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几日，朋友送我几颗柿子，颜色绿中泛着橘黄鲜艳耀目。信守抓一颗捏捏，硬邦邦的还没变软。这是一种形如柑橘，扁圆略带方形的果实，顶点些微凹陷成浅窝，以此为交点，四条凹痕纹线延至梗托，把果体分成微微凸起的四瓣棱，当地人冠名为四棱柿子；因其熟透变软后果肉会变成汁水，故别称水柿。熟透的四棱柿颜色红艳透亮，汁水饱满，爽口甜怡，若性急之人不辨生熟，难免会尝到生涩味道。
　　 我咽着馋涎把这几枚硬柿子整齐地摆放进纸盒，从此它们成了我的希望，亦勾起儿时有关柿子的回忆。每天我都要瞟一眼这几个尤物，亦或急不可耐地用手指触摸，盼望及早尽享美味。当今人们违背自然规律，不到时节便让柿子离开母体，过早失去光照和养分，让它们躺在屋室一角变熟，时间太过漫长。约莫半月后，柿子褪去黄色，外衣渐变红色。拣一个软溜溜的家伙，小心翼翼地撕去薄如蝉翼的皮，挨着唇轻轻吮吸还未来及细细品味，呼啦一下全都化在手里，不等捧住就嘀嗒在地成了一滩红黄色的稀汤。再过几日，盒子里的柿子全都变软，可是它们一洗昔日的精神和光彩，全都没精打采瘫着，颜色黯然而霉迹斑斑。我不禁想：柿子是该长在树上自然成熟的，人们违背了自然生长规律过早采摘，难怪我们现在很难吃到儿时故乡的那种美味。
　　 我的故乡出产柿子。每到秋末冬初，当殷红的柿叶霜打落尽，光秃秃的枝条上裸露着繁满的果实。老柿树姿态苍劲婆娑，极具入画。不管门前屋后还是荒坡地头，只要站立着这么三两棵老柿树，像巨大的火把在燃烧，照亮荒凉萧条的小山村，呈现出一抹耀眼的色彩和生机，更点燃了父老和孩子们心头的喜悦。
　　 一种及成人拳头大小，状如心型样儿的，名曰“尖尖柿”，因果肉丰厚带沙，制作上好柿饼非它莫属。做柿饼深秋时节最佳，拣个大、色亮、肉厚实的，用刮刀削去皮，然后用麻绳顺着柿子柄一个一个串起，就像沙和尚胸前挂的大念珠，一串一串挂在屋檐下，任寒霜侵打风干，直到其色变成深琥珀，果体缩如鸡蛋大小，摸起来粘软粘软时，即可装坛或缸中储存。多日后，你会发现柿饼上生出一层白粉，不懂行的人误认为是发霉变质了，其实那是自然生出的柿霜，柿霜白而厚，柿饼味道才佳。先前削下的柿子皮，太阳下晾干可以碾成粉吃。每年冬天，母亲都要炒一些面粉，用水柿搅拌成黏糊，吃起来可别有风味。如今柿饼可买，其味却不如从前；而母亲做的水柿拌熟面，我只能在发黄的记忆中去回味舌尖的余香。
　　 故乡人习惯把收柿子叫“夹柿子”。的确叫“夹柿子”更贴切。选一根长长的粗细适中的长竹竿，把竹竿的一头用刀破开十公分左右的口子，中间夹一细细的楔子撑开口，这便是夹柿子的“夹杆”。老柿树高大，枝干长而遒劲，果实多挂在树梢，夹它非青壮年男子莫属。男子利索地爬上树，在大树杈骑坐稳当，慢慢举起夹杆，仰头全神贯注地盯着夹杆的顶端，轻轻夹住一串果实，再用力扭断，然后谨小慎微地把夹着的柿子移向地面，落在树下等候的妇女手里。孩子们聚在树下，等候有柿子掉下来好抢到手。我奉奶奶之命，也在树下等摔碎的柿子，见有跌落下来的，赶忙抢上前捡进自己的篮子，尽管会有被掉下的柿子击中脑袋的危险，但我们会置疼痛于不顾，始终在树下穿梭乐此不彼。
　　 等村子里的柿树全都变秃，我捡的破柿子比生产队分来的还要多。奶奶把这些半里半块的柿子洗干净装进坛子，说是酿柿子酒。不晓得奶奶用了什么魔法，第二年春天揭开坛子盖，一股醇香扑鼻而来，一坛破柿子竟成了透明的美酒。融融的春日下，喝一碗清凉甜美的柿子酒，那种沁人心脾的感觉真是无与伦比。柿子酒，甜蜜、幸福着艰苦年代乡村孩子的童年生活。
　　 不知是小嘴太馋，还是物质匮乏少见好吃好喝，竟连涩柿子我们都想吃个够，不料闹出笑话来。没熟透的柿子有涩感，可我并不觉涩，倒是很甜，一次吃着吃着就过了头。嘴巴涩得张不开亦合不拢，舌根发硬打不过转，哽噎住喉头直流口水，憋得眼泪一滴滴往外冒。这般狼狈窘态，惹得伙伴们哈哈大笑，我羞得是无地自容。妹妹比我更滑稽更惨，涩柿子吃多了，几天拉不了大便，急得嗷嗷哭。母亲没了法，找来细木棒让她撅着屁股往出剜。屁股涩住了，剜也无效，无奈请了赤脚医生处理，这才解了妹妹的燃眉之急。如今和妹妹说起我们两个馋鬼的闹剧，不禁笑得流眼泪。
　　 另有一种柿子比水柿个头大，成熟期比较早，大概中秋节前后就可以沤着吃。其形状如心形，不过非一通圆滑，有凸起的四棱，名称“社家黄”。这种柿子可以放软吃，也可以八成熟时在开水中稍做一煮，出锅后盖上麻布捂严实，几天后就可以食用了。看似硬生生的，咬一口脆脆的，淡淡的香甜，完全不是柿子的味道。我家没有柿树，都是别人给，队里分的。吃别人的总是不能满足胃口。为了解馋，我一次割猪草时偷摘了人家地埂上的柿子。社家黄树形不大，采摘很方便。仅偷一颗柿子，吓得我心惊胆战，生怕被人发现抓住。把它藏在背篓的猪草下面，慌忙找了一条水沟，把柿子塞进污泥中，然后做了记号。过了几天去扒出柿子，一股臭臭的污泥味。就着渠里的水洗干净，咬一口到嘴里，没想味道跟买来的略差无几，只是污泥味还未褪尽。
　　 时光飞驰而过，带走了柿子树下的欢声笑语，带走了故乡柿子甜怡的味道。我问逝去的岁月：昔日故乡的那些柿子树可否无恙？昔年夹柿子的年轻男子还能攀上大树吗？当年那些树下捡破柿子的小毛孩，他们长大都去了何方？我多想再喝一口奶奶酿的柿子酒，再尝尝母亲做的水柿拌熟面，而我所想，如同吃多了涩人的柿子，哽咽难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