赖货是我叔叔，他眼睛本来就不大，若笑起来就更小了，只剩一条缝。他多少有点驼背，可能跟他瘦高个子有关系。
　　 奶奶只生养两个孩子，即父亲和叔叔。奶奶还在世的时候是在我们锅头上吃饭。后来，奶奶嫌我家人多，便跟着叔叔赖货一起生活。
　　 赖货叔是单身一人，因为啥沒娶上媳妇呢？我曾经问过父亲，父亲回答的挺干脆：“活该，一点都不亏！”我不知道父亲为何恼恨自已的弟弟，父亲给出的答案是他太懒，不想干活。父亲最讨厌懒惰的人。
　　 奶奶原先在我家住的时候，有一个瓦盆，被父亲用来喂猪，自从奶奶搬到赖货家后，他就来讨要。气得父亲要给他摔了，母亲夺过瓦盆递给他，等他走后，母亲咒他说：“等你娘死了当老盆摔！”
　　 后来，我见到他用那只瓦盆揉面，觉得很可笑，回家告诉母亲，母亲说：“他就是个猪！”
　　 父亲跟他没闹翻时，他借父亲两元钱，好长时间不还，父亲想要但碍于情面，便托别人传话给他，谁知他竟大发脾气，说毁了他的名誉，让他落了个“赖帐头”，以后没法在人前混了，发誓要报复我家。
　　 由于他干活耍滑，社员评工分时，大家给了他八分，满分是十分，最差的也给九分，八分是妇女的分数线。而他竟恬不知耻地说：“中，中，工分你们掌握着，力气我掌握着！”在集体干活时，脏活重活他不干，能逃避就逃避。别人就看不惯，他阴阳怪气地说：“你们拿高分就该干重活，我工分低就干轻活！”
　　 凡是遇到包工，人们挑来挑去就是没人要他。队长也很头疼，就分配他到地里看庄稼，一是防止有人偷庄稼；二是防止猪羊啃吃庄稼，逮到就罚款两元。
　　 两元钱在当年也不是小数目，出一天苦力才挣两毛钱，所以老百姓都把自己的家门栓得死死的。
　　 有一次，赖货叔从地里把我家的猪给赶回来，他对母亲说：“今天这事儿我不告诉队长，咱私了，欠你的两元钱顶帐啦！”
　　 父亲知道后，气得要找他算帐，母亲劝解道：毕竟是一母同胞，别跟他一般见识，以后不理他就是了。
　　 父亲每次出来都把柴门栓结实，猪怎么会跑出来呢？是不是他想赖帐故意打开柴门呢？这事只是猜测，因为没人看见。母亲也有些怀疑，父亲最了解他，说像他这样的人啥事做不出来？
　　 赖货叔看护庄稼这个差事是农活中最轻松的，整天挎个草篮到处闲逛，这块地跑跑，那块地转转，碰见个熟人就瞎扯一阵，困了就倒在树荫下打个盹，没人管没人问的挺自在。每次回家时也割一篮子草，后来他从集市上卖回几头羊喂养，反正他有的是割草时间。
　　 赖货叔家有三间破草房和一间小厨房，自奶奶去世后，整个院子就留下他一人独自过活。
　　 羊养的多了自然要牵到集市上卖掉，这样一来二去就和那些“行户”们混熟了，时间久了，也参与其中。不知是因为见的世面多还是手里有俩钱儿，他竟央求人家给他说媳妇。见了那些爱管闲事爱说媒的，就从兜里掏出香烟笑呵呵地递上，闻风打听哪里有单身女人。
　　 父亲知道后鄙夷地说：“看看那熊样，打你的光棍去吧！”
　　 直到某一天，赖货真的领回一个女人。那女人长相不错，衣着虽然很朴素，但却干干净净，一看就是那过日子的人。
　　 那妇女还带来一个孩子，瘦瘦的脸颊，白白的皮肤，两只眼睛特别明亮，看起来特别地聪明和机灵。年龄应与我相仿，他上身穿着草绿色衣服，下身穿一条蓝裤子，尤其是脚上穿一双凉鞋。
　　 那时候，在农村像他这一身打扮非常显眼，不是普通家庭的孩子，要么父亲当工人，要么父亲是队长。要知道，我们普通人家的孩子都是粗布衣裤，像那塑料凉鞋想都不敢想。
　　 赖货叔娶来媳妇，而且又带来一个孩子，那些老太太们见了赖货就说：“娘那脚，怪有福气，如今有媳妇又有儿子，往后可正儿八经地过日子吧！”
　　 赖货叔自然是高兴，嘿嘿地笑，牙龇得跟驴牙一样，笑得合不住嘴。
　　 赖货叔的媳妇成了我的婶婶，他的儿子自然也是我堂兄弟。
　　 刚开始由于不熟悉，她们娘俩很少出门，不到一个礼拜我们便开始来往。
　　 “你叫啥名字？”我问他，
　　 “叫小朋！”他回答。
　　 “你老家在哪里？”我又问。
　　 “兰考！”小朋回答我。
　　 我知道，刚刚在语文课本上学过：焦裕禄，好书记，为公心，体民意。治盐碱，治沙地……
　　 印象中，那地方很穷，每年春节前后都有讨饭的，每次给了一块馍后，我都会问人家是哪里人？有说是安徽的，有说是杞县的，但最多的还是回答兰考。
　　 虽然赖货叔与父亲不对脾气，两人关系闹地挺僵，但他对我挺好，有时从集市上带几块水果糖或者烧饼塞给我，对于他的儿子和我玩耍从不阻拦，而且还有意让我去他家叫他一块出去玩。
　　 赖货叔把小朋送到学校并且有意让我俩同班，一块上学方便些。学校在村子的前半部，离家很远，要拐几道街和几条胡同，有条胡同的正中央还有个大口井，学生上下学路过那里都很谨慎。
　　 小朋很聪明，记性也很好，尽管他来时己开学近一个月，但过去的功课一学就会。那时候农村条件都不好，为了节省纸笔，老师就把我们拉到村西空地上，用树枝当笔在地上写字。学生们都很高兴，在地上划出一大块地属于自己的范围，一个个蹲下来认真地写开了。
　　 下学前，老师要逐个检查一遍，每次老师都要表扬小朋，夸奖他写的多，写的又工整。
　　 记得语文课本里有篇诗文叫《秋天到》，它用拟人化的手法，非常形象、生动地描绘出秋天硕果累累的丰收景象。
　　 老师要求每位同学都必须会背，不会者不准回家。于是同学们摇头晃脑大声背诵起来：
　　 冬瓜披白纱，
　　 茄子穿紫袍，
　　 黄橙橙的是梨，
　　 红彤彤的是枣。
　　 老师坐在门口的椅子上等着，谁会了就自报奋勇去老师面前背诵。
　　 小朋是第一个去，他站在老师跟前，仰起头，半眯起眼睛，心不跳脸不红地背诵一遍。老师低着头，对照着放在腿上的课本。小朋一字不漏地背了一遍，老师满意地点点头，然后用书本朝他扬了扬，示意他可以走了。
　　 小朋回到自己的座位前，背着书包朝门口走去，在路过我旁边朝我挤挤眼，示意我也去老师跟前背。
　　 同学们一看小朋走了，都有些慌脚，谁不想早点回家。于是，我也跃跃欲试地背着书包朝门口走去。
　　 老师翘起二郎腿，斜睨着眼睛看着我：“会背啦！”
　　 我点点头，可有些心虚，本来背的有些生疏，在老师面前又有点胆怯，背的磕磕巴巴。
　　 秋天到，秋天到，
　　 地里庄稼长的好，
　　 高粱笑红了脸，
　　 稻子……稻子……
　　 “算了吧！老老实实坐那儿背吧！”老师这次不用书本而是头也不抬，挥了挥手。
　　 于是，我又坐到座位上和同学们一起摇头晃脑背起天书来。透过窗棂，我看见小朋背着书包站在树下等我，他不停地朝教室内张望，看来是等急了。
　　 同学们又背了有二十多分钟，老师看了看表，大概肚子也饿了，抬起头问学生：“背会了吗？谁会请举手。”同学们互相扭头观看，只有少部分人举手，有的举手还不坚决，有点犹犹豫豫的。
　　 老师点了一下人数，然后说：“时间也不早了，不会背的回家背，明天早上我检查，放学吧！”老师的话音刚落，同学们便一窝蜂似地已经冲出教室……
　　
　　 二
　　 小朋家里有好多“小人书”，藏在一个破纸箱内，有《小八路》、《雁翎队》、《铁道游击队》、《黄河滩上血泪仇》等等。那时的小人物对我特别有吸引力，每拿到一本就靠墙坐在地上专心致志地看，小朋和我，还有一位好伙伴叫小孬，我们经常在一起玩耍。
　　 我们三个一起去割草，天热了就下河游泳；看见坑里水快干了就下去捉鱼，凡是孩子们干的我们都干过。
　　 一天，小孬告诉我和小朋，说南地柿树上的柿子红了，有的可以吃了。
　　 我们一听便来了精神，“走，咱看看去！”
　　 我们三个㧟着草篮子便来到村庄东头，这是一片菜园地，有十多亩地大，四四方方一块地。菜园子的四周围有土墙，土墙有高有矮，高的一人多高，低的只到腰部。
　　 园子里种着辣椒、茄子、黄瓜、韭菜和其它小青菜，还有冬瓜和南瓜。辣椒是细长的尖尖的，吃起来辣得人直打哈哧，棵子上结满结串的辣椒，有的已经发红。辣椒地紧挨着是茄子，茄子是青茄子和紫茄子，全都像羊奶子一样大。辣椒的对面是黄瓜，当年的黄瓜不是现在的架子上结的，都是地秧子，黄瓜都在地上长着，瓜条都呈弯曲状。紧挨着黄瓜地是一片墨绿的韭菜，韭菜己长出长条子，上面已结满了开着小碎白花的籽。韭菜地里边是一片冬瓜，叶子有的已经泛黄，长着白毛的冬瓜已经裸露出地面……
　　 小孬的爷爷在看护着菜园和柿树，柿树只有六棵，并排立在菜地的正中间，树下有几座坟堆，一条小路从树下直通向一间小草屋，草屋门口搭了一个凉棚，几棵丝瓜秧爬了上去，十多条丝瓜在上面吊着。草棚前面有一口水井，浇菜还是用的手推式的链条水车。
　　 我们三个站在下面，仰头朝柿子树上看，墨绿色的柿子叶密密匝匝，青色的柿子缀满枝头。柿子不是那种自然成熟的软柿子，那种柿子个头小；这种柿子采摘下来必须用温水浸泡三天才能吃，不然一咬涩得呲牙。我和小朋抬头往上看，在树稍上有五六个柿子确实红了，有几只鸟儿围着最顶端的一个正在啄食。
　　 小孬的爷爷过去干过队长，由于年龄增大，现在管理菜园子。虽然现在不当干部了，对集体的东西依然看管得很严，不让任何人多占公家一点便宜。
　　 正当我们三个指手划脚朝上看时，小孬的爷爷从小屋里出来了。看见几个小孩子就吼道：“跑这里干啥？”
　　 “爷爷！”小孬喊了一声。
　　 “原来是你们三个呀。”
　　 “我妈让我问你渴不渴，渴了我回去给你端水去！”小孬急中生智说了句谎话。
　　 “不渴，不渇，呵呵……”老头高兴地笑开了。“以后这地方不要来，队长和社员都盯着哩！去其它地方割草吧！”小孬的爷爷说道。
　　 我们三个只得挎上篮子、手拿着铲子去割草。临走的时候，我们三个还往树上多瞅了几眼。
　　 我们沿着大路往前走，走到玉米地里割了半篮草，累了便坐下歇息。“那几个红柿子得想法弄下来吃掉！”小孬说。
　　 “你爷爷看得那么紧，咋弄呀？”我说道。
　　 小孬想了想说：“有办法了，每天晚饭都是爷爷回家吃饭，让我替他照看一会。”
　　 “好哇，咱就趁这时候下手，”我说。小朋始终没吭声。我看看他说：“你爬树快，又麻利，到时咱俩个上树，让小孬放哨，中不中？”小朋点点头。
　　 暮色降临的时候，家家户户冒起了炊烟。我和小朋去叫小孬出来玩耍，小孬的母亲便对小孬说：“去替爷爷，让他回来吃饭。”
　　 我们三个便朝菜园跑去，跑到土墙边，小孬说：“你俩先躲起来，别让我爷看见！”小孬打开低矮的用柳条编织的柴门走进去。“爷爷，俺妈让你回家吃饭哩！”
　　 “中，你可看好了，别让人来偷菜。”柿树的阴影里站起一个身影，是小孬的爷爷，他咳嗽了一声，跺跺脚，跨过柴门向家里走去。这时候，月亮已升上半空，明亮的月光照得四周一片银白，我和小朋就蹲在矮墙的阴影里，小孬的爷爷从我俩身边经过都没发现。
　　 我俩盯着小孬爷爷的身影消失在村庄里，这时，小孬向我俩挥挥手，我俩便呼地从暗影中窜出来，越过柴门，直奔柿树，我俩一前一后噌噌地爬到树上去。
　　 “你俩个快点，我给你放哨。”小孬压低声音对我俩喊道。
　　 柿树的树冠很大，按照白天的记忆，我俩各爬上一个大的树杈，夜晚不像白天能把周围的一切景物看清楚。爬树时必须小心翼翼，两只手抓紧树枝，后边的脚才跟上。由于月光的照映，树叶和柿子都泛着白光，此时也分辨不清柿子的颜色。
　　 “小朋，我咋找不到红柿子了？”我向离我很近的小朋喊道。
　　 “我也看不出来了，正着急呢！”小朋急切地说。忽然小又喊道：“用手捏一下就知道了，看它软不软！”
　　 我按照白天看到的印象，在顶端的位置摸索着，摸索了七八个才找到两个软柿子。我问小朋：“你找到几个？”“才找到三个，还有几个没找到。”小朋告诉我。“快点吧！小孬的爷爷估计快来了，我先下去，你别太长时间。”说完后，我便顺着树身慢慢地溜到底下。
　　 我脚刚站稳，就听到小孬轻咳了一声，这是他爷爷已来到的信号。我赶忙往门口跑，刚转过门口躲到矮墙的阴影里，小孬的爷爷就已来到。
　　 “爷爷，你来得这么快！”小孬向爷爷问着，声音很高，其实也是向小朋打招呼。
　　 “今晚不想喝汤，光吃个馍！”小孬的爷爷边走边说，“快点回去吧！”说着走到第三棵柿树底下，背靠着树坐下了。
　　 小孬答应着爷爷，往前走了几步，猫腰蹲在我身边，附在我耳边说：“小朋还在树上呢，咋办呢？”
　　 此刻还能有什么办法呢？小孬的爷爷刚好靠在第三棵柿树上，好在他不知道树上有个人。
　　 我俩探出头趴在矮墙上，看见小孬的爷爷从兜里掏出旱烟，又划着火柴点着，看来他没有想走的意思。小朋早已听到小孬和爷爷的对话，此刻没有半点动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