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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推荐 【山水】10.14(散文)


作者:白说废话 秀才,1086.70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4750发表时间:2016-11-20 06:23:19


   一.抉择
  
   十月一日,正当共和国开国典礼的十七架飞机,分两次越过天安门广场的时候,广州的余汉谋将军派出最后残留的飞机,掩护一路溃败的部队南撤。败军绕开已经和平起义的湘省通衢大道,专拣湘西崎岖不平的山路拼命逃向广州。在湘粤交界处的南岭,到处都是惊慌失措的士兵和携家带口的难民。这些难民大多是有钱人,如今却衣衫偻烂满面菜色,推着独轮车或挑着担子,跟在国军后面,逃往未知的海边,以躲避北方来势凶猛的土地改革。
   在一个山清水秀风景宜人的村头老槐树下,356营接到了一批空降食品,正在开饭。一个多月的逃亡,胡营长也顾不得讲究风度仪表了,一脸络腮胡子几天没剃,像乱草一样遮着阔嘴。他也和士兵们一道,端着一碗杂粮就往乱草丛里倒。牙齿咬了一颗沙粒,碰上了虫蛀牙,右边的面颊不由得抽搐一下。他放下碗,大声喊起勤务兵:不大----
   到。
   村口巴巴望着部队开饭的难民中间,张不大稚嫩的声音应道。他向营长这边跑过来,手里还牵着一个同龄的孩子。营长见状,锁眉站起来迎上几步,严厉地说,三仔,我不是把你留在共军那里了,还给我的那个同学李营长留了信,托他派人送你回河北?你怎么又跟了一千多里路,你知不知道,这是一条不归路?
   一身稀烂学生装的三仔走向前来,畏畏缩缩却语气坚定说,我要去广州。
   上次三仔跟上这支队伍的时候,也是不大把他拉到营长面前的。三仔听说他也姓张,爷爷奶奶死于战乱,孤苦一人,想去台湾找父亲,同情心就泛滥了,再三求营长收留三仔。战火里出来的人都有一副铁石心肠,营长死活不同意。部队在轻装撤退,哪里顾得上逃命的老百姓。总算是不大的面子大,过了三天,李营长请一个老乡带着一封信,把三仔送给了追杀他们上千里的老同学,四野的李营长。
   没想到,三仔从李营长那里逃出来,又千里迢迢追上这支队伍。正在给伙房帮厨的不大出门倒垃圾,发现一月不见的三仔又出现了,圆脸盘变成苦瓜脸,夹杂在拖儿带女的难民中间。不大赶紧从伙房抓出两个馒头藏在身上,向三仔走去。三仔早就认出他来,两个共过三天患难的小伙伴紧紧抱在一起。不大捶打三仔的背,带哭腔的说,是你吗?是你吗?三仔,我以为你早回家去了。
   三仔也哭着说,是我,不大,是我。我没有家了。我要去找我爸爸,我的爸爸在海那边。我要跟你们去广州,广州有人会带我去的。
   不大拿出馒头,看着三仔狼吞虎咽,含着泪说,慢慢吃,别梗着了。我去给你倒杯水。正说着营长叫来了。他就拉着三仔回到枝繁叶茂的槐树下。见营长板着脸训三仔,不大红着脸说,营长,三仔三天没有吃饭了,让他吃口热饭,晚上跟我一起睡觉。
   好吧,就你的板样多。营长又捂着他的牙帮去了,没有精力管这些小事了。
   山区的晚风清凉,两个小伙伴早早上床夜聊。他们住在营长的隔壁,说话声音很小。
   不大问起三仔这些天的经历,为结识仅三天的朋友担心受吓。三仔告诉他,李营长对他很好,每天馒头稀饭。但是在新解放区,没有信得过的人托付,就一直把他带在身边。说只要安定下来,就送他回乡。他就在营部里帮忙做点杂务。前两天听说又追上356营了,这次一定吃掉它。他为朋友担忧,就溜出来报信,要不大要么快跑,要么开小差算了。
   不大说,我跑到哪里去?我是少年军校的,服从命令为天职。倒是你,把共军的行动告诉我们,不怕回去被当成奸细枪毙?
   我不是奸细。这也不是军事机密了,沿途到处都是标语口号,消灭徐汉谋,解放广东省。再说,我也不会回去了,我要跟你们到广州。只有比解放军先到广州,我才有机会出海找父亲。三仔显然是深思熟虑说出的一番话,让不大刮目相看。战争把生死浓缩成一刻,让人飞快的成熟起来。不大记得一个月前初见三仔的时候,还是一个腼腆的中学生。胡营长声音大了一点,就吓得眼泪簌簌掉。今天再见胡营长,就敢大声说出自己的打算。
   两人都是半大的孩子,萍水相逢而又患难相济,说起话来都没有设防。不大告诉三仔,他考少年军校是为了报国,让被日本人杀死的父母九泉下瞑目。现在他家里没有一个亲人了,356营就是自己的家。他想疆场效命,建功立业,但不想打内战。
   三仔也对不大交了底。这些话,不管是对国方的胡营长,还是共方的李营长都只说了一半。他出身于大户人家,田产有数百亩。大他十岁的大姐很早就去了延安,大他六岁的二哥四三年正在西南联大读书。一天早上报纸上出现套红标语,一寸山河一寸血,十万青年十万军。二哥热血沸腾,报名参加了青年军。现在哥姐下落不明,家里的土地浮财被分了,爷爷奶奶担忧小孙子受到株连,在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把他赶出了家门,让他去台湾寻找父亲。
   十五六岁的小孩子心性还没有成熟,满脑子是不切实际的幻想。两人都忘记战争的残酷无情,开始憧憬未来的幸福生活。一个要做开疆拓土的英雄,一个要做学富五车的教授。两人嘻嘻笑着打闹起来,打闹里,三仔突然没有声音,眼睛也沉沉地闭上了。不大意犹未尽,推着他的肩膀,还想把他摇醒。
   胡营长进来了,他对不大招手说,不闹了,三仔几天没睡,让他好好睡一觉,你出来,部队马上要开拔了。我们的老对手李营长来了,阴魂不散,一个多月,没有让我们睡一个好觉。
   不大利索的跳下床,边穿军服边说,不带三仔?
   胡营长摇摇头,不带,他是一个中学生,没有为党国殉葬的义务。说着,营长的眼眶红了,声音也在打颤:孩子,你也不该,但你是天子门生,有推不掉的责任。
   是!不大昂首挺胸,响亮地回答。
   我把军服给他留一件,三仔现在穿得比叫花子还不如。好歹他还是一个中学生,这样太有辱斯文了。不大摸索着取出背包,却被营长一把挡开。
   营长斥责道,你想要他死。国军的服装现在是靶子,不仅李营长的枪炮瞄着,前面还有东江游击队的枪炮瞄着。把我床上的衬衣给他一件,不要捱磨了,我们快走。
   秋夜的南岭静寂无声,一弯月儿挂在山头松林上,清凉的月光洒向大地,洗得千山万壑一片洁净。薄薄的雾纱如一缕缕青烟,轻轻地晃动着山谷林地。静悄悄的山地,悠忽进入了最深沉的梦境。如果没有战事,没有人世的纷争,在这块让心灵都得到净化的山地,是一只飞鸟,都能脱胎变仙,是一块顽石,都能够静卧成佛。
   然而,大部队的杂乱脚步声,震动了山林,几只寒鸦率先冲上夜空,紧接着走兽们也受到惊吓,几只獾子跑出荒山老坟,躲在草丛树缝里偷偷打量过往的人流。在两道山崖夹着的路口,砰地响起了一阵刺耳的枪声。立时火舌四吐,枪炮声、喊杀声惊醒了梦里的南岭。
   李营长的部队追上了356营,他们抢占了山坡,居高临下,以秋风扫落叶的气势发动了进攻。只一个回合,356营就倒了一大片。李营长的士兵大多是经历了抗日的老兵,遇事沉着冷静,承受了突然的袭击之后,其他人各自找到石头大树作为掩体,向山坡上还击。山上喊话了,胡营长,你的老同学看你来了。
   接着李营长的声音响起了,嗓门洪亮,像古刹钟声,发出金属般的穿透力:老胡,我们是穿开裆裤的朋友。也是一道抗日的友军。现在国民党倒行逆施,你还要跟着它一条路走到黑吗?你现在放下武器,我们算你火线起义。
   胡营长骂了一声妈的,对不大说,今天我们可能在劫难逃。你赶快脱掉军装,化妆成山里伢子,趁我跟李营长答话的时候,先行一步,到广州报告徐汉谋长官,我们356营为大部队断后,已经竭尽全力了。看见不大还在犹豫,胡营长厉声说道,这是命令。你是军人。
   是!不大含泪行了一个礼,猫腰向密林出潜去。身后,胡营长因牙痛而漏风的嗓门响了。李营长,我是军人,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我没有接到投降的命令,我就不能放下武器。在中条山的时候,日寇进攻,我们八百勇士弹绝粮尽,宁可跳黄河,也没有一个人投降。今天也不会投降。
   李营长的呵呵笑声传来了,是的,我佩服那时的你是个英雄,但现在的你是个蠢猪。那时我们是在抗击外敌,有我无他;现在我们是兄弟相残,责任在于发动内战的反动政府。你还为它卖命,就不想想你手下的一帮兄弟吗?
   管你说得天花乱坠,我自有一定之规。我的兄弟们和我一道同生共死,不会投降的。要打就打吧。胡营长牙疼,懒得磨嘴皮了,他挥挥手,命令三连掩护。其他人撤退。了不起死一半人,他还会带着356营回归建制。
   刚才的唇枪舌剑驱散了夜雾,枪声又挑出了晨曦。鱼肚白的山巅渐渐地冒出彩霞。双方打得正激烈,一个人影从槐树下的小村庄方向跑来,糊里糊涂闯到交战双方的中间地段上。山上又响起李营长的喊声。等等----
   胡营长勾出头看去,是三仔。一身搂烂的学生服,只有里面的衬衣领翻出来了,雪白得耀眼。他吼道,三仔快过来,枪子不长眼。
   李营长也认出来人,用同样的大嗓门喊,三仔,前几天你不见了,我们全营都在到处找你。你过来,我一定送你回家。有个你家的熟人到我们营里说起你,你那个去延安的姐姐回家乡了,你们家也是革属。
   阵地中央的三仔听到两边的喊话,反而木木的不知所措。这时,不知是谁悄悄放出冷枪,打得三仔身边的石头火花飞溅。双方的枪战又要开始,夹在中间的三仔危险万分。突然从树后冲出一个人,猛地抱着三仔滚到石头下面。
   李营长猛喝,谁他妈的没长眼睛?
   胡营长也是雷霆大怒,老子要枪毙这个狗杂种。
   三仔凄惨的叫声传出来,压没了枪声。他扶着中弹受伤的不大坐起来,靠上石壁,呼喊道,不大哥,你说话呀。那种焦灼难受的声音,被晨风刮得老远,传进了几百人人的耳膜,山岭沉寂了。
   不大呻吟了一下,苦笑说,我本来是喊你一道去广州的。没找到你的人,我就想到坏事了,又急忙追来,还好,你没有受伤。看来,你只能一个人去了。
   两个营长又开始喊话了,都要两个人快到自己这方来,争得没有结果。胡营长说,我们让三仔自己选择。李营长也点头,加了一句,你的那个少年部下受伤很重,你们在逃命,顾不了他,就让我们抬过来医治。胡营长赞同,不大本人也不反对。他知道自己跟着356营,即使逃过今天,也会因缺医少药而丢命。
   几百双眼睛全都投向阵地中央,看着三仔的脚步迈向何方。三仔痴痴地望望李营长,又回头看看胡营长,难以舍取。担架抬走不大的时候,他也曾冲动了一下,却被不大制止了。不大说,不要考虑我,按自己的心去走路。
   他站在阵地中央,聆听着八面来风,心里却在作出最困难的抉择。终于,他迈开步子,坚毅沉稳地跨了出去。一步一步又一步,山路上留下了一个个脚窝。
   他的身后,是一轮朝阳,
   他的耳畔,是一片枪声。
  
   二.10.14
  
   秋日高照,珠江如练。碧绿清澈的江水,在鳞次栉比的楼群间缓缓穿行,向着水雾蒸腾的南海流去。白云飘过江心,给三两艘小渔船遮上阴凉,几名弯腰的渔民正在撒网捕鱼。岸边行人不多,船舶更是稀落,只有海刚号客轮靠在天字码头,上船通道上不时闪动着匆忙的人影。这艘往返于省港的客轮,到了起航的时间,由于要等一位重要的客人,无奈地延误了行程。心急的水手拉响了一声粗犷的汽笛,恰好盖住了远处一阵凄厉的枪声。
   船舱里人头攒动,几乎都是在青天白日旗帜下过得丰衣足食的人。那些讨生活的穷汉,不会选择这样的时机出远门,何况船票早在半月前即已告罄,而且价格还翻了几个身。这些平时衣着体面的男女,此刻也顾不得拥挤嘈杂,或站着、或蹲着、或干脆坐在铁甲板上,忧心忡忡地等待吉凶未卜的旅程。唯有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斜靠在船舷旁边,两眼痴迷地望着灰蒙蒙的城市。他的沉着与他的年龄不相称,也与周围的气氛格格不入。他就是三仔,历经九死一生到了广州,也要搭乘这艘船离开动乱的大陆。
   枪声埋在汽笛里,却也以其尖锐,刺穿了汽笛粗壮的屏障,钻进了不少乘客的耳膜。不少人活跃起来,与身边陌生的同伴交头接耳,有关时局的议论,如同夏天的蚊子在船舱里振翅飞串,时而扎向人的肌肤,带出满嘴的血。
   昨晚听说共军打到了从化鳌头镇,刚才的枪声,表明他们进入广州市区了。一个络腮胡子商人,望了望船舷外说道。
   另一个穿白西服的人接口,战争在郊外就打完了,徐汉谋率领残军逃往海南岛。解放军夹带摧枯拉朽之势,进入广州就像接防一样轻松。听说代总统不愿去台湾见老头子,飞机转了一个圈,呼呼地跑到美国去了。
   唉,国府败局已定,难以回天了,惟愿战事从此结束,让老百姓过上安生日子。
   难说。我听说大名鼎鼎的陈寅格也去了台湾,连他那样的人都害怕,我们这样的商人留在这里还有好果子吃吗?
   听到陈寅格三个字,船舷边的少年掉头看了白西服一眼,呐呐说道,陈伯没有走,还在岭南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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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10.14》这篇散文从开国大典写起,一直写到五十年后。其中有国民党溃败的余部大撤退,有战争残酷泯灭人性的画面,更有一种悲悯、善良、仁义的情愫在彰显。五十年的时空交错,被浓缩在一篇文章里,呈现出的是政治与历史的剧烈演变,体现出的是人性和善的光辉。翻开战争这本书,一种是反抗外地入侵,硝烟里是你死我活的拼杀,展现的是民族气节;一种则是内战。内战是同族、同根、同乡、同学……之间的战争,那种厮杀内耗,读之让人心酸落泪。文章没有从硝烟弥漫的正面战场去入手,而是从战争背后的一个个生活细节去描写,从细微处去解析人性当中善良、诚实、义气,写出人对承诺的信守大于对生命的呵护的精神。读之震撼人心。全文分为三个部分,每个部分的结尾都包含着震撼人心的力量。如三仔处于战争的场地中间,几百双荷枪实弹的官兵注视下的取舍;如为了一群生命的安全撤离,国军违反命令,推迟了炸毁珠江大桥;再如五十年后的张三仔、张不大捧着骨灰洒向江面……也许历史的硝烟已被江风吹散,一些人和事在人的记忆里被金钱名利所清除。可是,翻阅这样的文字,唤醒的岂止是过去和现在?感谢作者赐稿,推荐阅读。【山水神韵编辑:九井居士】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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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九井居士        2016-11-20 06:34:14
  历史的面目被文字梳理之后,那些真实的面目便会清晰起来。问好!
走进柳湖,走进生活,沉浸在梦境之中。恬淡安静,关注民生,品味社会,让灵感插上翅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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