了不会唱,吹(口琴、笛子)、拉(二胡)、弹(风琴)样样来得;除了不会画,琴棋书也桩桩拿得起。父亲一直是我最大的骄傲。我经常捧着父亲和他同学或同事们的合影,一个个细细看过去,觉得还是自己的父亲最出色。呵呵,也许每一个女孩儿对自己的父亲,都有这种固执莫名的情怀吧。
父亲心地善良、宽厚和气、温文尔雅,无论做人还是做事,好像都不曾被说过半个“不”字。他脾性极好,纵使生气也只是深深地锁着眉,不会让情绪真正失控。幼时的记忆里,都是父亲微笑的模样,现在想来,心还是暖的。成长的过程中、叛逆的青春期,对母亲的唠叨或指责,偶尔还会有忍无可忍的反驳,却从来不会顶撞父亲。因为父亲即使批评也是和颜悦色,而且潜意识里总觉得,让那样好的父亲伤心难过是非常过分的事情。
小时候,最爱缠着父亲讲故事。父亲仿佛有一个神奇的故事囊,总会有无穷无尽的故事源源不断地流出来,童话、神话、古人仁义、贤孝、苦读的轶事美谈等等,熏陶着我们幼小的心灵。父亲讲到紧要处,有时还会辅以夸张的表情和动作,不是搞得我们紧张兮兮,就是逗得我们乐不可支。父亲讲故事,真可谓绘声绘色,声情并茂,我们听着、看着,醉心其间。
父亲喜欢读书,因其时条件所限,他的藏书并不多,我能记得的都是我感兴趣的,比如《聊斋志异》,还有《山海经》《民间文学》《故事会》等期刊,但印象最深的,却是《离骚》,很薄的一本小书。初始,那些晦涩高深的词句我甚至还看不懂,却莫名沉痴于那种美好的韵律、狂放的情感和天马行空、浪漫奇幻的风格,只要有时间,便认真而执着地对着注释一遍遍看来看去、看来看去的,竟然看了好多年。那是我迄今为止看得最投入的一本书,现在依然为屈原那无拘无束、高傲脱俗、独具一格的洁雅风骨深深倾倒。上世纪的七八十年代,生活还很清贫,父亲却一直不间断地给我们订阅着刊物。至今仍然清楚地记得,学龄前订的是《小葵花》《红蕾》等幼儿读物,上学后开始订阅《儿童文学》《少年文艺》,后来则变成了《中学生报》《语文报》等。母亲的眼里,课本之外的书都是闲书,很不赞成我们去读,父亲却是大力支持着,让我们整个成长过程都被这些美丽的文字濡养着,充实而又快乐。
父亲一生随遇而安,谦和宁静,但是年轻的时候,他也做过一件在我看来足够疯狂的事情,那就是在惠民师范读书的时候,和十几位同学一起投入到那场全国性的大串联行动中,而且定下的目标是徒步去北京。那时的父亲应该还不到二十岁,他们走得匆忙,甚至都没有告知家人,便从学校径直出发了。他们没带多少钱,却不必为住宿饮食发愁,所到之处,好像都会有人热情接待,提供免费的餐饮和落脚之地。正值年轻气盛,心性简单纯洁,目标明确而意志坚定。他们坐车本来也是免费的,只要看到串联的学生,总会有司机主动把车停下来,请他们上车,可他们每次都坚辞拒绝,发誓一定要坚持到底,将“徒步进京的目标实现。那种太过固执的坚守,今天的我们根本难以理解,无法想象。一行中还有几个女同学,当她们累到气馁的时候,男同学就大声喊起口号加油鼓劲: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据说,效果很好。忘记用了多少天,他们终于赶到了北京,无比骄傲地站在了天安门广场上,并且真的看到了毛主席。毛主席坐在卡车后厢的连椅上,不停地挥着手。虽然只是人山人海中的渺小一粟,他们却激动得泪流满面,欢呼、跳跃、呐喊,那心潮澎湃无比幸福的时刻,真的是终生难忘。我小的时候,家里的玻璃相框里还镶嵌着父亲和他的同学们在天安门广场上的合影,人人表情庄严。旁边是父亲的单人照,笔直地站在英雄纪念碑前,也是满脸的严肃。那种敬仰,是发自内心的。
父亲生命中许多难忘的经历,都曾经不止一次向我们提起,像六十年代的大饥荒,他曾经吃过茅根、树皮、青青菜;像他读书的时候,枣乡无棣的同学拿去枣子,有人吃到撑坏肚子,被用土法医治,好一顿终生难忘的折腾……还有好多好多,我们像听故事一样听得津津有味。但他曾经救助过一个孤儿的事情,他却从来都不曾提过。那是父亲刚毕业不久的事情,一个外地的孤儿流落到父亲工作的乡政府附近。孤儿十四五岁,衣衫褴褛,饥寒交迫。虽然他脏兮兮的,又满身的虱子,父亲却毫不犹豫地收留了他。父亲的宿舍里没有多余的床和被褥,所以很长一段时间里,父亲就和那孤儿挤在一起,同盖一床被子。后来,因为那孩子身段灵活又长得机灵,机缘巧合被吕剧团的领导看中,带他去了省城。又过了许多年,已经结婚生子的他跟随剧团来我们乡演出,辗转寻访到我们的新家找他的“哥哥”,自己动情地讲起那段往事,再三地说父亲是他的救命恩人,我们才知道父亲竟然还有这样一个“演员弟弟”。
我是父亲最宠爱的孩子,我幼时的记忆中,多是和父亲欢乐嬉戏的场景。他上班的时候,也常常会将我带在身边。所以,父亲也一直是我生命中最最亲敬和眷恋的人。只是自15岁离开家来小城求学,并不是很远,却不能再常回家。慢慢地,便像一只被放飞的风筝,渐渐疏离了父母的生活。毕业后留在小城,回家长聚的次数更少了,再也不能像从前那样同父母无间地亲近。傻傻地以为父亲会一直那样年轻而有活力,像一棵大树一样,永远枝繁叶茂地默默支撑着我们的人生。的确,比父亲小三岁的母亲头发早已花白,父亲的头发却一直乌黑浓密,牙齿洁白整齐,看上去比同龄人年轻了好多好多。可是,任谁也敌不过岁月风霜的摧残,那一次回家,看到父亲的鬓角陡现几缕刺目的银白,心竟是突地一疼,而且久久都难以释怀。自己也是不懂,为何偏偏对父亲的老迈如此难以接受呢?莫非真像H说的,我至今仍有严重的恋父情结?
父亲70岁了,身体还不错。闲暇时练练书法、拉拉二胡、下下象棋,安于那种宁静的常态。他还加入了书法协会,偶尔去镇上或县城会会同道中的老友,彼此切磋交流,畅谈悦聊,过得充实而快乐。
知足便得常乐。父亲一直用自己淡泊的心性无声地向我们诠释着人生的真谛。
我想我是懂得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