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大夫是在10年农历的最后一天——除夕之夜死掉的，如果当日春节晚会的钟声已经敲过，那便是11年农历正月初一死的了。但无论是哪一天，他的死都将是村子里平淡生活中的一个不小的新闻，对我而言更是。
　　 刚过完小年，我从城里回到乡下，那几天冷得出奇，不想出门，在家里不外乎吃吃睡睡，有时听家人讲一年里村子里的事，谁家有什么事情甚至变故之类，也很是萧索。以前回来，总是能碰到吕大夫的，但这次却没有。而访亲拜友是要到年后的，年前如果不去牌场，那就没地方可去了。现在的农村日子实在乏味得很，旧日的老街早已完全废弃，平日顾不消说，即使是过年，街上也不见喜庆的气氛，连偶尔的热闹也令人厌倦。电视里无一例外都是些春晚的老面孔，说着千篇一律的样板话。似乎是除了吃之外便真的没有什么事请可做。人们在这寡淡之中偶然听到吕大夫的死，必定是有一些诧异的，不仅仅是因为吕大夫是这十里八村最有名的大夫，更重要的是，大夫是死在了一个寡居多年的女人的床上，而时间，竟然是除夕之夜。
　　
　　 那天人几乎都是在家里煮肉炸糕，打扫清除。从早晨忙到晚上。鞭炮一响，全家人坐在一起吃个团圆饭，算是一年结束。吕大夫家里也是要忙的吧，听说他一大早也是起来忙活的，但怎么晚上不在家守夜接年，竟然跑出去呢。于是，对吕大夫的死的具体原因和真实情形的猜测，便成了村子里秘而不宣的心事。大家聚在一起，表面上都无比惋惜地说，唉，可惜了吕大夫，这么好的人，才六十岁呢。心里想的却是，嗬嗬，死在寡妇的床上，还真是新鲜呢，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不过这花也太老了点。
　　 于是，关于那寡妇的生平又成了继之之后的话题了。那寡妇也是本地人，从不远的村子嫁过来的，模样很是水灵，三十岁出头的时候死了男人，独自守着一个儿子。但儿子的长大成人并不怎么艰难，总有一些有头脸的人物前来送米送面的，给予了热情的帮助。当然寡妇也因此有了一些声名。不过现在也是五十出头的人了，人老珠黄，渐渐安分起来。但令所有人感到意外的事，一向不苟言笑的吕大夫，怎么会和她勾搭在一起的呢，实在是搞不通。
　　 吕大夫当然不缺女人，他有妻子在家。在他做村子里的医生的近四十年的生涯中，一定有过一些女人。那些投怀送抱的，除了是朝着吕大夫的口袋去的之外，也有是怀着报答之心的。吕大夫虽然只是一个村大夫，也有人叫先生或郎中的，但医术确是相当精湛的。平时的头疼发烧感冒拉肚子，一般吃两天的药就好了；即使是长疮骨折被蛇咬甚至是喝了农药，在吕大夫那里，也不是什么大问题。我曾亲眼见过一年轻的媳妇跟家人吵架喝了农药的。院子里围了很多大人，有人张罗着，一边派人去请吕大夫；一边找人借别家的手扶拖拉机，准备拉到乡里去。女人躺在地上，闭着眼，脸死白的，嘴边挂着白沫。旁边的农药瓶倒着，有刺鼻的药味。吕大夫匆匆赶来，看了看人和药瓶，立刻让人把女人抬到外面的粪池旁，找三四个男人按住手脚，撬开嘴，拿瓷盆舀了粪水灌下去。只两碗，那女人竟突然哇的一声吐了起来。大家松开她，看她大吐不止。此后似乎就没事了，人们各自走散，拖拉机开来又开走了，剩一地令人恶心的呕吐物。如果要是更严重的内科病，只要不是病入膏肓了，吕大夫也能准确诊断，敢照方抓药，比着县城里的老中医，似乎不遑多让。在那些年头，吕大夫确实救活了很多人。农村里的人无以为报或没钱掏药费，偷偷地陪睡一夜也就了了。但这种关系只此一次，事后谁也不提，也绝不继续。但如果此后有小事请吕大夫帮忙，他仍旧会帮，他是顾念旧情的。
　　 记忆里吕大夫身材粗壮，稍矮，五官分明，皮肤黑得仿佛涂了炭灰似的；一年四季清一色的平头，头发硬得像刺猬，一根根站着；一身略显不合身的衣裳，一个旧得枯黄的药箱，一辆二八大链盒蹬得哗啦啦地响，整日来回奔波。看人的时候目光如刀，直将人削去了一截；说话像倒豆子，嗓门大的很咄咄逼人。大人见了要低声赔笑着说话，孩子一般都会躲起来。如果他板着脸装着腔调说两句，那孩子就要吓得大哭了。但我却是从来不怕他的，而且觉得很亲近。母亲领我去看病，我总会听他絮絮叨叨地跟母亲讲一些他的家事。很难想象这么大一个人，回家还要自己做饭吃，衣服自己洗，穿破了自己缝。他说他几乎都不愿意回家，后来直接在诊所里住了。说这些话时他的情绪显得低沉。他的桌子上摆着厚厚的书，我要拿来看，然后问他医生也要读书么。他就瞪大眼、很认真地说，医生当然要读书了，不读书怎么进步呢，怎么给病人看病呢。然后他又不自觉地说到了他的儿子，那个不争气的家伙，我给他挣了这么大的家业，让他跟着我干，可他连一天都坐不住，真是除了败家什么都不成。他又显得有些气愤了。我还知道他有两个女儿的，大的嫁到了附近的村子，对方好像也是个医生；小的嫁到了城里，但听说已经离婚了。他的老婆就在小学里教书。总是穿一身黑色的衣服，戴一副黑色的眼睛，皮肤却很白，长的也好看。她没教过我，听说是很严厉的，脾气坏得很，上课提问不会或作业不对，是要用竹板打手心的。
　　 所以他们总是会吵架，吵得很凶甚至要动手。每次吵完，吕大夫就会住到诊所里，几天都不回去。可是一回去，便又开始新的战争。这日子没法过了，吕大夫来我家里借针线，很失意地说。我母亲便让他把被撕烂的衣物拿来，帮他缝补。他的眼睛有点红，可是怎么办呢，日子总要继续的。他父亲给他取的名字叫永和，永远的永，和平的和，可是听起来有些讽刺，似乎永远都不会和。
　　 后来，我就听到更多关于吕大夫的故事了。吕大夫母亲去世的早，他的父亲原本是乡里初中的老师，后来调到城里高中当老师。吕大夫初中毕业就去读卫校，卫校没毕业就匆忙回去结婚了。母亲说，女的是他父亲给他的礼物。那时刚过了文化大革命，国家恢复了高中教育，女的原来是他父亲的学生，两个人发生了关系，结果肚子弄大了。他父亲害怕女方家里闹到学校里来，丢了岗位，就和女方商量将她嫁给自己的儿子。可以想象吕大夫当时接受的无奈，以及女方的痛苦。但很快就成事实了，很快就有了第一个孩子，当然，不是吕大夫的。此后似乎就没有了别的办法，两个人就这样过了，然后有了一男一女。有什么办法呢，吕大夫说，毕竟他是我爹的。农村里像这种事情也是有的，男女私通并不受法律制裁或道义多严厉地批判，只要别太明目张胆，也就没太多的风雨流言。但像吕大夫这样的事，还真是绝无仅有的。吕大夫是村里的名人，而这件事却一直压在他的心上。但他为了维护自己的爹，还是接受了。这是我爹给我的礼物，有一天，他当着我的面这样说。
　　 吕大夫也出过人命，在他声名正旺的时候。那时他大约四十岁，有一次吵完架住在诊所里喝了酒，半夜送来了一个肚子疼的女人。吕大夫用手摁了几下，以为是肠炎，就开药了。那女的原本刚有了两个月身孕，吃了以后就流产了，体内大出血，第二天就没醒过来。对方便在诊所门口闹了，用席子盛着尸体，上面盖着白布，在门口放了好几天。这给吕大夫带来了巨大的打击。此后，他戒了酒，人变得寡言，也不再接大病的患者了。但小病他还是很拿手的，价格始终如一，人们很快又像以往那样信赖他了。哪个医生没有过失呢，人们还是很宽容的。
　　 但慢慢地，他也只能看些小病了。交通变得方便了之后，村子里的人有什么不舒服的，就直接坐车去城里了。吕大夫依然坚持学习，坚持看那些厚厚的书。他的大链盒换成了电动车，竟然可以直接骑到城里来。有几次，我在街头碰到他，仍是很熟悉的说话，但他显然已经老了，头发也白完了，说话声音也低了很多。想起十年前，我读初中高中的时候，每次回来，他都叫我，回来了，大学生。等到读大学回来，他又叫我，回来了，将来的国家领导人。毕业回来工作之后，他的称呼又变了，回来了，领导。在我们村子里，他是很看得起我的，即使是我当年高考落榜后，他也是很热情地鼓励我。但此后见面的时间就更少了，等这次过年回来，听到的竟然是他去世的消息。
　　 听人家说，他是第二天，也就是大年初一早上五点多被人发现的，在离寡妇家不远的一棵树旁边躺着，夜里下的一层薄薄的雪，给他画了一个很安详的妆。三天之后，吕大夫被推到了火葬场。听说女方家承认了吕大夫是死在她家里的，因为一个人弄不动他，就给他穿了衣服，找来自己的儿子媳妇一起抬到外面放下。按农村习俗，女方赔了几千块，就这样了结了。
　　 吕大夫的新闻很快就被新一年的计划给湮没了，一年之计在于春，一忙起来，吕大夫的事情就忘掉了。现在吕大夫一个人到了下面，终于不用跟人吵架了吧。他的老婆还活着，跟儿子分了家，一个人冷冷清清地住，大约也没人可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