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办公室在四楼，七人，班主任四人，非班主任三人，除我以外，皆男性。
　　 进来之初，一陌生小伙说，来者小心，这里别无长物，唯有烟枪数杆，烟雾缭绕，怕烟者莫进。我素来怕烟，闻言皱眉，心想莫不是要先给我个下马威，让我知难而退？转而一想，人家有这必要吗，虽说非亲非故，可也无冤无仇，自己应该是多心了。
　　 于是笑笑，说：真的吗？没关系。其实心里想的却是：抽烟？既往不咎，今后不行！
　　 管不了那么多，先将就将就。于是，收拾桌子，暂时安顿下来。可一出来就犹豫了：有没有别的好去处呢？大办公室是不能去的，人员芜杂，来往穿梭，受不了。小办公室二三楼早被头儿班主任们占尽，五楼太高，冬冷夏热，不好。左右一权衡，还是四楼好，班级在五楼，没关系，有点距离也不坏，清净。于是，不改。
　　 一交谈，自己居然是办公室最年长的，少不了一番感慨。其中一人嘴巴多些，其他倒比较安静。一人爱书法，用那种研磨的碳墨，见本就写，不臭，不像当年大李摩拳擦掌，排兵布阵，气势吓人。其人低调，字却写得实在好，想起一句话，真人不露相，露相不真人。一念突起，心想也要重新拿笔，好好练练。小伙说话似冲，人倒也实在，提起初见言语，说真不是无礼冲撞，大实话而已。这话我信，人性格不一，理解就好。虽说也是大男人，却也细心讲究，搞起卫生来毫不含糊，水布拖了，还用干棉拖补上一手，这可不多见，自然忘不了称赞几句。课后，走廊里总有嘈杂声起，不过，习以为常，倒也无碍。
　　 如此，安营扎寨。开心耶，郁闷耶？也只能边处边瞧。
　　
　　 二
　　 忠言逆耳。没几天，我便意识到，小伙子当初真不是妄言，男人当道，室内光景真不是盖的。
　　 小伙虽说做事麻利，可那勤快似乎只是心血来潮昙花一现。大概是第二个周一的早上，一开门，顿时呆住：室内座椅横七竖八，地板上脚印一片污黑，那些桌子竟如吐舌怪兽，屉子突露，乱不忍赌，桌上书物，一片狼藉，终于知道置身一伙大男人中是什么感觉了。平时老吸废烟，大家笑称福利多多，如今又添新堵。没办法，牢骚少来，打扫，拖地，将座椅各就各位，桌子擦了，待收拾停当，一节课已过。他们倒好，心安理得，还是那大侠热闹，一句“哈哈，赵赵，亲自搞卫生了”算是犒劳。赵赵，什么鬼称呼。
　　 没想到，这样一来，竟成常态。毕竟他们能处乱不惊，我却不能视而不见。
　　 唉，这都是些什么人呢？还会有什么样的新新福利呢？姑且冷眼旁观罢。
　　
　　 三
　　 办公室的生活甚是无趣。每日不是一遍遍地钻研教材修改课件琢磨教法，就是埋头于作业堆中画画勾叉，偶尔会有学生沮丧而立挨训挨整，会有无奈家长因故来访，如此而已，周而复始。
　　 集体办公室，教学楼内，闹中取静，闷中作乐，是每日必修课。
　　 生活其实琐碎，逗乐大都无聊。可离了这琐碎无聊，又还有什么诙谐可言？
　　 最先逗乐我的不是别人，而是那貌似冷峻的大梁。
　　 大梁应该是近年新进，算是本室除小伙以外的另一陌生面孔。可俗话说，一回生，二回熟，共处久了便再无生人。
　　 虽说大梁经常念叨房屋要装修，炒股要投资，缺钱伤脑筋，但大梁依然是大梁，就算他无意逗乐，那一声无疑已成了他口头禅的“郑哥哥”，依然给看起来严肃的他抹上了一层搞笑色彩，萧大侠一句“喊得好猥琐”因为混合着笑声，似乎也成了变相的鼓励。
　　 我不得不佩服这大梁的执着，因为在他那变化多端的“郑哥哥”的叫声中，我已经形成了条件反谢，只要他那一声或叫或唱的“郑哥哥”响起，我无论是在干什么，那本来便难以专注的注意力便立马四分五裂。他喊得是这么的奇怪，每次一进门，往往是人未见声先闻，有时声似裂帛，突然而短促；有时声似洪钟，响亮而悠长；有时如唱戏，婉转而深情。他人本来就高大，但偏偏喜欢缩着脖子搓着手，声音起时不见人，声音落时已落座。不知是动作太快还是拖音太长，每每他一坐下，我便忍不住笑，笑得多了，便开始抗议，说不准这么喊了，太好笑了，你只管笑死人不偿命，人家的活还得干，你可不能祸害人了。
　　 那个所谓的郑哥哥呢，倒是奇了，无论大梁怎么叫，他都是头也不抬，一声不吭，专注于摆弄自己的手机，那霜后乱草一样匍匐的头发，直接对着你，与那声余音绕梁的“郑哥哥”恰成对照，一动一静，一向一背，实在让人没办法不笑。偶尔那位郑哥哥也被他叫得兴起，从座上腾地站起，打个哈欠，那声音竟如破竹，让人惊讶平时不声不响，原来胸中也有如此巨大能量。只可惜一声哈欠过后，重回死不死活不活状态，用他那独特的郑氏腔调不紧不慢，不疾不徐，悠悠吐出几句，你那股票现在涨了没有，涨了几个百分点啊？完了来一句“买什么股票炒什么股啊，还是买房来得实在。”
　　 于是硝烟骤起，一屋子的人影，一屋子的争论。待坐下来，除我以外，其实也不过就他两人罢了。
　　
　　 四
　　 大梁口中的“郑哥哥”，其实比大梁大不了多少，最多也就一两岁吧。
　　 郑哥哥其实最不像哥哥，比不得红楼里的宝哥哥人见人爱，弄不懂这大梁何以发明出这么个奇怪的称呼，且叫得这般出其不意莫名其妙。在我眼里，郑哥哥很沉闷，一天也说不了几句话。他人很高，但瘦削，脸苍白，不修边幅，顶一头乱发，花白，四十出头，一副未老先衰模样。平时不怎么言语，除了应付教学那点事，闲暇时候不是磨墨挥毫，便是翻弄手机。桌上什物似乎从来没有整理过，因为饮水机就在旁边，每次打水时，看着那一桌子脏兮兮乱糟糟我便皱眉。桌上有一金属盒，平时大概盖着，倒也没什么，有几次开着，味道便很是呛人，原来里面全是烟蒂。每每见了，难免要责怪几句，说这么留着，也不恶心？
　　 前阵子教师资格网上注册，一项继续教育学分空白让他犯了愁，原来近十年间他竟完全没有理会这劳什子，怎么办呢？他突然对二梁抖出一句，把我的国家专利拿出来可以加分么？说话时几近自言自语，二梁也没立即响应他，我却如闻惊雷，想不到这个在办公室就像木头一样的人居然获得过国家级发明专利，那东西应该很奇妙呢，岂是一般人能摘的。一时好奇，自然多问了几句，他倒毫不含糊，从手机里翻出一串图片，图片中国家专利证书很是醒目，那名字也确凿无疑就是他呢，专利名称更是大大出乎我的想象，具体是什么我倒没记住，反正是什么汉字输入法。
　　 这简直让我对他刮目相看，弄不懂一个教地理的老师，一个老夫子一样的人，怎么就研究起汉字输入法来。我是个电脑盲，技术盲，一见技术便头晕，脑子便短路，那些图片上的各种字符我实在有些招架不了，于是大呼不看了。但好奇却遏制不了，连连发问，他也不忌讳，说花了十来年弄这东西，每年还要为此花一些钱，说是得养着。奇怪的是，听这话时我眼前竟显出一株水仙来，水仙在玻璃缸里浸泡着，娇嫩着呢。二梁不懂了：辛苦搞出来的东西变不出钱来，还要为它花钱？言外之意再明显不过。
　　 他似乎有些尴尬，说这得有宣传，得有人推广，说自己这方面不行。我一时无语。
　　 据说，此次资格注册学校有两个人没通过，他是其中之一。
　　 二梁给他建议，最好去找人想想办法。
　　 自然是找了，不过，碰了软钉子。回来后愤愤地说，随它去，不管了。
　　
　　 五
　　 和我一样，二梁也是建校之初进的S中。以前似乎也教过同一个年级，但因不是一个组，不在同一办公室，接触实在不多，所以谈不上了解，算是熟悉的陌生人。
　　 印象中他应该是个比较阴沉的人，虽然偶尔也笑，不过只要一笑，一口大牙全暴露，让人想起那位极具喜感的网络红人龅牙哥。
　　 二梁是教政治的，也当班主任。不知何故，我总觉得他可能不会太受学生欢迎。事实上也是，来S中五年，他一直就这么不温不火，若不立地大吼一声，估计没几个人会关注到他。
　　 他虽然不耀眼，但不得不佩服他的生命力。那些或优秀或差劲的人先后离开了，或是换岗了，可他却一直坚守前沿，不进亦不退，稳如磐石。在办公室，他待的时间似乎不多，就算在，大多数时候也只是在网上下军棋，显得很是悠闲。不过，因为他是学校继续教育学分登记管理员，所以在学分登记或是继续教育培训时，会显得稍忙些。大概是女儿在本校读初三，晚上通常要给她加点餐，煮点吃的，所以办公室便多出些炊具来，什么鸡蛋大米也就成了常见之物了。
　　 我素不喜将家务带到办公室来的人，总觉这种人有些婆婆妈妈，再说他又不怎么讲究，餐具经常不洗，只用水泡着就那么摆着，这自然也让他的形象大打折扣。
　　 我因此铁了心敬而远之了。
　　 可毕竟在一个办公室待着，总有些事绕不开，因此难免要打交道。他人倒也不错，开学那天，我初来乍到，没有钥匙，于是委托他帮忙配一把，他二话不说就答应了，且说到做到，毫不含糊。后来，有一天晚上我回家钥匙忘带了，打电话给他，要他帮我托人带来，他也爽快答应照做不误。很多事实表明，他是个有求必应的人。这与他阴沉的表象并不相符，这么一来，我觉得自己先入为主了，错看了他。
　　 我不太习惯同坐一室却老死不相往来的局面，所以有事没事会寻些话题弄点声音，慢慢地大家处熟了，也自在了不少。
　　 可不料一句闲谈差点将他得罪。那天，他说自己女儿因为换了个老师，心里不高兴，想换班，至于那老师究竟是谁，我其实是不知道的。后来和人闲聊时，刚好那人说起这个话题，我脱口而出顺便扯了这一说法。可没想到竟与那人有关，疑心二梁女儿想换班是因为自己，于是竟去找她女儿盘根问底兴师问罪。这么一来，我俨然成了搬弄是非的长舌妇，而我竟然一无所知。难怪那次运动会上，我因钥匙忘带开不了门，找他借用，他会呛我一句，不借！并且劈头盖脸给我一顿责怪，说我为何多嘴，害他为难。我一脸愕然。不过，我心里其实是不以为然的，觉得你随口一说，我也随口一说，都没有刻意为之，有什么好计较的。说过了就说过了，知道了就知道了，没什么了不得的。
　　 看他一脸黑容，貌似很生气，于是陪笑道歉，说别生气，别生气，我去问问情况，不要紧的，谁长着嘴还不说话了不成，别在意。
　　 大概他也是一时生气，事过境迁，倒也相安无事。有时想想，自以为是真是可笑，换个立场想问题，往往会让问题变得很简单。现实中有诸般人，学会跟不同的人打交道，也是一种智慧。
　　 与人为善，方可心安理得。
　　
　　 六
　　 萧大侠算是办公室里的热闹人。
　　 喊他大侠，实在是对他的抬举。之所以那么喊，无非是觉得好听，与大侠一毛钱关系都没有。我对他的印象一直不佳，在我眼里他类似于学校的边沿人，连名字都是打的擦边球，明明是个男的，偏偏取了个女人名字，害得我入校第一次组内会上便将他弄错，和另一个取了男人名字的女同事刚好搞反。
　　 刚认识那会，他工作还算认真，教学效果也还不错，所带班级在年级排名也算靠前，但一个学期之后，他似乎变了一个人，组内会议常常借故不参加，阅卷什么的，也经常是囫囵了事。他有一句口头禅：那么认真干什么，自己搞死自己，何必呢？很自然地，不久他便被头儿撤换了，从此再未被重用，似乎锁定在初一。班主任也再未担任，成了名副其实的闲云野鹤。他大概有些不满，时不时捅点篓子让头儿们下不来台，几次过招之后，他终于败下阵来，不再煽风点火，播弄是非，但工作便开始消极怠工起来，教学效果自然也急剧下降，不过他似乎不以为意，依然我行我素。
　　 说实话，我是很不能理解这种做法的，我也不太能与这类人走得近，敬而远之是我能采取的唯一方式。所以，这个学期和他同在一个年级，又走入同一个办公室，我是心怀戒心的。不过，虽说对他印象一直不佳，但我对他并无恶意，毕竟在我失意时，唯一问过我后不后悔的人是他，更何况听说他还有个非常可爱也非常优秀的女儿。这一传闻实在给他加分不少，在我看来，女儿大都随爹，女儿优秀，父亲怎么会差呢？我想，肯定还有一个我所不懂的大侠在。
　　 于是，我尽可能友好面对，用我所能接受的宽容来对待他突如其来的无理取闹。他显然不是一个讲理的人，甚至可以说，毫无风度可言。比方说，上一次资格注册，网页出了状况表格无法输出，打印自然无从谈起，但他就是不肯退让，非要霸着年级电脑不放，让你一旁干瞪眼，嘴里还说一些难听的话，让你连杀了他的心都有。又比如，进办公室，敲门像鬼子进村，野蛮而粗鲁，你给他开门，他还要骂你开得太慢，一边走一边还骂骂咧咧。听得不耐烦时，我自然要反击，见我掷地有声，他理屈词穷，后来敲门便斯文多了，开得迟了，也不骂人了，方才知道，这家伙也怕来横的。
　　 后来总结出一条规律，他骂，便回敬以骂；他凶，我比他更凶。见鬼了，现在反而好了，有时候还会恭维我几句，真有意思。他在办公室待的时间应该是最少的，通常课一上完，人便不知所终，作业看没看呢，估计看是看了，但次数应该不会多。上课大概基本不用课件吧，因为几乎没见他用过电脑，他也说自己自己不喜欢那东西，麻烦。他对学生如何呢？大概也好不到哪里去，因为时不时会看到他恼羞成怒教训学生，连骂带责，说的无非是学生胆大包天，竟敢漠视他、与他作对。吵堂闹班，纪律应该是不太好，否则也不至于如此发火。但学生并不因为他的发火就学得乖一些，于是，隔三差五就会看到他教训学生。