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喊雪】
　　
　　 那一夜我睡得很早。没有缘由的发烧
　　 昏迷中我竟然喊着奶奶
　　 因为我听见奶奶在落日下喊着我的乳名
　　
　　 后来我被一场雪崩惊醒
　　 那年我十四岁。母亲去世后的第二年春天
　　 父亲把从梦中醒来的我抱在怀里
　　 姐姐说，父亲一直
　　 喊我的乳名。
　　
　　 醒来的我，第一眼看见父亲的双鬓
　　 落满了春天的第一场雪
　　
　　 【小说家言】
　　
　　 第一遍。第二遍。第三遍
　　 我听见鸡叫了五遍
　　 树上的那只公鸡，天亮后
　　 变成了凤凰
　　
　　 传说中的书生遇到了千年的狐妖
　　 狐狸夜夜为书生暖被窝
　　 若干年后，狐狸
　　 还是没生出一个人不像人
　　 狐狸不像狐狸的后生来
　　
　　 若干年若干年之后，盗墓者掘出书生和狐狸的合葬墓
　　 书生只剩下一堆白骨，而狐狸
　　 皮毛完好无损
　　
　　 【乳名】
　　
　　 门前拴的老山狗。怀里抱的宠物狗。屋后圈养的藏獒
　　 就是没有人再一次喊出我的乳名
　　 狗娃。狗娃。狗娃
　　
　　 我多想有人从铁匠铺里抽出一段烙铁
　　 重新和我的乳名一起扔进熔炼
　　 即便生出锈，也能
　　 认出是铁来
　　
　　 【投降】
　　
　　 抽出一根肋骨，算作一根鞭子吧
　　 父亲，你攥紧它，在我脊背上狠狠抽打几下
　　 把我的皮肉还给你一点点
　　 尽管不像哪咤那样从容
　　
　　 给春天一根脚趾，让在树梢上打盹的花朵
　　 一场梦境，早早找到孕期
　　
　　 给我一个感动的理由
　　 我的眼睛将是一个廉价的加湿器
　　 潮湿她干涸已久的心，我心爱的女人
　　 我的大地。我甘心交出白旗
　　 向生活投降
　　
　　 【遗物】
　　
　　 苍茫的大地到处安放着白色的灵柩
　　 木子花开，梨花一夜怒放
　　 它们都浸染着白色
　　 梨花的白是冬天的遗物
　　 桃花是冬天哭出来的血
　　
　　 不是所有的故事都耐人寻味
　　 悲剧从打开一个太阳的颅骨开始
　　 我们找到了验证死亡的证据
　　 天体崩溃，地球上走动着宇宙的遗物
　　 罪恶的。善良的。哲学的。杀戮的。诵经的
　　 都支离成原子、核子、离子、中子
　　
　　 地球将是宇宙有意摧毁的遗物。
　　
　　 【落寞书】
　　
　　 放松肌肉。放松骨骼。放松战争的
　　 每一款武器。战争需要绷带。
　　 男人或是女人纷纷扛着自制的武器
　　 相互攻击。用铁和铁
　　 说话。
　　
　　 每一个人都在现实紧绷着神经。新年的钟声
　　 豹子在雪山奔走。雪落着，落着
　　 铁在雪堆里说皮肤的黑白
　　 落在火车里
　　 男人和女人的尸体运往花花绿绿的春天
　　
　　 新炉旧泥，决定落英纷纷的时候
　　 醉过一场。高高的山岗上
　　 掩埋自己腐烂的肉体
　　
　　 【帽子】
　　
　　 每一把尺子拿过来测量我的身高
　　 我的肉体占据中心位置
　　 那一次，你说，为了准确度
　　 让我脱掉鞋。脱掉帽子
　　
　　 这么多年我一直习惯戴着帽子
　　 偶尔趁我洗脸的时候，我的老婆
　　 一把抢过我手里的帽子
　　 照着镜子，一副得意的样子
　　
　　 我活在苍茫的世界。一年风尘仆仆
　　 落在双肩上的尘埃压得我喘不过气
　　 幸好戴在头上的帽子为我避寒
　　 一直和我的麦子一样，保持土黄色
　　
　　 【脖子里的粉瘤】
　　
　　 刻在铁轨上的文字，丑陋而发出斑驳的黑色素
　　 肮脏的雀屎和乌鸦的黑色咒语趴在半山腰
　　
　　 火车过来了，风吹着森林
　　 歌唱家摘下围脖。红色的围脖
　　 落日一样淡出山腰
　　
　　 她轻轻将双手伸进他的脖颈
　　 她手上上亿万个厌氧菌排着整齐的队伍
　　 歌唱家哽噎着。像是有人捂住了泉眼
　　
　　 时间的脚丫在走
　　 脚丫不断生长大量的厌氧菌
　　
　　 【家志】
　　
　　 上海滩的大亨绕道而行
　　 从清代到民国
　　 雪茄和法国干红，到鸡尾酒的调试
　　 永远离不开女人
　　 无论是战争还是和平
　　 当然，新上海和老上海
　　 与我种地的祖先风马牛不相及
　　 我只是可惜了他们没在电视上看过
　　
　　 奶奶是小脚的女人
　　 小脚的女人赶不上时代的步伐
　　 爷爷从马匪手里夺过战刀
　　 转眼又被抓去当了壮丁
　　
　　 另一个爷爷附在饲养站的栅栏上
　　 口吐清水，命丧黄泉
　　 活了六十多岁，还是一个童男子
　　
　　 最小的爷爷老婆是嫂子改嫁过来的
　　 最小的爷爷和奶奶经常不在一个大炕睡
　　 最小的爷爷说，好女不嫁二夫
　　 那可是哥睡过的女人啊
　　
　　 母亲是父亲用一筐胡萝卜和一升小米换来的
　　 大哥是当过兵，差点转成志愿军人的；
　　 大姐是推过架子车，生产队挨过队长鞭打的；
　　 二哥是高中落榜自学成律师的；
　　 二姐是母亲去世后就做锅丫头的；
　　 我是在土地里用文字把土豆形容成洋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